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儒敏:難忘的北大研究生三年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人生的路可能很長,要緊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在年輕的時候。也許就那幾步,改變或確定了你的生活軌道。1978-1981年,是我在北大中文系讀研究生的三年,就是我一生最要緊、最值得回味的三年。
1977年10月22日,電臺廣播了中央招生工作會議的精神,要恢復研究生培養(yǎng)制度,號召青年報考。我突然意識到可以選擇人生的機會來了,很興奮,決定試一試。當時我從中國人民大學語文系畢業(yè)已7年,在廣東韶關地委機關當秘書,下過工廠、農(nóng)村,按說也會有升遷的機會,但總還是感到官場不太適合自己。我希望多讀點書,能做比較自由的研究工作。我妻子是北京人,當然也極力主張回北京。1978年3月,著手準備考研究生。我的興趣本在古典文學,但找不到復習材料,剛好從朋友那里借來了一本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就打算考現(xiàn)代文學了。臨考只有兩個多月,又經(jīng)常下鄉(xiāng),只能利用很少的業(yè)余時間復習,心里完全沒有譜。好在平時讀書留下一些心得筆記,順勢就寫成了3篇論文,一篇是談論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兩結(jié)合”的,一篇是討論魯迅《傷逝》的,還有一篇是對當時正在熱火的劉心武《班主任》的評論,分別給社科院唐弢先生和北大中文系的王瑤先生寄去。這有點“投石問路”的意思。想不到很快接到北大嚴家炎老師的回信,說看了文章,“覺得寫得是好的”,他和王瑤先生歡迎我報考。這讓我吃了顆“定心丸”,信心倍增。多少年后我還非常感謝嚴老師,他是我進入北大的第一個引路人。
考后托人打聽,才知道光是現(xiàn)代文學就有800多人報考,最高的平均分也才70左右(據(jù)說是凌宇和錢理群得到最高分),我考得不算好,排在第15名。原計劃招6人,后來增加到8人(其中2人指定學當代文學),讓11人參加復試。我想自己肯定“沒戲”了,不料又接到了復試通知。大概因為看了我的文章,覺得還有些潛力吧,加上考慮我的工作是完全脫離了專業(yè)的(其他同學多數(shù)都是中學教師,多少接觸專業(yè)),能考到這個名次也不容易,王瑤先生特別提出破格讓我參加復試。這就是北大,考試重要,但不唯考分,教授的意見能受到尊重。破格一事我后來才知道,這真是碰到好老師了,是難得的機遇,讓我終生難忘。我自己當老師之后,便也常效法此道,考察學生除了看考分,更看重實際能力。
有了一個多月的準備,我復試的成績明顯上去了。先是筆試,在圖書館,有4道題,3道都是大題,每個考生都不會感到偏的,主要考察理解力和分析力。比如要求談對現(xiàn)代文學的分期的看法,沒有固定答案,但可以盡量發(fā)揮。還有面試,在文史樓,王瑤先生和嚴家炎老師主考,問了8個問題,我老老實實,不懂的就說不懂,熟悉的就盡量展開。如問到對于魯迅研究狀況的看法,我恰好有備而來,“文革”期間當“逍遙派”,反而有空東沖西撞地“雜覽”群書,自然讀遍了魯迅,對神化魯迅的傾向很反感,于是就說了一通如何“撥亂反正”和實事求是等等。大學我只上了兩年就“停課鬧革命”了,不過還是有“逍遙派”的縫隙,反而讀了許多書,積蓄了一些思考,此時不妨翻箱倒柜,大膽陳述,F(xiàn)在想當時回答是幼稚的,兩位主考不過是放了我一馬。我終于被錄取了。
1978年10月9日,我到北大中文系報到,住進了29樓203室。新粉刷的宿舍油漆味很濃,十多平米,4人一間,擠得很,但心里是那樣敞亮。帶上紅底白字的北京大學;眨ɡ蠋熞彩沁@種;眨,走到哪里,仿佛都有人在特別看你。那種充滿希望與活力的感覺,是很難重復的。
