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敦友:潮泊河之魂——懷念王生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杜甫:《春日憶李白》
誰敢于直面人生的空虛,他就能創(chuàng)造出燦爛的人生。
——鄧曉芒:《靈之舞》
人生是藝術(shù),是迷人的、美的、孤芳自賞的藝術(shù),是可怕的、可羞的、難以隱忍的藝術(shù)。
——鄧曉芒:《靈之舞》
人應(yīng)當盡早地考慮自己怎么死的問題。
——鄧曉芒:《哲學與生命》
一
這好象并不是一條真正的河。七八月的時候,河水淺淺的,搞不清河道在哪里,到處都是沙洲,河水就在這些沙洲之間穿行。當一九八八年七月我大學畢業(yè)初來到順義這個北京郊縣的時候,同室的達明兄便帶我來看這潮泊河。河水清且漣漪。一時想起《詩經(jīng)》里面的話,覺得仿佛寫的就是這里。我們倆卷起褲腳,就在這潮泊河的沙洲與河水之間恣意地嬉鬧。
但是到了年底就不同了。河水漲得很高。沙洲當然不見了。于是這潮泊河掩映在叢林之中。一夜大寒,早上來到河邊,很驚異地發(fā)現(xiàn),河面靜靜的,遠遠看見一條銀白色的長帶橫在眼前。原來潮泊河已冰凍三尺了。我就常常一個人在這銀白色的世界里獨自游走。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騎著離校前內(nèi)蒙鳳杰兄送我的一輛破自行車在潮泊河的叢林中胡亂穿行。偶然會遇到一個老牧羊人,就坐下來聊上幾句。老牧羊人跟我說,其實羊是很通人性的。它們往往在進屠宰場的前一天淚流滿面,叫個不停,團團地圍著牧羊人,不肯離去。聽了老牧羊人的話,我站起身來,看著這茫茫叢林,仿佛這天地間的事事物物,都是有靈性似的。
我見過很多條大大小小的河,我小時候就是在河邊長大的,但是沒有哪一條河象潮泊河這樣,在我的生命歷程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跡。其實我在潮泊河邊也不過呆了一年多一點點而已。想起來,這不僅僅是因為潮泊河有著非同一般的美麗氣質(zhì),更是因為這潮泊河是與我的一位好兄長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二十年來我們一直有著精神上的聯(lián)系。但前天,因為山東的劉麗紅同學來北京治病之緣,全國各地的同學們因此在北京小聚的時候,我竟從同學也是曾經(jīng)的同事小范那里痛心地得知,在經(jīng)過了痛苦的煎熬之后,這位豪氣、爽朗、可人的兄長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在一陣揪心的痛之后,我慚愧極了。這幾年因為忙亂,失去了與兄長的聯(lián)系,原來兄長竟然走了。頓時覺得一種大寂寞包圍了我的全身。
二
我來到這潮泊河邊純屬偶然。因為本科畢業(yè)時已確定要上碩士研究生,但是我想先工作一段。正好當時有教育部鼓勵已被錄取為研究生的同學保留學籍先工作幾年的政策,在幾經(jīng)折騰之后,我來到了當時還是順義縣的一所醫(yī)學?茖W校,而這所學校離潮泊河很近,步行過去,不過十來分鐘。那時剛二十出頭,孤身一人,寂寞無奈之時,就去看這潮泊河。
