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夜郎為何不能自大?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 漢朝的時候,在中國西南方有一個很小的縣,叫作桐梓縣。在桐梓縣往東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個很小的國家叫夜郎國。夜郎國雖然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它的國土卻小得非?蓱z,和中國的一個小縣一樣大。可是夜郎國的國王卻十分的自大驕傲!以為自己的國家很大很大,不曉得臨近的國家有多大!有一次,漢朝派人去拜訪夜郎國的國王,他一臉驕傲地問:“你們漢朝和我們夜郎,究竟是那一個國家大呢?”漢朝的人一聽,都忍不住想笑呢!”
以上這段文字,抄自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一個以“互動百科”自詡的訪問量(或互動量)很高的網(wǎng)站,而從這段文字的語氣上看,它十有八九源自某一個給兒童啟蒙的漢語類讀物。寫下這段文字的人,是自覺地用自己浸淫其中的大漢族主義心態(tài)去毒害天真無邪的少年兒童。從表面上看,這個故事嘲笑的是在無知基礎(chǔ)上的自大,但骨子里是為了建立“大小之別”,而這個大小之別又是以漢與非漢來對比的。故事中一再重復(fù)的“小”讓孩子們從小就覺得“小”不但可悲可卑,而且可笑可憐,而 “大”則是偉大,宏大,博大;
“小”是夜郎,當(dāng)然是“非漢人”,而“大”則是“漢”的代名詞,所謂“大漢”“大唐”“大明”、“大清”(清統(tǒng)治者雖非漢族,卻以漢人道統(tǒng)的后繼者自居)一直到現(xiàn)在的從卷煙名稱到舞臺表演中的“大中華”等等都是如此。更有的網(wǎng)站說,拜無知和自大的福,我們今天還知道夜郎,不然這個小國的名稱早就湮沒不彰了。
幸而不是所有有影響的中文網(wǎng)站都是如此。“百度百科”對“夜郎自大”的解釋就不是這樣。它說這個成語出自《史記西南夷列傳》,原文是“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以為一州主,不知漢廣大!苯裉爝@個成語“屬漢語圈認知率最高的一類成語。漢語工具書都把它釋為對妄自尊大者的諷喻,很多人正是通過這個成語知道古代西南曾經(jīng)有一個夜郎國。但這成語其實是一段誤讀的歷史。”因為“司馬遷在這個故事里敘述了夜郎國和漢朝的一個外交事件,其實當(dāng)時夜郎王和滇王都只是因為沒有信息的樸素的發(fā)問。就象一個農(nóng)民,第一次進城里,然后問,城里糧食產(chǎn)量高還是我們鄉(xiāng)下產(chǎn)量高?這樣的問題雖然有點可笑,但并不至于說成‘自大’!
在司馬遷的時代,盡管儒家已經(jīng)被奉為意識形態(tài)的正宗,但太史公撰<<史記>>還沒有受“華夷之辨”的影響,他只是寫下這段漢與非漢之間的交往,沒有更多的的褒貶。但后來隨著大漢族主義話語的成型和發(fā)展,這段歷史就變形成了這樣一個婦孺皆知的成語。而到了“互動百科”引的這段話里,司馬遷的原話完全不見了,作者添油加醋,不但連用數(shù)個“小”字,而且“一臉驕傲”和“忍不住想笑”都出來了,把漢語繪形繪色的功能發(fā)揮到了極限,用來給兒童啟蒙,可以說再有效不過了。經(jīng)過這樣效果良好的啟蒙,孩子長大后,要讓他們接受“百度百科”中的解釋,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這和很多和歷史真相有關(guān)的記憶在中國遭遇的命運本質(zhì)上是一回事:從小就被灌輸和習(xí)慣了謊言的人,長大后遭遇真相時總會有心理障礙甚至情感抵觸。