北大中文系“文革”后第一屆研究生一共招收了19名,分屬七個專業(yè),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有6位,包括錢理群、吳福輝、凌宇、趙園、陳山和我,另外還有一位來自阿根廷的華僑女生張枚珊(后來成了評論家黃子平夫人)。導師是王瑤先生和嚴家炎老師,還有樂黛云老師是副導師,負責更具體的聯(lián)絡與指導。當時研究生指導是充分發(fā)揮了集體作用的,孫玉石、唐沅、黃修己、孫慶升、袁良駿,以及謝冕、張鐘、李思孝,等等老師,都參與了具體的指導。校外的陳涌、樊駿、葉子銘、黃曼君、陸耀東等名家也請來給我們講過課。這和現(xiàn)在的狀況很不同。現(xiàn)在的研究生讀了三年書,可能只認識導師和幾位上過課的教員,學生也因?qū)煻殖霾煌伴T派”,彼此缺少交流。而當年的師生關系很融洽,我們和本教專業(yè)以及其他專業(yè)的許多老師都“混得”很熟。孫玉石、袁良駿老師給1977級本科生上現(xiàn)代文學基礎課,在老二教階梯教室,200多人的大課,搶不到座位就坐在水泥臺階上,我們一節(jié)不拉都跟著聽。吳組緗教授的古代小說史,金開誠老師的文藝心理學,也都是我們經(jīng)常討論的話題。語言學家朱德熙、芩麒祥、文字學家裘錫圭等,三天兩頭來研究生宿舍輔導,有時我們也向他們請教語言學等方面的問題。有一種說法,認為理想的大學學習是“從游”,如同大魚帶小魚,有那么一些有學問的教授帶領一群群小魚,在學海中自由地游來游去,長成本事。當年就有這種味道。
對我影響最大的是王瑤先生。我們上研究生時王先生才65歲,比我現(xiàn)在的年齡大不了多少,但感覺他是“老先生”了,特別敬畏。對不太熟悉的人,先生是不愛主動搭話的。我第一次見王先生,由孫玉石老師引見,那天晚上,他用自行車載著我從北大西門進來,經(jīng)過未名湖,繞來繞去到了鏡春園76號。書房里彌漫著淡淡的煙絲香味,挺好聞的,滿頭銀發(fā)的王先生就坐在沙發(fā)上,我有點緊張,不知道該怎么開場。王先生也只顧抽煙喝水,過了好久才三言兩語問了問情況,說我3篇文章有兩篇還可以,就那篇論《傷逝》的不好,專業(yè)知識不足,可能和多年不接觸專業(yè)有關。先生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客套,但很真實。有學生后來回顧說見到王先生害怕,屁股只坐半個椅子。這可能是真的。我雖不致于如此,但也有被先生批評得下不來臺的時候。記得有一回向先生請教關于三十年左翼文學的問題,我正在侃侃陳述自己的觀點,他突然離開話題,“節(jié)外生枝”地問我《子夜》是寫于哪一年?我一時語塞,支支吾吾說是三十年代初。先生非常嚴厲地說,象這樣的基本史實是不可模糊的,因為直接關系到對作品內(nèi)容的理解。這很難堪,但如同得了禪悟,懂得了文學史是史學的分支之一,材料的掌握和歷史感的獲得,是至關重要的。有些細節(jié)為何記憶那么深?可能因為從中獲益了。
王先生其實不那么嚴厲,和他接觸多了,就很放松,話題也活躍起來。那時幾乎每十天半個月總到鏡春園聆教,先生常常都是一個話題開始,接連轉(zhuǎn)向其他多個話題,引經(jīng)據(jù)典,天馬行空,越說越投入,也越興奮。他拿著煙斗不停地抽,連喘帶咳,說話就是停不下來。先生不迂闊,有歷經(jīng)磨難的練達,談學論道瀟灑通脫,詼諧幽默,透露人生的智慧,有時卻也能感到一絲寂寞。我總看到先生在讀報,大概也是保持生活的敏感吧,輔導學生時也喜歡聯(lián)系現(xiàn)實,議論時政,品藻人物。先生是有些魏晉風度的,把學問做活了,可以知人論世,連類許多社會現(xiàn)象,可貴的是那種犀利的批判眼光。先生的名言是“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也要說”,其意是知識分子總要有獨特的功能。這種入世的和批判的精神,對我們做人做學問都有潛移默化的影響。
先生的指導表面上很隨性自由,其實是講究因材施教的。他很贊賞趙園的感悟力,卻又有意提醒她訓練思維與文章的組織;
錢理群比較成型了,先生很放手,鼓勵他做周作人、胡風等在當時還有些敏感的題目。我上研究生第一年想找到一個切入點,就注意到郁達夫。那時這些領域研究剛剛起步,一切都要從頭摸起,我查閱大量資料,把郁達夫所有作品都找來看,居然編寫了一本20多萬字的《郁達夫年譜》。這在當時是第一部郁達夫年譜。我的第一篇比較正式的學術論文《論郁達夫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發(fā)表于王瑤先生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0年第二輯)。研究郁達夫這個作家,連帶也就熟悉了許多現(xiàn)代文學的史實。王先生對我這種注重第一手材料、注重文學史現(xiàn)象,以及以點帶面的治學方式,是肯定的。當《郁達夫年譜》打算在香港出版時,王先生還親自寫了序言。
