朱蘇力:讓我的失敗為這個民族的成功奠基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很高興應(yīng)邀來參加第五屆法理學博士論壇。宋方青老師要我致個辭,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在學術(shù)上,我比較小農(nóng)意識,只關(guān)心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北大法學院,自己的學生,以及個人的科研。我不大知道其他各校的博士生都關(guān)心什么問題,甚至因為時間有限也不大關(guān)心現(xiàn)在中國的法理學都在討論什么,怎么討論。我沒參加過法理學年會或諸如此類的法理學術(shù)討論會,自我逃避,因此也就自我放逐或邊緣化了。
這些話并非離題萬里。因為我認為,學術(shù)研究基本上是個人的事情,是個人的智力活動。扎堆干活,干農(nóng)活還可以,有人氣,情緒高,但就會有搭便車的可能。而一到工廠流水線上就要有分工了;
而分工說白了,就是每個人首先把自己的那塊事情干好。在學術(shù)上,除了工科的大規(guī)模項目和社會科學的對策性研究或社會調(diào)查必須協(xié)調(diào)行動外,我認為,基礎(chǔ)理論研究,無論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還是人文學科,基本都是個人性的,冷暖自知。安于自己的本分,恪守自己的追求,因此,我認為是理論法學研究的根本特點之一。甚至,外人的批評和贊揚都是無關(guān)的。
但安分守已并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人都有關(guān)切,也必須有關(guān)切。我也有。但目光不應(yīng)盯著法律理論界,盯著法學人,盯著學術(shù)的主流或支流,中心或邊緣;
目光應(yīng)盯著社會,盯著人。但也不是抽象的社會和人,我主要關(guān)切的是今天的中國社會和普通中國人,以及與此有關(guān)的某些歷史(時間)和外國(空間)。集中——但不是僅僅——關(guān)注和研究中國的問題,中國人的問題,這不是眼光狹隘,而是我們只能如此。無論我們?nèi)绾侮P(guān)心國際,如何關(guān)心全人類,其實都注定只能從我們周圍的社會,周圍的人開始。哪怕是想著討論一般的法律,普世的法律,但也只能從本地的當代的法律問題開始!袄衔崂弦约叭酥稀,是我歷來主張的研究進路!胺伤伎疾缓苋菀卓绯鰢纭保词鼓阕非蠡蜃砸詾槭窃凇盀樘斓亓⑿,為生民立命”。想想說這句話的張載;
或是想想那些追求永恒不變普遍適用的自然法學者們,例如西塞羅,就可以了。他們都只屬于歷史,從未進入永恒。永恒的概念不過是脆弱的人類個體從水銀中提練的長生不老的仙丹。
如果法理學不能回答具體的問題,或者說,中國的法理學甚至連中國的問題都回答不了,解決不了,你怎么可能回答普遍的問題,全人類的問題。因此,我個人認為,中國的法理學必須也只能扎根于當代中國,必須首先努力回答當代中國的問題。
這種回答,不能只是在一般層面,或在形而上層面,在我看來,它必須汲取各個部門法的知識,汲取其他學科的知識;
只要可能,還要努力對各個部門法能有些許用處。這不是說要建立某種高于部門法學或?qū)嵺`的法學理論,而是說,基礎(chǔ)理論的研究必須能解說部門法的某些問題,促使部門法的理論整合,形成某種融貫的話語。如果法學理論做不到這一點,就不會有人關(guān)心所謂的法學理論,所謂理論研究成果就可能成了小圈子里幾個人的自娛自樂。
我也不是說一個人不能做某些自娛自樂的研究。個人完全可以。但作為整體的一個民族的法律理論,它必須與部門法和部門法的社會實踐有關(guān)。
而且,當代中國的法學理論還承擔了重要的歷史使命。隨著中國的迅速和平崛起,隨著金融危機,中國正在走向世界舞臺中央,甚至是被拽進這個舞臺中央的,在中國還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沒有完備的規(guī)劃,各方面的實力還不夠的條件下。而法學和法律理論是中國國力的一個重大薄弱點。如果中國走上世界舞臺,沒有或最終形成自己的政治觀、法律觀,沒有自己的國際政治法律觀,沒有相應(yīng)的理論,沒有相應(yīng)的建立在對人性、經(jīng)濟、社會和國際政治深刻理解基礎(chǔ)上的系統(tǒng)的經(jīng)驗的和實證的理論,顯然不行。那就缺乏軟實力。
我把政治觀放在法律觀之前,不是筆誤。因為在國際之間,或?qū)ζ胀ㄈ藖碚f,不可能理解和把握細致的法律理論,他們能理解和把握的往往只是復雜系統(tǒng)理論中衍生或抽象出來的幾個命題,甚至就幾個概念。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我大膽地,冒失地或者說政治不正確地說一句,所謂法律理論,在社會功能上,就是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這就像今天西方主張的人權(quán)、民主、自由一樣。中國的法理學當然要吸納這些命題和概念,但還需要我們的貢獻,需要中國人的貢獻,包括中國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因為,中國不是一般的大國,而是一個文明的大國。
要實現(xiàn)這種法理學追求,不可能僅僅靠讀書,不能僅僅靠讀古書或外國人的書。實現(xiàn)這個追求的最堅實的基礎(chǔ)就是當代中國社會的實踐,中國的經(jīng)驗和教訓,注意,還不只是法治實踐和經(jīng)驗教訓,后者很可能只是前者中很小的一部分。這也就是說,我們的法律理論必定是要基于對中國的研究,包括對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歷史文化的全面把握和理解,才有可能。這是一個偉大的工作,一個并非每個時代或每個國家的學人都能遇到的偉大工作。而我們這個時代,我們的國家,為中國法理學提供了這種可能。
這是一個艱巨的工作,一個需要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工作;
換言之,這是任何前人包括外國前人的經(jīng)驗都不足以應(yīng)對的工作。但我們必須去做,我們必須有這個雄心大志,在理解我們的時代和社會的背景下努力。即使我們作為個人努力最后失敗了,但我們這個民族必須成功。我愿意以我個人的失敗為這個民族的成功奠基。
年輕的博士生同學們,讓我們共同努力。
2009/4/15于北大法學院科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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