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寬:公共辯論與現(xiàn)代人格的培養(yǎng)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主持人(開場):郭老師具有多年辯論教學和推廣的經(jīng)驗,我們同學對郭老師印象比較深刻的可能是99年國際大專辯論賽上郭老師代表西安交大辯論隊與隊友一起奪得當年的冠軍。去年的時候可能很多同學看過辯手培訓的片子就是當年決賽的比賽錄像:美是主管感受還是客觀存在。今天我們非常榮幸請到郭老師為大家講座,講座的題目就是“公共辯論與現(xiàn)代思維”。
郭:感謝學生會讓我有這樣一個機會能和民族大學的各位來進行這樣一個交流。在座的應(yīng)該有不少搞辯論或者喜歡辯論的同學吧,是不是這樣?其實如果有不喜歡辯論的同學在這里我倒更愿意和他交流,共同語言可能更多。因為現(xiàn)在流行的辯論,或者被大家稱作辯論的東西,我自己也很不喜歡。
說到辯論呢,我是非常巧合接觸到的。95年我進入大學以后,對辯論的印象其實并不好。因為我在中學的時候,曾經(jīng)看過國際大專辯論賽,當時看到錄像里面辯手在講話的時候啊,拿著一張張卡片就像打牌一樣,細看手還在發(fā)抖。而且如果仔細分析他們說的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基本上每句話都是準備好的,讓我覺得不是很有意思。我覺得一個人用自己的嘴說別人的話還裝做很有思想的樣子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情。再后來,我們南京舉辦了一次江蘇大學生辯論賽,哪個部門組織的我記不清了,反正是江蘇最高規(guī)格的比賽,江蘇電視臺轉(zhuǎn)播,盛況空前。決賽的兩支隊是東南大學和南京大學。當時我看比賽,正方的辯手說:馬克思告訴我們應(yīng)該怎樣,反方就說恩格斯還說過什么。
正方接著說,恩格斯還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這就讓我很奇怪:這是這幫人自己在辯論呢?還是馬克思恩格斯在那討論問題呢?這個有點讓人頭大。所以帶著這樣的印象進入大學,我對辯論的印象很不好。但是96年有一個全國名校大學生辯論賽。學校的傳統(tǒng)是一進校就組織新生辯論賽,當時因為找不到人,為班級榮譽做貢獻,就得身先士卒先上去了。盡管我這個人口吃比較嚴重,但是我一上場我們班就拿冠軍。于是我就這么陰差陽錯搞起辯論了,后來參加的辯論賽基本上都沒有輸過。
進入以后呢,就給我打開了一個比較大的世界,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仍然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沖動:辯論有很多地方讓人非常失望,不能傳達你所理想中追求的東西。而且隨著98年,99年參加比賽的增多,很快我也成了專家了,發(fā)現(xiàn)辯論隊培養(yǎng)出來人會呈現(xiàn)一個這樣的曲線:一開始進入辯論隊,可能你是個非常羞怯的人,說話也不大流暢。但是幾天的培訓之后,就能成為一個說話滔滔不絕的人。這種滔滔不絕至少可以像趙忠祥一樣吧,站起來就能說一個小時沒問題。如果培訓兩個星期或者稍長的時間,你能起來做一個3分鐘的演講,講到2分57秒的時候,掌握好時間坐下了。這個只要訓練得法想達到都是一個很快的過程。但是這個曲線就是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大多數(shù)人就不能再繼續(xù)進步了。