碩士論文寫作那時很看重選題,因為這是一種綜合訓練,可能預示著學生今后的發(fā)展。我對郁達夫比較熟悉了,打算就寫郁達夫,可是王先生不同意。他看了我的一些讀書筆記,認為我應當選魯迅為題目。我說魯迅研究多了,很難進入。王先生就說,魯迅研究比較重要,而且難的課題只要有一點推進,也就是成績,總比老是做熟悉又容易的題目要鍛煉人。后來我就選擇了《魯迅的前期美學思想與廚川白村》做畢業(yè)論文。這個選題的確拓展了我的學術視野,對我后來的發(fā)展有開啟的作用。研究生幾年,我還先后發(fā)表過過《試評<懷舊>》、《外國文學對魯迅<狂人日記>的影響》等多篇論文,在當時也算是前沿性的探討,都和王先生的指導有關。
1981年我留校任教,1984至1987年又繼續(xù)從王瑤師讀博士生。那是北大中文系第一屆博士,全系只有我與陳平原兩人。我先后當了王瑤先生兩屆入室弟子,被先生的煙絲香味熏了7年,真是人生的福氣。1989年5月先生七十五歲壽辰,師友鏡春園聚會祝壽,我曾寫詩一首致賀:“吾師七五秩,著書百千章,俊邁有卓識,文史周萬象,陶詩味多酌,魯風更稱揚,玉樹發(fā)清華,惠秀溢四方,耆年尚懷國,拳拳赤子腸,鏡園不寂寞,及門長相望,寸草春暉愿,吾師壽且康”。當時先生身體不錯,興致盎然的,萬萬想不到半年之后就突然過世了。
讀研期間給我?guī)椭畲蟮倪有嚴家炎老師。我上大學時就讀過嚴老師許多著作,特別是關于《創(chuàng)業(yè)史》人物典型性的爭論,嚴老師的見解很獨特,也更能體現(xiàn)批評的眼光,我是非常敬佩的。他的文章問題意識很強,很扎實,有穿透力,為人也很嚴謹認真,人們都說他是“嚴加嚴”。有一回我有論文要投稿,請嚴老師指教,他花許多時間非常認真做了批改,教我如何突出問題,甚至連錯別字也仔細改過。我把“醇酒”錯寫為“酗酒”了,他指出這一錯意思也擰了。那情節(jié)過去快三十年了還還歷歷在目。那時他正和唐弢先生合編那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任務非常重,經(jīng)常進城,但仍然花許多精力給研究生上課、改文章。畢業(yè)前安排教學實習,每位研究生都要給本科生講幾節(jié)課。老錢、老吳、趙園、凌宇和陳山都是中學或者中專教師出身,自然有經(jīng)驗,只有我是頭一回上講臺,無從下手。我負責講授曹禺話劇一課,2個學時,寫了2萬字的講稿,想把所有掌握的研究信息都搬運給學生。這肯定講不完,而且效果不會好。嚴老師就認真為我刪節(jié)批改講稿,讓我懂得基礎課應當怎樣上。后來我當講師了,還常常去聽嚴老師的課,逐步提高教學水平。
樂黛云老師是王瑤先生的助手,我們研究生班的許多事情都是她在具體操持,我們和樂老師也最親近。入學不久,樂老師就帶著我們搜尋舊書刊,由她主編了一本《茅盾論現(xiàn)代作家作品》,是北大出版社恢復建制后正式出版的第一本書。樂老師五十多歲才開始學英文,居然達到能讀能寫的程度。她的治學思路非常活躍,當時研究尼采與現(xiàn)代文學關系,以及茅盾小說的原型批評,等等,原先都是給我們做過講座的,真讓我們大開眼界,領悟到研究的視野何等重要。后來樂老師又到美國訪學,轉(zhuǎn)向研究比較文學,但根據(jù)地還是現(xiàn)代文學,和我們的聯(lián)系幾十年沒有斷。我非常佩服樂老師,甚至一度還跟著她涉足過比較文學領域。記得北大比較文學學會的成立,大概是1980年吧,在西校門外文樓一層會議室,有20多人參加,季羨林、楊周翰等老先生都是第一批會員,樂老師是發(fā)起人,她把張隆溪、張文定和我等一些年輕人也拉進去了。我還在樂黛云老師指導下,與張隆溪合作,編選出版過《比較文學論集》和《中西比較文學論集》,還嘗試翻譯過一些論文。我的部分研究成果和比較文學有關,跟樂老師的影響分不開。不過我覺得自己的英語會話水平太臭,難于適應這門“交通之學”,后來也就“洗手不干”了。之后也有過赴美留學的機會,我也放棄了,還是主要搞現(xiàn)代文學研究。