初來這兒工作的一段時期頗為風光。人事處的兩位處長開著紅旗牌小轎車來北京城接我。導師楊壽堪教授過來給我送行,笑著說,好啊,好啊,魏敦友坐紅旗小轎車啦,要做大官啦。兩位處長仿佛特意要滿足我的虛榮心似的,開著小轎車在北京城繞了一大圈,而且特地從天安門廣場經(jīng)過,然后才去順義。到順義時大約快十二點,知我到時,校長與書記親自到校門口迎接我并宴請我。我的虛榮心的確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一個鄉(xiāng)下孩子,曾經(jīng)把天安門當著夢一樣的,今天坐著紅旗小轎車經(jīng)過。一起畢業(yè)的同班同學小范先我來這所學校工作,但就沒有這待遇。這事在同學們中間半帶調(diào)侃似的說了好幾年。
下午書記找我談話。書記表達了對我的熱烈歡迎,然后問我的意愿。我初來乍到,事事覺得新鮮,干什么都行?磥頃浐芟矚g我,起身說,跟我來。我于是跟著書記來到一個很大的辦公室,書記指著一位干部對我說,這是我們的黨委辦公室主任王生,你剛來,就先跟王生一起工作。我連忙說王主任好。王主任說,歡迎,歡迎。起身將他對面的辦公桌略加收拾,對我說,你就在這里辦公吧。書記走了,我對王主任說,我干什么呢。王主任說,這里有報紙,先看報。過了一會兒,王主任轉(zhuǎn)身從他的辦公壁柜里面拿出一個很高級的茶杯,對我說,送給你,看報,喝茶。
我就在王主任對面坐了下來。王主任個頭不高,但極精神,雙目炯炯有神,說話擲地有聲。辦公室就我們兩人。我們閑聊了一會。原來王主任是軍人出身,去年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因為王主任在部隊是團職政工干部,所以在這所學校做辦公室主任。王主任得知我老家是湖北,連聲說,好,好,九頭鳥,九頭鳥。又得知我從鄉(xiāng)下來,很高興,對我說,英雄自古出貧寒。好好干。后來才知道王主任也出自鄉(xiāng)下,就在順義縣的牛欄山鄉(xiāng)。
快下班了。王主任對我說,家去吃飯。我覺得不大合適,有些猶豫。王主任說,快呀,猶豫個啥。我就跟王主任到了他家。王主任并不住在學校,但是離學校并不遠,一會兒就到了。我到北京四年了,還沒有到過一個人家里吃飯,所以有些新奇,也有些拘束。但王主任似乎已經(jīng)把我當成家里人了。他對已上初中的兒子小王說,這是你魏叔叔,剛畢業(yè)的高材生,以后你要多向魏叔叔學習。其實我是將王主任當成長輩的,王主任大我近二十歲呢。但他堅持說我是他的好兄弟,一定要兒子叫我叔叔。不一會就開始上菜了。先上的是涼碟,有火腿,有牛肉,還有花生,西紅柿,等等。然后才上熱菜。王主任問我喝白酒不。我說喝一點點吧。于是就給我斟上一小杯。我一口就喝完了。又上一小杯,又喝完了。王主任說,小魏你能喝啊。我說很少喝的。沒想到王主任馬上打電話叫了好幾個人來陪我喝酒。盛情難卻,來者不拒。觥籌交錯之間,不覺頹然幾分醉矣。
三
原來這是一所剛剛建立起來的新學校。去年才開始第一屆招生,今年準備第二屆招生。學生好象全來自于北京,但教師有一百多號,卻是來自于全國各地。我略為觀察,教師隊伍以六十年代支邊終于返京的為主,也有想進北京城一下子進不去在這里暫時過渡的,然后就是我們這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了。我在這學校里比較特殊,剛畢業(yè)來這里工作的大學生都按照各自的專業(yè)分到了各個教研室,而我,因為有著一個研究生的光環(huán),那時研究生還不象現(xiàn)在這樣不如狗的時代,好象還很象一回事,而且大家都知道,我不久就會走人的,因此沒有到具體的教學單位,主要跟領(lǐng)導們在一起。書記校長們開會,我總在旁邊做記錄,書記還時不時地問我的意見。