我們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比如種些植物什么的。有些植物長的非?,但是一輩子就只能長這么高,比如大白菜一澆水很快幾天就長起來,但是不會長很高,而且一經(jīng)霜就爛了。一顆橡樹的種子,把它種下去雖然長得不快,但能一直長成一棵參天大樹。那它們的差別在哪里呢?我所接觸的一些辯手,有些像大白菜一樣,剛開始口才上提高很快,但很快就到了一個瓶頸,沒什么提高了,甚至一些人在接觸辯論兩三年以后,就會對它厭倦,覺得在里面學不到什么東西了。這是我覺得非常遺憾的。我從96年開始接觸辯論,到現(xiàn)在也有10多年了,我覺得在辯論里有很多的東西是值得一個人一輩子去學習總結(jié)的,在這其中的奧妙還給我很多探索的欲望,還能給我?guī)砬笾拇碳ぁ?/p>
這種學習總結(jié)的東西往往是我們接觸的辯論賽里很少的。現(xiàn)在大家一說好的辯論賽是什么,往往就會馬上想到國際大專辯論賽,比如說99年的那場“美是主管感受還是客觀存在”,但是在我看來這些辯論賽的意義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大,也并不能給人以太多的提高。而且那些比賽的理念我現(xiàn)在看來,也和一個人全面的發(fā)展是相悖的。
那么下面容我來解釋一下我心中真正的辯論是什么樣的。
第一點我想是辯論培養(yǎng)對論證的重視。我們說搞過辯論或者說喜歡辯論的人會和不喜歡辯論的人不一樣。搞過辯論的人要有認真論證和邏輯推理的習慣,不輕易接受一個命題的習慣。怎么講呢?在我們中國的教育體制里,大家從小就會接觸各種各樣的命題,但命題是當作正確答案要你背下來的。前一段時間我給北大一個辯論賽做評委,具體的題目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是在比賽中有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地方,當某一方不利的時候,他們就一直在說,我們國家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所以要以計劃經(jīng)濟為主,市場經(jīng)濟為輔,對方就不敢反駁了。我就奇怪了,這是哪來的概念呢?而且這是在北大。我后來問,誰教你們這些的,同學們說,我們中學課本就是這樣寫的啊,我們就是這樣考進北大的啊,我一想也的確不能怪同學,因為我當初也是靠背這個考進大學的;叵胛易约涸谥袑W的時候,大量要背的也是這樣的答案。
但是辯論的思維是一種什么思維呢?他是一種強調(diào)論證過程勝過結(jié)果的思維。你告訴別人一個結(jié)論,一定要允許別人質(zhì)疑為什么是這樣,而且經(jīng)得起質(zhì)疑為什么。在好的辯論中間,就像程咬金的三板斧一樣,脫離不了這樣幾條。第一:定義,好的定義是辯論勝利的一大半,第二:邏輯,第三:論據(jù),四是價值。一個受過辯論訓練的人,會用嚴密的論證來告訴別人一個觀點,不會忽悠別人,更不容易被別人忽悠。
我們在和人交流問題的時候,要先對問題有一個界定。下象棋的時候,馬要走日,車要直走,只有大家有一個共識,棋才能下的起來。如果兩個人概念都不一樣,這個棋就沒法下。定義就是這一切的基礎(chǔ)。搞辯論的人呢,有一個特點就是對定義非常敏感。我們打個比方,定義就像蓋房子里一個個磚頭,邏輯就像房屋的結(jié)構(gòu)。中央電視臺的新樓為什么看著就讓人那么不舒服呢?他也用的好的磚,但是結(jié)構(gòu)不好。一個好的結(jié)構(gòu),比如說三角形,堅如磐石,能保持最穩(wěn)定的形狀。再還有什么呢,蓋房子還要打地基,這地基就是你的論據(jù)。有了定義,邏輯,論據(jù),最后就是價值。價值就是我站在什么立場上討論問題,這個問題在什么情況下有意義。