那時還沒有學分制,不像現(xiàn)在,研究生指定了許多必修課。這在管理上可能不規(guī)范,但更有自由度,適合個性化學習。除了政治課,我們只有歷史系的《中國現(xiàn)代史專題》是必須上的,其他都是任選。老師要求我們主要就是讀書,(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先熟悉基本材料,對現(xiàn)代文學史輪廓和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有大致的了解。也沒有指定書目,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大部分作家代表作以及相關評論,都要廣泛涉獵,尋找歷史感。錢理群比我們有經(jīng)驗,他把王瑤文學史的注釋中所列舉的許多作品和書目抄下來,順藤摸瓜,一本一本地看。我們覺得這個辦法好,如法炮制。我被推為研究生班的班長,主要任務就是到圖書館借書。那時研究生很受優(yōu)待,可以直接進入書庫,一借就是幾十本,有時庫本也可以拿出來,大家輪著看。研究生階段我們的讀書量非常大,我采取瀏覽與精讀結(jié)合,起碼看過一千多種書。許多書雖然只是過過眼,有個大致了解,但也并非雜家那種“漫羨而無所歸心”,主軸就是感受文學史氛圍?磥硭^打基礎,讀書沒有足夠的量是不行的。
讀書報告制度那時就有了,不過我們更多的是“小班講習”,有點類似西方大學的Seminer,每位同學隔一段時間就要準備一次專題讀書報告,拿到班上“開講”。大家圍繞所講內(nèi)容展開討論,然后王瑤、嚴家炎等老師評講總結(jié)。老師看重的是有沒有問題意識,以及材料是否足于支持論點,等等。如果是比較有見地的論點,就可能得到老師的鼓勵與指引,形成論文。這種“集體會診”辦法,教會我們?nèi)绾螌ふ艺n題,寫好文章,并逐步發(fā)現(xiàn)自己,確定治學的理路。記得當時錢理群講過周作人、胡風和路翎,吳福輝講過張?zhí)煲砼c沙汀,凌宇講過沈從文和抒情小說,趙園講過俄羅斯文學與中國,陳山講過新月派,我講過郁達夫與老舍,等等。后來每位報告者都根據(jù)講習寫出論文發(fā)表,各人的學術發(fā)展,可以從當初的“小班講習”中找到源頭。
那是個思想解放的年代,一切都來得那樣新鮮,那樣讓人沒法準備。當《今天》的朦朧詩在澡塘門口讀報欄貼出時,我們除了驚訝,更受到?jīng)_擊,議論紛紛開始探討文學多元共生的可能性;
當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發(fā)表后,引起的爭論就不止是文學的,更是道德的,政治的。什么真理標準討論呀,校園選舉呀,民主墻呀,行為藝術呀,薩特呀,佛羅依德呀,“東方女性美”呀,……各種思潮蜂擁而起,極大地活躍著校園精神生活。我們得到了可以充分思考、選擇的機會,對于人文學科的研究生來說,這種自由便是最肥沃的成長土壤。我們都受惠于那個年代。
難忘的還有研究生同學和當時的學習生活。我們讀研時都已過“而立”之年,有些快到“不惑”,而且都是拖家?guī)∮屑彝サ模貋韺W校過集體生活,困難很大。但大家非常珍惜這個機會,都很刻苦。每天一大早到食堂吃完饅頭、咸菜和玉米粥,就到圖書館看書,下午、晚上沒有課也是到圖書館,一天讀書十二三個小時,是常有的。最難的是過外語關。我們大都是三十以上的中年了,學外語肯定要加倍付出。?吹酵砩舷艉筮有人在走廊燈下背字典的。和我同住一室的任瑚璉,是現(xiàn)代漢語研究生,原來學俄語,現(xiàn)在卻要過英語關,他采取的“魔鬼訓練法”,宿舍各個角落都貼滿他的英語生詞字條,和女友見面也禁止?jié)h語交談,據(jù)說有一回邊走路邊背英語還碰到電線桿,幸虧他那厚度近視眼鏡沒有打碎。果然不到一年他就讀寫全能。
我們那時大都還是拿工資,錢很少,又兩地分居,除了吃飯穿衣,不敢有別的什么消費?墒桥龅胶脮皖櫜坏迷S多,那怕節(jié)衣縮食也得弄到。1981年《魯迅全集》出版,60元一套,等于我一個月工資了,毫不猶豫就買下了,真是嗜書如命。那時文藝體育活動比較單調(diào)。磚頭似的盒式錄音機剛面世,倒是人手一件的時髦愛物,主要練習外語,有時也聽聽音樂。舞會開始流行了,我當過一兩回看客,就再也沒有去過。看電影是大家喜歡的,五道口北京語言學院常放一些“內(nèi)部片”,我們總想辦法弄票,興高采烈騎自行車去觀賞。電視不像如今普及,要看還得到老師家里(后來29樓傳達室也有了一臺電視)。日本的《望鄉(xiāng)》,記得我是到燕東園孫玉石老師家里看的。下午五點之后大家可以伸伸筋骨了,拔河比賽便經(jīng)常在三角地一帶舉行,一大群“老童生”那么灰頭土臉賣力地鼓搗這種活動,又有那么多啦啦隊一旁當“粉絲”喝彩,實在是有趣的圖景。
