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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永志:外婆的聲氣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幽默笑話 點(diǎn)擊:

  

  外婆走了好幾年,昨晚又聽見她的聲氣。

  

  擺 古

  

  我總覺得外婆是念過書的。有時候,見她拿張報(bào)紙,念念有詞。一聽,念得不差;
一問,她就像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不會,不會,不會念,睜眼瞎!

  她也給我講故事——她叫“擺古”——從來不說“從前”,只講那時侯我媽多大、我舅舅多大,那時侯有我沒我。

  她還給我講戲。有一出,忘了是滇戲還是花燈,名兒也忘了,大概是包公戲,說包公從井里撈上具尸首,“十指尖尖還是個讀書人”,就記得這句:“十指尖尖還是個讀書人”,外婆手心向下,雙手?jǐn)傞_,枯瘦的十指。

  有一次,聊起大隊(duì)曾讓她講講計(jì)劃生育的好處!罢f了二十分鐘,我半句都沒提‘計(jì)劃生育’這幾個字,社員還個個使勁拍巴掌”,她有些得意。

  “頭一句我就說‘兒多母苦,馬瘦毛長’,接著又說‘小人多了,吃也吃不上,穿也穿不上!彼押⒆咏小靶∪恕!凹俦任遥似邆小人,只有四姑娘、六姑娘進(jìn)城參加工作,我只好跟兒子在農(nóng)村,要是少生兩個,說不定我兒子也就進(jìn)城去了!眩e了錯了,新社會,城市農(nóng)村都一樣。我階級高,不會說話,莫見怪!”說到這,外婆雙手捂著臉:“真是羞人!笑人!”

  

  死鬼外公

  

  小時侯,總以為“死鬼”就等于“外公”。

  有一次,我問:“‘死鬼’跟你好嗎?”

  “‘死鬼’也是你叫得的?沒大沒!”外婆立刻制止?伤剿蓝颊f“死鬼”。

  外婆就那么痛恨外公?干嘛嫁他呢?他是怎么死的?每次我問這些,外婆都把話岔開。漸漸長大,也就不問了。

  外婆的忌日,我問了媽媽。

  “你外婆這一生著過好些鑌鐵喲!眿寢寚@了口氣。不說“經(jīng)歷過許多磨難”而是說“著過好些鑌鐵”,這是外婆的說法。

  “你外婆當(dāng)過先生,就是教書先生。做姑娘時候,外號叫‘洋人婆’——她高鼻凹眼。怕棒客——就是土匪吶——起歹意,她著男裝,不搽胭脂不抹粉,就好個讀書。

  “她家在新村街有名,鄧家,做糕點(diǎn)的,鄧家的糕點(diǎn)夜半三更都有人來敲門——懷娃娃害口,想吃。

  “你外公趕馬幫,沒有哪樣鬼本事,仗著他爹——就是我爺爺有點(diǎn)兒錢,到處討老婆。看上你外婆,搶了就走。

  “你外婆著了他的道道,只好換上了女裝,做小。唉!先生也當(dāng)不成了……”

  “后來呢?”我問。

  “后來?你外婆說狗改不了吃屎,你外公還到處討老婆,大理又有一個、昭通又有一個、曲靖又有一個。

  “說他,不聽,你外婆就說:‘盡著他鬧。’

  “你大外婆見你外婆能干,又能讓,就讓她管家。

  “有一回,昭通那個老婆的媽做生,你外公去祝壽,著扣下了,不讓回來。你外公就差個幫工悄悄回來報(bào)信,讓你外婆去救他!

  “不救!”我說。

  “自己的男人咋個能不救?你外婆又換上男裝,騎著馬,帶著槍和幾個幫工奔昭通。

  “報(bào)信的幫工在前,到了那個婆娘家門口,你外婆連開幾槍,那家人嚇得哭爹喊媽,亂麻麻一片,幫工沖進(jìn)去就把你外公從那個婆娘懷里搶出來。

  “回到家,你外婆先進(jìn)門,抄起一把鍘馬草的鍘刀,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把我爺爺、我奶奶還有你大外婆一起喊出來站在院子里,不準(zhǔn)你外公進(jìn)屋,要他寫悔過書。你外公推說不會寫。你外婆喊他磨墨,叫幫工在你外公背脊上鋪張紙,左手拎著鍘刀,右手揮著毛筆,一下就寫好……”

  “咋寫的?”我急切地想知道。

  “我咋會記得?聽我爺爺說,還喊你外公打上腳模手印才算得。

  “后來你外公就老實(shí)多了。解放以后,你外公被拿去勞改,你外婆還哭過一回……”

  

  拃一拃

  

  《流言》的封面,張愛玲自己畫的,記憶中,外婆穿的就是那樣的大襟衣裳。

  她的衣服,常用來為我“治病”。

  小時侯,我老是肚子疼。如果外婆在我家,一見我捂著肚子,就念叨:“剛才還活鮮鮮的,咋個就……剛才還活鮮鮮的,咋個就……一定是撞克著了!”