大家可能都知道四項基本原則,比如說里面有些命題:一定要堅持社會主義道路,一定要堅持黨的領(lǐng)導。從小我們會當真理來背,但是搞辯論的人會問,社會主義道路到底是什么?黨的領(lǐng)導到底指的是什么?先怎么給這些概念下個定義,在清晰的概念基礎(chǔ)上,我們的討論才能有意義。我舉一個生活上的例子,有一個人說:世界上不存在特異功能。如果誰表演他有特異功能,我就給他一千萬。大家都知道說這話的這個人叫司馬南。以辯論的思維看,這個問題就是偽問題。同學們知道為什么呢?我們說,什么叫做特異功能,今天有一個人說,我一蹦能跳五米,這算不算特異功能;蛘咴儆腥苏f,我有千里眼,肉眼能看到1000米外人手里拿的一張撲克牌,這又算不算?這就回到我們怎么界定特異功能的概念。這位司馬老兄一開始就做了個圈套,界定什么是特異功能,這個定義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你拿出一個別人認為是特異功能的,他只要咬定說這是自然的人體功能,不算特異功能就行了。所以沒人能從他手里拿到錢了。
我們再說生活當中的一些問題,都是因為所以自然有理。都是經(jīng)不起質(zhì)疑的一些命題。我們舉一個例子,這里我強調(diào)命題的對錯與否和邏輯上站不站得住腳是兩回事。“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這個論斷肯定是正確的,因為我們從小就被告知,歷史雄辯地證明了。。。。但是從辯論的角度講,這是怎么論證的呢?你首先要界定什么叫新中國。在大家的常識里,新中國是1949年以后建立的政權(quán),我們回過頭看,這就相當于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共產(chǎn)黨建立的新政權(quán)。也就相當于說沒有滿清就沒有清王朝,沒有成吉思汗沒有大元帝國。那我們把定義做這樣一個解釋,就發(fā)現(xiàn)他這個邏輯是個循環(huán)論證。我再舉一個例子,毛主席曾經(jīng)有一個著名的話,那就是:對于人民我們有充分的言論自由,讓人民說話天不會塌下來,對階級敵人決不允許他們亂說亂動。老百姓一聽都非常感動,你看毛主席多民主。〉戕q論的就要想,“人民”這個詞該怎么定義啊,和公民權(quán)利有什么區(qū)別啊,當時還有一個政策,就是誰批評毛主席,誰就可以被當成階級敵人。這樣毛主席的邏輯就是,大家有歌頌我的言論自由,沒有批評我的言論自由,因為批評,誰就是階級敵人,當然如果毛主席讓大家批評劉少奇,你們也必須批評,因為不批評你也是階級敵人,人民和階級敵人的定義權(quán)掌握在他手里。我經(jīng)常想,中國老百姓那時候如果都接受一些辯論思維的訓練,就不那么容易被忽悠,去搞什么文化大革命了。
一個辯手和別人不一樣的是,他不是說話滔滔不絕,而是他能夠思考問題論證的邏輯。一個人可能說大量的話,基本上都是無用的信息。我們在大街上看到兩個人吵了很長時間的假,結(jié)果你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兩個人說的不是一個東西。就像剛才舉的下象棋的例子。
在論證過程中,辯論給人的收獲也是一種學習的心態(tài)和收集事實的能力。一個辯手通過3個月的時間,都能達到這樣一種狀態(tài),能站起來對任何一個問題滔滔不絕。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有一些范文網(wǎng)非常流行。一些領(lǐng)導的秘書常常光顧。一年交幾百塊錢的會費,所有的發(fā)言都能讓你有話可說。比如說學習中央精神要怎么講,比如說貫徹什么重要指示。我看了下,他這里面把中國官員一生中所有的講話歸納為不超過10種套路;径际恰霸谀衬愁I(lǐng)導下”,“我們面臨什么問題”,“我們要高度重視”,“前面某某同志講得意見很好,我再補充兩點”等等這些。如果你學會了這些,給領(lǐng)導寫發(fā)言稿,只要十分鐘的時間,把里面關(guān)鍵詞抽調(diào),稍加修改就是一篇非常流暢的文章。搞辯論的人也是這樣。