但即使是“百度百科”的解釋也仍然有它的問題,不脫大漢族主義話語的影響。它把滇王和夜郎侯比作農(nóng)民進城(這又牽扯出城鄉(xiāng)歧視,不說也罷),承認他們問的問題雖然并沒有自大的意思,但仍然有點可笑。其潛臺詞是作為城里人,我們當(dāng)他劉姥姥,不必去計較。
灌輸漢與非漢的大小之別和明昧之辨外,這個流傳了少說也有上千年的成語本身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疾樗抉R遷的原話,他說的主要還不是夜郎,而是比夜郎大很多的滇,即今天的云南。為什么到了成語中就只剩夜郎了呢?是不是因為把比夜郎大得多的滇也放進去的話,這個成語所要達到的可笑和可傲的程度就都會打折扣了呢?因為如果只是夜郎侯不清楚漢到底有多大,可以說是他的孤陋寡聞,但如果連滇王也不知道的話,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漢的“知名度”在當(dāng)時的“國際上”有問題或者漢朝的所作所為不像一個“負責(zé)任的大國”。所以,去掉大的留下小的對于表達大漢族主義觀念無疑要方便一些。
最近讀到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楊斌教授的英文書<<季風(fēng)之北,彩云之南,云南的形成>> (BetweenWindsandClouds─TheMakingofYunnanSecondCenturyBCEtoTwentiethCenturyCE,ColumbiaUniversityPress,2008),其中從歷史的長時段考查了云南的歷史是如何在漢文化中被敘述的,以此來說明大漢族主義話語的影響,對于上面的滇被排除出“夜郎自大”這個成語的猜測有一些佐證。楊斌不但強調(diào)云南在歷史上有它獨立于中原漢文化的文明,而且認為在經(jīng)濟和文化上它其實和東南亞更近,是東南亞的一部分。建立于云南的南詔國曾經(jīng)和唐朝和吐蕃在東亞三分天下,后來的大理也十分強盛,直到被蒙古(注意,不是漢人,更和中原王朝的統(tǒng)一大業(yè)無關(guān))所滅并在這里建立有效統(tǒng)治的行省。元朝建立的有效統(tǒng)治被明清繼承,所以云南直到元明時期才算并入中國。此前雖然中原王朝把云南列入朝貢體系甚至一度在云南“搞”過中原的郡縣制,但由于當(dāng)?shù)氐姆纯梗瑥膩頉]有能建立過牢固而連續(xù)的統(tǒng)治。
因此,中國主流歷史學(xué)界沿用明太祖朱元璋的“欽定”歷史判斷,說云南“早在漢朝就是中國的一部分”不但根據(jù)不充分,而且是對云南歷史從漢文化擴張角度作的簡化,是對云南本地歷史言說權(quán)利的壓制和剝奪。楊斌稱這種漢文化歷史言說的霸權(quán)為“漢文化的東方主義”,它立足于華夷之辨和漢族文化優(yōu)越論,把非漢族文化和生活方式當(dāng)作“他者”,不但在主權(quán)歸屬等問題上支配了我們的歷史意識,甚至滲透了日常生活的語言。例如,“云南”這個詞本身就是一個例子。楊斌認為,和中國多數(shù)以某一個地理坐標(biāo)(如山、河或湖)為參考物的地名不同,在“云南”這個地名的背后是中原王朝的距離感(這塊土地在遙遠的云之南),用來統(tǒng)稱這塊土地上極其多元的地域單位和族群文化,完全是為了中原王朝的方便而無視這里的特性和差異。生活在被中原王朝稱為“云南”這個地方的當(dāng)?shù)厝思词乖谝欢ǔ潭壬弦欢裙蚕硪粋比較廣泛的名稱,那也不是“云南”,而是“滇”或“大理”等等。但中原王朝就是要把“云南”這個對當(dāng)?shù)厝藖碚f莫名其妙的地名強加給這塊地方和這里居住的形形色色的族群。這和歐洲殖民主義以和歐洲距離的遠近來定義的“遠東”“近東”和“中東”有什么差別?