現(xiàn)在想起來,帶著一種離開的心態(tài)(而且別人也認為你不久的確將離開)在一個地方工作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上上下下,從書記校長到門衛(wèi)清潔工,我從他們每一個身上都能體會到一種關(guān)切。他們掛在嘴邊的話常常是,別走啦,我們再給你一份工資,你研究生畢業(yè)之后再來我們這里工作。我總是笑笑,并不答話。這時的順義縣城還只能保證中午一頓是米飯,晚飯必是面食之類。我是南方人,不習慣面食。校長親自到飯?zhí),告訴師傅說必須保證晚上供應(yīng)小魏米飯。我很感激。有一次下班好久了,我在辦公室看書,突然書記進來,說怎么還沒有回啊,吃飯沒有。我說沒有。書記便帶我上他家吃飯。那天很冷,我出門時書記一把將大衣披在我身上。在進校門時門衛(wèi)跟我熱情地打招呼。我一摸書記大衣口袋里有兩包香煙,隨手拿了出來送給了門衛(wèi)。門衛(wèi)高興極了。他大概還沒有見過這么高級的香煙吧。記得十多年之后的一個上午,我去牛欄山鄉(xiāng)看完王主任回來路上,經(jīng)過這所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學校,雖然王主任叮囑過我不要去學校,但我心里想,都時過境遷了,別計較什么了,還是順道去看看幾位朋友在不在吧。當我走到校門口時,突然一個人從門衛(wèi)房里沖出來,對我說,你是魏老師吧?我驚呆了,忙說是,你是?那人說,魏老師,你忘記了嗎?有一天晚上你送了我兩包好香煙的!我想起來了,是一個寒夜,但香煙不是我的,是書記的。第二天我也告訴過書記他大衣口袋里的兩包香煙被我送人啦。原來是門衛(wèi)!兩包香煙!十多年!我完全不認識這位門衛(wèi)了,十多年的歲月寫在門衛(wèi)的臉上,門衛(wèi)已經(jīng)老了。老得我只能在想象中建構(gòu)起他的形象來。我也經(jīng)過了歲月的淘洗,但門衛(wèi)居然還認得我。
到了八月初,學校要放假了。放假之前照例應(yīng)該有一個總結(jié)。黨委的工作總結(jié)報告當然由王主任主筆,而學校的工作總結(jié)卻臨時決定由我來主筆。王主任自然是輕車熟路,大筆一揮,一篇文辭漂亮的報告就出來了,不過我卻覺得很為難,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寫好。王主任鼓勵我,書記校長當然也是鼓勵,我于是一個晚上沒睡覺,模仿校長的口氣將報告寫出來了。王主任先看了,說寫得很好。書記校長也滿意。我很高興。沒想到校長也是一個性情中人,他作報告的時候,第一句竟是對老師們說,報告是小魏寫得啊,寫得好你們表揚他,寫得不好你們批評他啊。我一時之間成了大家關(guān)注的中心。會開完了,出來的時候,老師們紛紛對我說,小魏,報告寫得很好啊。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內(nèi)心卻充溢著許多的得意。
四
要是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下去該是多美好啊。要是每天早上去黨委辦公室一張報紙一杯濃茶,與王主任對面坐下,聽他不斷地講部隊上的經(jīng)歷,聽他講自己寫出的許多歌詞被不斷傳唱而產(chǎn)生了不少著名的軍旅歌手,該多么美好啊。要是沒有那場風波,沒有因此而引起了內(nèi)心的恐懼不安,每天獨自帶著一份清靜之心,去潮泊河邊,清晨望朝陽初升,傍晚看夕陽西下,該是多美好啊。
但是美好的東西往往注定是轉(zhuǎn)瞬即逝的,而且,美好的東西之所以是美好,就在于它的轉(zhuǎn)瞬即逝。到了九月開學的時候,因為學校人手少,書記找我談話,問我愿不愿去做班主任。即使做班主任,黨辦依然還有我的辦公桌。我起初有些為難,我不想離開王主任。但是看到書記親自來說,怎么好拂卻書記的意思呢。就同意了。我于是就到教務(wù)處上班。王主任親自送我到教務(wù)處,對教務(wù)長說,可不能委曲了小魏啊,小魏是個人才。又對我說,經(jīng)常來黨辦坐坐,談?wù)劇S涀∧抢镆灿心愕霓k公桌哦。