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訓練,都能達到說話流利的地步。但是到達巔峰之后,很多人就不能進步了。比如說,談中國的文化關(guān)系,他可以說很長時間,然后再說,請你談?wù)労宋锢戆桑玫,沒問題,起來又能繼續(xù)說上半天。但是好的辯手,真正理解辯論的人,會懂得說話一定要有根據(jù),要做仔細的調(diào)查。拿到一個辯題,一定會先認真研究,養(yǎng)成一種學習的精神,就是首先要懷著一種謙卑的態(tài)度,對很多的問題我們以為自己懂了,其實所知甚少。搞一次辯論的過程,如果是一個你不懂的問題,其實就像做一個博士論文訓練一樣。有很多人理解認為通過每一門考試就算通過博士教育了,這個其實不對。你通過每門考試,還拿不到學位,一定要有一篇博士論文。而且通常情況要在10萬字以上。為什么說一定要寫這么長的文章,不能寫10篇文章每篇1萬字呢?它逼得你做一個思維和研究的訓練。10萬字,而且通常是一個很窄很具體的題目,比如說“某一年代的服裝上花紋的特色”,而不會讓你寫一個中國服飾史。這就是逼著你把一個問題真正研究透。這樣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你以為自己已經(jīng)了解的問題,其實沒有掌握。人的一生只要有這樣一次學習的機會,就會讓你變得謙卑。你會覺得要說一句話,下一個結(jié)論不是那么簡單。如果你的人生中幸運的有3--5次這樣的機會,那你基本上成為一個很成熟的知識分子了。因為你不僅懂得了自己的無知,而且掌握了學習的方法。
有時候一些朋友會把他們的文章給我看,我常常勸他們,不要急于發(fā)表觀點,如果你想對一個問題發(fā)表觀點,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辯手,他應(yīng)該先不要這樣輕易下結(jié)論,而是去想一想這背后的問題。先想想我們的歷史上人類最優(yōu)秀的頭腦是怎么想這樣的問題,然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再看看能不能把問題稍稍向前推進一小步,否則你想了半天的問題也許前人已經(jīng)解釋得非常透徹了。搞辯論的人往往非常聰明,能得出很宏大的結(jié)論。很想告訴別人,我對什么東西的思考。但是隨著時間和知識的進步,我們要學著把這些問題繼續(xù)深化。這就是“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辯論的訓練逼著你就一個專業(yè)的方面帶著問題去思考,這種思考的效率會比你漫無目的地思考高很多。一個用腦子思考的辯手,給你兩天,兩個月,甚至兩年的準備時間,達到的效果絕對不一樣。
第二點,辯論重視精確有效的表達。
在我們中國,有這樣一個不好的觀念,可能一個人口才不好,但是思想非常深刻。有一些大學者,可能不擅言辭,我一直很反感這樣的傳統(tǒng)。這里的口才好,不是說它能像趙忠祥一樣做個不會動腦子說話的肉喇叭,而是能把一個問題說清楚。外國人絕不相信你是一個研究價格的經(jīng)濟學家,你說價格會說不過一個賣大白菜的,那一定說明你沒有研究透或者沒有水平。但是在中國這種體制下,非常容易造成學術(shù)腐敗和濫竽充數(shù)。有人說話水平很低,但有人會為他辯解,這個人很有學問但是茶壺煮餃子倒不出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那么辯論給你的經(jīng)歷就是讓你把一個問題徹底想清楚。想清楚的過程,就是思維以語言做工具,把它清晰表達出來。我前面說的定義,就是一個辯手和思想者的工具,一個你思想和語言所能達到的邊界。能把一個問題清晰表達出來,你的思想也就到那了。就好像得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的經(jīng)濟學家,提出不是一個理論,就一個詞語那么簡單——“信息對稱”。