在一個相近的意義上,“新疆”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名。前兩年在巴黎的一次會議上,我就聽一個維吾爾族留學(xué)生說,在中學(xué)上歷史課時,她花了很長時間才習(xí)慣了“新疆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lǐng)土”這句話中的自相矛盾(既然是“新”開拓的邊疆,“自古以來”又從何談起?)。我想,大概很少有幾個漢人對這樣的陳述會有這樣的敏感。在這個意義上,“夏威夷”這個地名可能是最能說明問題的。把一個外文的地名譯音賦予如此強烈的漢文明優(yōu)越論的內(nèi)容,堪稱語言技巧和阿Q精神的珠聯(lián)璧合。
和西方文化中的東方主義的言說最終建立霸權(quán)地位的過程類似,“云南”這個漢文化東方主義的發(fā)明也是隨著漢族和中原王朝對這個地區(qū)的殖民統(tǒng)治的成功而最終建立的。既然是殖民主義,這個過程當(dāng)然不免血腥。從漢朝到清朝的歷史記載中,稍微留心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連篇累牘的“叛”與“剿”的文字和“斬首”若干千甚或若干萬的統(tǒng)計。諸葛亮七擒孟獲是漢文化制造的漢人智慧和道義優(yōu)越論之神話的杰作,它不但遮蓋了漢殖民主義同樣霸道和殘暴的歷史,而且滲透進漢人意識,其程度不下于“夜郎自大”。在為諸葛亮撫掌稱快的同時,漢人們往往很少想到問一下:孟獲們?yōu)槭裁匆纯梗沂沁B著七次?就像為西方殖民主義辯護的理論一樣,歷來的漢文化優(yōu)越論之言說只提漢人的傳播“文明”和對土著居民的“寬厚”,好像歷來就是“孟獲”們享受優(yōu)惠和特權(quán),欠中原王朝的比山高比海深,但卻從不知感恩,而很少告訴人們中原帝國在這些“蠻夷之地”掠奪了多少金銀財寶、馬匹、耕牛、皮革、礦產(chǎn)和形形色色的其他財富,又征用了多少勞力,拉了多少壯丁,毀滅了多少本地文化和風(fēng)俗。值得一提的是,即使是被漢文化的成語嘲笑的小不點夜郎國在淪為中原王朝屬國甚至屬地之后也履有“暴亂”的記錄,拒絕朝貢和出勞役,斬殺中原使節(jié)和官吏,宣布“獨立”,僅漢朝時就不下數(shù)起。
如果我們真的要把對西方殖民主義深惡痛絕的道德原則貫徹到底,那么就必須正視“中國”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中央集權(quán)國家”的形成史中的那些被漢文化的神話和謊言掩蓋的原罪。
漢文化優(yōu)越論或漢文化的東方主義是今天中國不斷惡化的族群矛盾的一個深層次的歷史和心理原因。我們追問“夜郎自大”和很多類似的漢文化現(xiàn)象的來歷,并不是要走到徹底否定或者拋棄一切此類成語或者其他類型的語言表達的文化虛無主義(“漢城”改“首爾”是眾所周知的例外,而特別惡劣的如“畏吾兒”和“僮 ”也早已不得不改了),而是要對在這種文化的熏陶下產(chǎn)生的心理和情感作批判性的反思,看看自己作為漢人為何對此敏感,對彼麻木,并把自己放在非漢人的立場上設(shè)身處地地為對方想一想。拿“夜郎自大”來說,語文老師至少應(yīng)該告訴學(xué)生,在已經(jīng)約定俗成的成語以外的意義上,夜郎國問一句“漢與我孰大”不但完全正常,而且是一種為自己的文化和群體感到驕傲的表現(xiàn)。我們今天不但不應(yīng)該再去嘲笑兩千年前的夜郎,而且應(yīng)該反躬自問:為什么夜郎自大會名列“漢語圈認知率最高的一類成語”?夜郎因其莫須有的“自大”而在漢文化中被嘲笑了兩千年說明了什么?再進而言之,夜郎為何不能自大?又是誰不讓夜郎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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