教務(wù)處這邊比黨辦熱鬧。我是八九級三四兩個班的班主任。八九級一二班兩個班的班主任是今年畢業(yè)于北京中醫(yī)學院的吳瑞明。小吳是一個非常厚道的人,而我則顯得有些調(diào)皮,性格有些剛毅。我們兩個關(guān)系極好。小吳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在城里,周末總來順義,跟我關(guān)系很好,帶來的好東西,如火腿呀,雞腿呀什么的,總有我的份的。一班年青人在一起關(guān)系好極了。但是還有一位年長的年級主任張女士。張女士是剛從一所中學調(diào)過來的,與我們這些剛從大學畢業(yè)的觀點往往相左。我和小吳傾向于讓學生自我管理,我們這里也是大學啊,而張則要把學生管死。所以我們常常起沖突。不過小吳不怎么和張辯論,而我常常喜歡表達自己的不同意見。她跟教務(wù)長一氣,教務(wù)長是剛從部隊過來的,好象是炮兵營長,試圖把學校變成軍隊,比如我們無法接受的是他們兩位竟然要求學生吃飯不出聲。我很不高興,幾次跟王主任說想回來。王主任總對我說,好的,一有機會就回來。
機會終于來了。不過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工作方面的沖突也就罷了,但是我很討厭她的是我發(fā)現(xiàn)這張女士官癮很大,比如我們學校暫時還沒有宣傳部,她就四處活動想成立宣傳部,當然由她來做部長。當然她很快就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當官是要有成績的,成績可以是兩個方面,或者是自己踏踏實實做出令別人無可指責的成績,別人無話可說,或者是找機會把別人整倒,自己因此就顯得英明正確。后一種是一種捷徑,所以許多人就走這一路。但是這一路需要有機會,而機會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最好的機會莫過于中國人的運動了。中國人喜歡搞運動,運動就是戰(zhàn)國時韓非子所說的“勢”,運動一來,勢不可擋,任何人不可逆勢而行。那些聰明人或者說極狡詐的家伙總想法將對手塞入到“勢”的對立面去。至于運動的真假,那完全是在考慮之外的。運動不過是提供了一個機會。人類與動物相比有許多的不同,其中有一條重要的區(qū)別是人做事總是需要理由的。理由本來是人類行為的正當性依據(jù),但是狡詐的人之所以可恨在于他/她們竟將人類行為的理由玩得純熟,卻是為了達到自己的個人目的。終于次年五月的時候,一場風波來了。同學們少不更事,參與其中。我是班主任,自然被攪了進去。張女士緊緊把握住這次機會,為了充分表現(xiàn)出自己的正確性,不顧一切把我往死里整。我管的兩個班被張接管。我又回到了黨辦,坐到了王主任的對面。但這一次跟上次的情形絕然不同。因為一場針對我的斗爭正在進行中。當時我沒有見過什么世面,對這種事一下子束手無策。一位六十年代到青海支邊回來的王姓老師看到我憂郁的樣子,悄悄對我說,這樣的事我見得多了,他們不過是想因此混個職位而已。不用怕。但是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陣勢,所以有時候甚至于在看報的時候手禁不住抖起來。有一次王主任突然拍著桌子對我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頓覺醍醐灌頂,一下子仿佛從睡夢中醒來。是啊有什么了不起。(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讀了那么年的書,竟然無法應(yīng)對眼下的情勢,豈有此理!不過是,以前發(fā)生在書本上人與人之間慘裂的斗爭現(xiàn)在移到了與我相關(guān)的現(xiàn)實生活里來了。