你想,就是一個詞語,一篇不長的論文就能得經(jīng)濟學獎。我們國內(nèi)有的經(jīng)濟學獎,動不動寫了幾十本書,但是就是拿不到。因為用這一個詞語,就很好解釋了我們生活中面臨的一些現(xiàn)象。這些詞語,其實是學者窮其畢生精力想出來的,最后總結(jié)出來就是一個很簡單的表達。比如說“交易成本”,為什么一個企業(yè)可以辦這么大,就說一個企業(yè)的邊界在哪里。什么問題可以拿到企業(yè)的內(nèi)部來解決,什么問題可以社會化。這樣就把一個問題說透徹了,以后不用討論了。一個好辯手,不是說拿到一個題目可以說幾個小時滔滔不絕,那往往是頭腦混亂,水平低的表現(xiàn)。而是10分鐘說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已經(jīng)說透了,在一定范圍已經(jīng)不用討論了,再說都是廢話。這就是辯手要養(yǎng)成深思熟慮后精確表達的習慣。
第三點是,辯手要培養(yǎng)傾聽的習慣和善于傾聽的能力。
善于傾聽的人才是好辯手,同時他自己的認識水平才能提高。只顧自己說話的認識很愚蠢的。
而社會上很多人的認識,把能這樣滔滔不絕的自說自話當作口才好的表現(xiàn)。就像我們的外交部發(fā)言人的有些話是永遠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無論遇到任何問題,他都可以做充滿自信狀,有幾個套路來回答。比如說問你對現(xiàn)在國際上某某最近的一個姿態(tài)持什么樣的看法?他回答說:我們要觀其言察其行。然后后面不說了。再比如問某某批評了中國什么什么問題,你是如何看的?他回答說:這種認識是片面的,極大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希望XX從中X友好的大局出發(fā),不要再干這種傷害中國人民感情的事情。一個外交官這樣說話有職業(yè)紀律要求,還可以理解,現(xiàn)在搞辯論的同學都學這一套就費了。
而很多情況讓我覺得痛心的是:我們的辯論賽往往培養(yǎng)的是口齒伶俐而不注意傾聽的人。大家知道辯論有攻辯和自由辯論環(huán)節(jié),很多沒有經(jīng)驗的辯手,往往當對方問出一個沒有準備的問題會蒙掉,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時候最簡單的辦法,包括我當教練的時候也是這么教我的徒弟,就是告訴你幾個套路,不管對方說什么,都可以反駁回去不用理睬他然后說自己的話。舉個例子,在應(yīng)不應(yīng)該準許安樂死這個問題上,對方站起來問你:請問你知道現(xiàn)在在病床上遭受折磨而不能被治療的患者有多少嗎?當然如果這個問題沒有準備他不會回答,最簡單的回答方法就是說:對方辯友這么說無非是想論證安樂死有實施的必要,但是我們要說... ...之后對方的話就可以忽略然后說自己的話了,而且聽起來好像也沒有破綻。就和我們的外交部發(fā)言人的表述其實差不多。但是如果社會把這樣一種能力或者有這樣能力的人視為口才很好的人,那是有問題的。那時是為了對付比賽,現(xiàn)在我也為當時我用這樣的方式來教徒弟,而感到很愧疚,今天我做評委就不會讓那些自說自話的隊伍贏。
一開始,接觸辯論的人會覺得傾聽是一件非常困難和非常累的事情。有些人就覺得我恨不得不讓你說話才好。那我在辯論中也有一些技巧,能把你堵的說不出話來。但是這不是辯手好的習慣。更有利于辯手成長的是你努力幫助對方把他的意思表達得更有效,更清楚。把它的邏輯展現(xiàn)出來。這樣的辯論才有意義,對你的思維才有錘煉。當你對一個問題已經(jīng)有了成型的思想的時候,如果你用語言堵得他說不話來,你自己在那滔滔不絕闡釋你的觀點,確實在旁觀者眼里,你辯論贏了,但是如果第一次,第二次,以后都是這樣,你會面臨一個困境,就是你自己的思想無法提高。而讓別人的思想能夠清晰表達的過程,也是你從中學習提高的過程。當內(nèi)心不斷產(chǎn)生一種沖動去回答別人提出的自己之前沒有思考的問題的時候,你的思想和認識都在提高。