那時的艱苦好像并不太覺得,大家都充實而快樂,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說,“幸福度”不低。記得吳福輝的表姐從加拿大回來探親,到過29樓宿舍,一進門就慨嘆“你們?nèi)兆诱婵!”可是老吳回應說“不覺得苦,倒是快活”。老吳每到周末就在宿舍放聲唱歌,那東北味的男中音煞是好聽,也真是快活!安挥X得苦”可能和整體氣氛有關,同學關系和諧,不同系的同學常交往,如同大家庭,彼此互相幫忙,很熟悉。后來知名的學者,如數(shù)學家張筑生、哲學家陳來、比較文學家張隆溪、外國文學家盛寧、經(jīng)濟學家梁小民、李慶云、歷史學家劉文立、評論家曾鎮(zhèn)南、古文字學家李家浩、書法家曹寶麟、語言學家馬慶株,等等,都是當時29樓的居民,許多活動也一起參加。張筑生是北大授予學位的第一位博士,非常出色的數(shù)學家,可惜英年早逝,我至今還能想起他常來中文系宿舍,蹲在地上煮“小灶”的情形。中文系宿舍緊靠29樓東頭,老錢、老吳、凌宇和張國風住202,他們每天晚上熄燈后都躺在床上侃大山,聊讀書,談人生,這也是課堂與圖書館作業(yè)的延伸吧。有時為了一個觀點他們可以吵得很“兇”,特別是凌宇,有湘西人的豪氣,聲響如雷,我們在隔壁都受干擾,但是大家從來沒有真正傷過和氣。幾十年來,我們這些同學在各自領域都取得顯著成績,大家的治學理路不同,甚至還可能有些分歧,但彼此又都還保持著北大29樓形成的友誼,這是最值得驕傲和珍惜的。
2008年1月29日
作者簡介:
溫儒敏,1946年生,籍貫廣東紫金。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北大中文系主任。
1969年中國人民大學語文系畢業(yè),曾在廣東韶關基層工作多年,197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讀研究生,1981年獲文學碩士學位,1987年獲文學博士學位。
現(xiàn)兼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國家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評審委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主編,人教版新課標《高中語文》教材執(zhí)行主編,教育部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修訂專家組召集人,教育部授予國家級教學名師。曾任南京大學、華東師大、西安交大、武漢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韓國高麗大學、法國波爾多蒙田大學等校的客座教授或兼職教授。完成4項國家級研究課題。獲得過6項國家級與省部級獎項。
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學理論、比較文學和語文教育的研究與教學。主要著作有《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的流變》(1987)、《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1993)、《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合著,1998年)等10種,編著有《比較文學論文集》(1987年),《中西比較文學論集》(1988年),《高等語文》(合作,2003)等13種,發(fā)表論文約2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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