但是度日依然如年。于是到潮泊河邊去,覺得河水不再是那么清澈,也仿佛沒了漣漪。莽莽叢林染上了一片愁色。算算時日,不覺之間已經(jīng)過了一年了,再過三個月就是九月了,而九月應(yīng)該是我返校繼續(xù)研究生學業(yè)的時候了。不過依目前的情勢來看,充滿了許多的變數(shù)。對我來說,這是多么艱難的三個月啊。我很難想象如果不是因為王主任我怎么過得下去。一夜之間學生們?nèi)侩x校了,但是老師不許離開,天天學習。日子實在難熬。我清楚記得有一天下午,時近四時,突然一個念頭在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來,如果家里有一份電報來,謊稱父親有病,該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沒想到這個念頭剛落,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原來是傳達室打來的。有一份我的電報。我激動極了,連忙下去拿。是家里來的電報,只有四個字,“父病速歸”。這時候你要我不相信心靈感應(yīng)你打死我吧。我把電報給王主任。王主任看了電報,連忙說你等一會,就上書記辦公室去了。這是多么漫長的等待啊。我?guī)缀趼牭靡娮约盒呐K撲通撲通的跳動,以及鐘的的答答的響聲。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過去了。還不見王主任回來。其實書記的辦公室離我們的辦公室不過兩間而已。快過了一個小時,才見王主任氣喘噓噓地回來跟我說,快走!快走!我興奮極了,拿起一個小書包就迅速走出門外;貋恚÷犚姳澈笸踔魅蔚穆曇。什么事?我說。手上有錢嗎?王主任問我。我說不多。只見王主任迅速地拿起筆寫了一個借款證明對我說,快去財務(wù)處借三百塊錢上路,問爸爸媽媽好。這時的三百塊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我激動極了,緊緊握住王主任的手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財務(wù)處正準備下班,但財務(wù)處的人對我很好,二話沒說,就借了三百塊給我,我匆忙回宿舍收拾了一下,就騎上那輛破自行車一口氣騎出至少二十公里之外。因為好久我驚魂甫定,發(fā)現(xiàn)一路之上就我一個人,一個人在這北國遼闊的天宇之下不顧一切地往前急奔。后來我想到,劉備離開曹操時的心情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有一個時期我常常疑惑,為什么要得到書記的首肯這么艱難?在不遠處一定正在發(fā)生激烈的爭執(zhí)。在我離開這所學校多年以后,王主任才向我簡單地描述了那近一個小時的情形。那的確是劍拔弩張的一個小時。原來張姓女士知我要回湖北老家,急忙對書記說,不能讓小魏走,小魏這是要逃跑。王主任反問,你有什么證據(jù)?沒有證據(jù)不要瞎說!張說,小魏的事情沒有弄清楚。不能放過一個壞人!王主任說,但是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啊。小魏是壞人,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好人!雙方爭持不下。書記最后說,好吧,你們別爭啦。王生你擔保小魏會回來就讓小魏走。王主任說,好,我擔保!