  叫我躺在床上,她撩起寬大的衣襟,拃一拃前襟——正好兩拃。

  “如果是撞克著死鬼,就長一寸!蓖馄拍钅钣性~,先誣賴外公。

  再一拃,還是兩拃,又換一個人:“如果是撞克著他爺爺,就長一寸。”

  再一拃,還是兩拃,再換一個人:“如果是撞克著他爸爸,就長一寸。”

  一拃,前襟長出來一個指節(jié)。外婆把衣襟在我頭上一陣撲打:“上復(fù)你——他爸爸,我姑爺,你莫喊他。我曉得,你是好意,陰陽兩世界,你一喊他他就不安逸了;
你要他好么,就保佑他快長快大。明天好茶好飯潑給你,說話算數(shù)。上復(fù)你……”

  “上復(fù)”過后,抓把熟石灰沖碗水,澄清了,讓我喝下,迷迷糊糊我睡了。醒了,肚子也不疼了。第二天,外婆照例是要“兌現(xiàn)”好茶好飯的。

  有一次,我問:“我爸爸能聽見嗎?”

  “莫亂問!——咋個聽不見?”

  過了一會兒,外婆嘆口氣:“唉,天曉得……”雙手揉著衣襟,雙眼瞅著衣襟,半天不說話。

  我熟悉這眼神,外婆上復(fù)被“鎮(zhèn)壓”的外公,甚至上復(fù)三姨正懷孕時死去的三姨父,上復(fù)三姨的二十四歲時死去的遺腹子的我的表哥,還有讓四姨發(fā)瘋的沒滿月就死去的我的小表哥,都是這種眼神;
還有一次,我陪她上街,她望著老街邊幾座院墻高大、屋頂長草的瓦房,自言自語:“老房子,我家的老房子……”也是這眼神,有一層翳子。

  

  封 贈

  

  逢年過節(jié),外婆最忌諱兩件事:打碎東西和動哭聲。有一回過年,初五,外婆到我家——年三十和初一,她是一定要在舅舅家的——我摔碎了一個碗,外婆恨得直咬牙,只有兩顆:“莫討我封贈你!——快,把碎碴拽出去,莫動笤帚,用手,拽出去,莫回頭看!”她又瞪我一眼:“大過年的,盡討我封贈!谏嗍欠亲С鋈,口舌是非拽出去……”整整念叨一上午。

  外婆有好多罵人的話,有的文雅,有的粗鄙,甚至惡毒,只是輕易不用,逢年過節(jié)連“罵人”這個詞都換成了“封贈”。

  罵人貪吃,她說“腫脖子”;
睡懶覺,叫“挺尸”;
管“雜種”叫“多爹寶”。

  有的話,乍一聽不懂,一琢磨,真狠!比如“收腳跡”,罵的是慌里慌張、四處游逛、坐不住的人;
可是,人臨死之前魂游生前到過的地方,她叫“收腳跡”。

  罵人白吃白喝還不領(lǐng)情,云南人一般罵一句“白虱子,吃人又羞人”也就罷了,外婆可是厲害:“就當(dāng)潑水飯了!”要知道,七月半給死人“吃”的飯才叫“水飯”。

  君子嘗個味道,小人吃死不足

  外婆從來不吃羊肉,膻!

  從來不喝牛奶,腥!

  初一、十五,不吃雞蛋,連蔥、姜、蒜、韭菜也不吃。

  她愛吃水果。

  外婆不吃獨(dú)食,總要分點(diǎn)兒給別人,說:“自己吃了壓糞坑,大家吃了揚(yáng)名聲!背岳娉,她從不與人分梨。

  她用一把小調(diào)羹,輕輕地刮成細(xì)碎的小塊兒,用那僅存的兩顆牙,不,簡直是用全身的力氣和全部的注意慢慢品嘗。再小的梨,她也一次吃不了。

  “全吃了吧,外婆!蔽艺f。

  “君子嘗個味道,小人吃死不足!闭f著,把剩下的梨泡在糖水里,下回再吃,“不變色。”她說。

  外婆有哮喘,一口氣上不來,就雙手捂胸,吞下一片淡黃色的麻黃素;
如果還止不住,就到里屋,把門反鎖,過上個把小時出來,不咳不喘。

  小學(xué)時,我以為外婆是在里屋求神保佑;
上了高中,有一次她悄悄告訴我:“吞一小點(diǎn)兒煙土……”聲音很低,不愿別人知道,又說:“多吃不得,會死人的!”

  

  養(yǎng)命人

  

  我媽是別人家的人,我舅舅是養(yǎng)命人;
外婆這么說。

  有一次,舅舅去放牛,從山崖上摔下來——云南叫“滾巖子”,脾臟破裂。住院,要收押金。

  “關(guān)鍵時刻,拿錢!”外婆伸著手,讓媽媽湊錢,似乎要用媽媽的命去換舅舅的命。媽媽拿出了我們的撫恤金。

  五天五夜,舅舅雙眼緊閉。外婆坐在床頭,一動不動,臉上的血色一絲一絲地到了舅舅的臉上。干瘦的雙手緊緊抓著舅舅皸裂的手,枯藤纏著老樹。舅舅也老了。

  第六天,舅舅終于睜開眼,外婆眼睛閉了一閉,身子一下小了不少。她騰出一只手,抓著媽媽的胳膊:“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逼你……”