五
在一年零二個月又四天之后,我終于順利回來了,繼續(xù)研究生學業(yè)。一日去見導師楊壽堪教授。楊老師對我說,真擔心你回不來啊。原來順義方面多次來調(diào)查我的情況,因為他們要在我離開學校之間對我做一個政治結(jié)論。楊老師還真以為我出了什么問題。我對楊老師說,我其實什么問題也沒有,不過是他們在玩政治。但是,楊老師,我也準備了回不來。如果回不來,就上五臺山。楊老師連忙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其實離開順義的時候,心情還是很沉重的。書記校長找我談了話,說你在這里工作的一年多還是有成績的,一些不快就讓它過去吧。還說,以后還是經(jīng)常過來看看,要是有什么困難,特別是經(jīng)濟上有什么困難,隨時提出來,這里一定幫助你解決。我說,謝謝書記,謝謝校長。王主任在辦公室里等我。王主任說,快走吧,再也不要回來了!以前的同學、現(xiàn)在的同事小范知我要走,過來送我。我握了一下小范的手,沒有說話。我猶豫著要不要跟以前的學生們打個招呼,雖然早就不是他們的班主任了,但畢竟帶過他們近一年。王主任說,最好靜悄悄地離開這里,不要跟學生們告別。不要跟任何人告別。學校有一輛車在樓下等我好久了。我于是和王主任一起下樓。恰好這時下課,學生們從教室里出來,看見我要走了,大聲地叫我。我回頭遠遠地看著同學們,心里十分難過。王主任說,不要回頭!于是我竟獨自走了。
三年的研究生學業(yè)很快就結(jié)束了。期間一直跟王主任保持著聯(lián)系。同學們都忙著在北京找工作。我在北京已經(jīng)呆了八年,認為夠了,對北京一點留念沒有,遂決意南下。我本楚狂人,自當歸楚國。當時就這么想,也這么說。我于是到了武漢,在湖北大學哲學研究所工作。武漢與順義,天遙路遠,與王主任聯(lián)系得就少得多了,但時時情不自禁地想起王主任,想起潮泊河來。
后來又上武漢大學讀博士學位。王主任得知后很高興。博士論文做出來之后,王主任很想要一本。我于是用特快專遞寄了一本給王主任。一日下午在家里,忽然接到北京來的電話,原來是王主任,他剛收到博士論文。王主任在電話里說,博士論文寫得太好啦。這當然是對小弟的褒獎。還說,醫(yī)專(北京醫(yī)學?茖W校的簡稱,但現(xiàn)在這所學校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據(jù)說幾年前已并入首都醫(yī)科大學,成了首都醫(yī)科大學順義教學部)許多人都知道了你的情況,為你感到高興啊。我說謝謝謝大家了。王主任又說,張也知道了你的情況,她說我早就知道小魏是有才的呢。我呸!王主任就是這樣的性情中人,但是這樣的人往往是有德而無位的。王主任就這樣一直到生命的最后,還是一個處級干部。在一個官本位的社會里,這多少是人生的一種失敗。有一次我去北京開會,其間專門去順義看他,言語之間,王主任就有許多的不平。但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對王主任說,你不屑于耍陰謀,你就得不到權(quán)力,你不夠狠毒,那你只好屈居于人之下。不過,你不耍陰謀雖然沒有得到權(quán)力但是你得到了友誼啊,你不夠狠毒雖然屈居于人之下但是你良心上安啊。這叫做有得有失。我就這樣沒頭沒尾地安慰了他好久。但王主任對生活還是保持著很好的感受力,臨別的時候他送了我一大疊詩稿,原來是他近來寫的校園詩。我在路上讀了一些,深為這位兄長而高興。
六
從武漢大學博士畢業(yè)后,又回到原單位湖北大學工作,但是這時哲學所并到了政治與行政學院,院里成立了法學系,我竟稀里糊涂地從哲學的魚塘跳到法學的魚塘里來了。不久,又鬼使神差地從武漢跑到南寧來了。
1999年我到了南寧,就打電話告訴王主任。王主任說南寧是綠城,很好,三十年前來過。我說哪一天再過來玩。王主任說一定有機會的。到南寧后我就不怎么做哲學了,以讀法學書為主。2000年我在《法制日報》上連連發(fā)表了兩篇小文章。我告訴王主任可以看看。王主任的兒子小王這時已經(jīng)長大成人,而且從警官學院畢業(yè)了,在順義縣公安局工作,就將上面有我文章的《法制日報》帶回家給王主任。王主任讀了連忙打電話給我說太好啦太好啦,就這樣做下去一定會干出一番大成績來的。并說要復印一百份給他認識的朋友們。