  

  濫相應(yīng)

  

  外婆把東西便宜叫“相應(yīng)”,特別便宜叫“濫相應(yīng)”。她時常警告媽媽:“買著相應(yīng)柴,燒爛夾底鍋。便宜貪不得,一文貨一文錢,買一樣值一樣。”

  外婆到死都是舅舅家的當(dāng)家人。

  媽媽勸她向舅媽移交權(quán)力,外婆說:“哪樣錢文我沒見過?我怕他們不會買東西,還曉不得細(xì)水常流,這兩個睜眼瞎。”舅舅、舅媽沒念過書。

  怕人動存折,在舅舅家,外婆晚上睡覺要把門從里邊插上。有一次,外婆對媽媽說:“唉,插門吧,怕我死之前他們接不著氣;
不插吧,又怕他們不在家,外人動我的存折;
他們,我也要防!Γ髟┳鞒,還不是為他們當(dāng)保管員?仇家做到底吧,接不著氣就接不著,門還得插!”

  除了舅舅住院那回,外婆從來沒跟媽媽要過錢,媽媽經(jīng)常要給外婆零花錢,外婆總是說:“廊檐水,點(diǎn)點(diǎn)滴在舊窩坑。小永會還你,給你好吃好在一輩子!毙∮朗俏业男∶

  

  有干有稀

  

  外婆的壽材,六三年就置下了,媽媽掏的錢,在舅舅家的堂屋里整整擱了三十年才用上,外婆八十三歲上走的,虛歲八十四。

  壽材是一棵整樹解開,香杉,差不多一年上一次漆,土漆,外婆說, 絕不能用洋漆。

  裝殮的衣服備了十五年。

  有客來訪,外婆總要讓人參觀:“多好的板子,寬寬大大,還沒有‘對心結(jié)’;
裝老的衾被、綿紙,瞧瞧!”像孩子炫耀自己的玩具!馄殴軌鄄慕小鞍遄印保罴芍M壽材上出現(xiàn)樹結(jié),特別是在兩塊木板上的相對的樹結(jié),她說:“有了‘對心結(jié)’,后輩兒孫眼睛斜”;
她管裝殮叫“裝老”。

  一九九二年年底,臘月,外婆在我家,一天大清早,天沒亮,外婆把我媽搖醒:“我……我做了個夢——喲,大清早講不得夢!”任憑睡眼惺忪的媽媽怎么問,外婆只是搖頭。

  吃過午飯,外婆看看手表,又看看日頭——她每次看表都要看日頭——到廚房里,媽媽正在刷碗;
外婆說:“唉,我今年逢沖,怕是要走了——昨晚我夢見院子里綠瑩瑩的葡萄葉,一陣風(fēng)就落了;
那棵梨樹有三個梨,只有一個大的,我去摘,樹一下就矮了,咬一口,又酸又澀。唉,我怕是要走了,趕緊送我回去。沖得過,過了正月十五我再來;
沖不過,這回就算來收腳跡嘍!”

  媽媽當(dāng)天就把外婆送回舅舅家,她記得外婆常念叨的一句話:“七十不留住,八十不留飯!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外婆飽看了一頓電視。熬得舅舅去睡了,熬得表哥、表嫂也去睡了,熬得舅媽一直打瞌睡,陪她看到最后一個頻道的最后一聲“再見”。

  “王桂蘭,想不想吃點(diǎn)兒東西?”外婆興致勃勃。

  “剛才的湯圓都吃到嗓子眼兒了,要睡了!本藡尨蛑愤M(jìn)了自己的房間。

  “剛才心慌慌的,沒吃飽!蓖馄抨P(guān)上電視,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吃早飯時,外婆沒起床,叫,沒應(yīng),推門,里邊插上了。

  “大概昨晚電視看多了。”舅舅在地里還念叨。

  吃午飯時,外婆還沒出來,叫,沒應(yīng),推門,還是推不開。舅舅急了,讓表哥把門踹開。

  外婆端坐在痰盂上,頭低垂著。舅舅把她抱起來。外婆的身子已經(jīng)硬了,肚子鼓鼓的。

  地上有三個雞蛋的殼,桌上的小小的煤油爐旁邊有一只瓷碗,碗里有兩個荷包蛋,紅糖煮雞蛋。

  媽媽很快趕到了,她看了一眼碗里的荷包蛋,又看了看外婆的痰盂——夜里,那是外婆的馬桶——“真是有干有稀!眿寢屨f。

  舅媽不明白,媽媽說:“媽媽在的時候說,死之前一定要吃點(diǎn)兒東西,不能做餓死鬼,還不能全吃了,要給子孫留點(diǎn)兒。”

  “哪樣叫‘有干有稀’?”舅媽還是不明白。

  “媽媽說,死之前最好大小便都有,屙金尿銀,子孫有福;
光有小便,子孫的錢財(cái)都會流走!ΓR了臨了,也沒接著她最后一口氣!”媽媽的聲氣像外婆。

  

  

   1999年6月18日(農(nóng)歷端午)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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