但是后來卻好久和王主任聯(lián)系不上了。我有些著急,難道出了什么事嗎。終于聯(lián)系上還在醫(yī)專工作的一個老師,于是問起王主任。原來天不佑善人,王主任遭遇了一次重大的交通事故。一天王主任過馬路時,一輛急弛的小轎車沖向王主任。據(jù)說王主任的內(nèi)臟全部被破壞了,但王主任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為北京醫(yī)學史上所僅見。有北京的報紙作過報道的,不過我沒有看見。雖然王主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但是他的健康卻被這次交通事故大大地損壞了。雖然還不到六十歲的正常退休年齡,但是身體這樣糟糕,只好賦閑在牛欄山鄉(xiāng)的老家養(yǎng)病。學校同時也已經(jīng)決定讓王主任退休了。一個暑假我去北京出差,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王主任。王主任非常激動,忙說找車來接我。我說路我很熟悉,你在家等著吧。我從北京東直門坐公交車到達順義,再從順義到達牛欄山鄉(xiāng)。我見到王主任的時候,大約是下午五點,而他已在村口等了好幾個小時了。
王主任果然病得不輕。身體相當遲緩,但是慶幸的是,思維好象沒有受到大的損害,思路依然清晰。我這是第二次到王主任老家。老家房子很大,但多年沒有人住,F(xiàn)在王主任病了,正好在這里休養(yǎng)。進門時,王主任對我說,前天得知你要來,你看我給你準備了些什么。四瓶茅臺酒,一大堆牛肉,還有西紅柿,火腿,等等。我對王主任說,你準備讓我在這里呆幾天啊。王主任說,好容易來了,怎么也得一周吧。我對王主任說,但我還要去煙臺開會,所以我明天就得走。王主任神情有些暗然。不過很快他又高興起來了,連忙說,來,哥倆好久沒有喝酒了,今晚得好好喝喝。到了八點鐘左右,王主任突然對我說,小魏你一個人喝吧,我支持不住啦,我不能陪你了,我身體有些不好,想睡覺了。我馬上起身說,對不起,忘記你身體不好了。我服侍王主任睡下,又孤獨地坐了一會兒,想起今生今世的許多事故,不覺有些傷感起來。我睡不著,想出去走走。推門出去,只見一個碩大的圓月當空,令我驚心動魄。在這牛欄山鄉(xiāng)的村莊里,萬籟俱寂。偶爾聽得見一兩聲貓叫犬吠,愈發(fā)顯得這鄉(xiāng)間的寧靜來。
在南寧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接到王主任從順義打來的電話。王主任說,小魏,我好想你啊,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王主任竟在電話里面嗚嗚地哭泣起來了。我慌了,連忙說怎么可能見不到呢,等我一有時間就去順義看你。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但我們終于沒有見到面。原來王主任的身體一天比一天糟糕,而且對人生也徹底絕了望,終于選擇了離去。這一次王主任是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別。他哭得那樣傷心,哭得我心如刀絞。我想,王主任在決意離開這人世間時,還是很留念的。雖然這人生是丑陋的,令人難以隱忍的。
七
小女玄子今年暑假去北京參加全國英文歌曲比賽,比賽地點就在離機場不遠處的蟹島湖度假村,而我知道的,機場離順義很近。所以我還計劃著此次或者就住在順義,可以再見到王主任,和王主任聊聊的。但是,當我從銀川到達北京的第二天,我就從小范處得知王主任已經(jīng)在兩年前走了。
在北京的這幾天里,我時時想起王主任,想起潮泊河。我起初不大愿意相信王主任已經(jīng)走了,但我想到他那樣痛苦,選擇走也是很好的一種方式。但是畢竟,我們沒有見上最后一面,這使我很難過。
王主任,今年年底,或者明年暑假,我一定再來順義看你的,再來看潮泊河的。在我心里,正象沈從文先生是湘西之魂,而你是潮泊河之魂……
魏敦友
2007-8-1,深夜,初稿于北京,湖北飯店,804室
2007-9-15,深夜,修改于南寧,廣西大學法學院,法理教研室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