辯論給我們的提高很大程度提高了我們的傾聽能力。這種能力不是說學了辯論聽力好,而是說能捕捉到別人發(fā)言中最關(guān)鍵的部分。就像我前面說的,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論證無非定義,邏輯,論據(jù)和價值這四個方面。懂得辯論的人的傾聽會比一般人更有效率,比如在別人眼里是一頭牛,在你眼里可能看得到牛的骨架結(jié)構(gòu),肌肉紋理。在一個人一個小時的發(fā)言里,可能有很多冗余的信息,但是一個辯手能發(fā)現(xiàn)他講話的脈絡(luò)和關(guān)鍵。這首先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訓練,需要大家養(yǎng)成傾聽的習慣,我們講“聽話要會聽音”,都是一種訓練。很多人學了辯論以后變得很能說,這是火候還未到,一個優(yōu)秀的辯手應(yīng)該惜言如金,因為他像“庖丁解牛”一樣,一上來就邏輯看的非常清楚,知道什么樣的問題是不值得浪費精力糾纏的。即使一個復雜的問題,也能看清他的邏輯脈絡(luò),找出問題在哪里。真要面對值得辯論的問題,低水平的人,就像潑婦打架,張牙舞爪把相互臉都抓破了,也分不出個勝負。懂辯論的人,真是決定要把對方駁倒,而且需要駁倒,要出手,下手就會很狠,就像武俠小說里描寫,一看就捕捉到一個人的命門在哪里,你就是用一根筷子戳進去也能致人死地。
而我要說的第四點,辯論給人的啟發(fā),是理解不同的觀點,并培養(yǎng)自我反省的能力。
我在民族大學講可能很有意義。剛才我在學校里面看到的標語:做世界一流的民族大學,真是很有抱負的一個目標。(現(xiàn)場大笑)大家覺得好笑我也能理解,但是真的在一個全球化的背景下思考人類的未來,當全球化的時代到來的時候,你會遇到種種有不同觀念和信仰的人,在這種條件下,需要一所真正優(yōu)秀的民族大學,而這是對我們高等教育提出的挑戰(zhàn)。盡管我們現(xiàn)在回應(yīng)這種挑戰(zhàn)做的并不夠好。
而涉及價值層面,辯論教給人對不同價值的尊重,和對不同觀念的好奇,努力想去傾聽和你不同的聲音。當你有了前面說的幾種能力:追求邏輯的一貫性;
有研究的能力,有傾聽的習慣以后,你應(yīng)該做的是努力尋找那些與你不同的聲音和信念。并去追尋這些觀念背后的“為什么”。我們的世界對于一些問題往往不僅存在一個答案。當你有了這種想法,人生中會多了許多自省的意識。這就如同一個人早晨起來要照鏡子一樣,因為在鏡子中你才能看到你的形象,認識到你的自我是什么。不站在另一個角度,你往往認識不清。
我聽到過一些喜歡儒學的漢族的學生,可能會表達這樣的意見:他們說現(xiàn)在的西方文化正在侵蝕我們的文化,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生都在學英語,我們五千年燦爛的文明,我們干什么要學英語呢,這難道不是文化霸權(quán)嗎?不是對我們的侵略嗎?我再給大家舉個例子。新疆的維族同胞也很有情緒,我們也有悠久的歷史,喀喇汗王朝有輝煌燦爛的文化,為什么要我們學漢語呢?我也不愿意啊,我們這么悠久的文化也學漢語,是不是你們漢民族文化霸權(quán)欺負我們啊?但是通常漢族人會說,哎,我們是你們老大哥嘛,你們就應(yīng)該向漢族人學習嘛。
那么反過來,同樣的邏輯,今天中國人覺得學英語是受別人文化侵略了,那今天英語的世界是文化更加強大的世界,那你為什么不向人家學習呢?當用一個同樣的邏輯來推敲自身的時候,我們呢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不是那么簡單。你問一個維族的同胞,他們說,我們太受欺負了,又得學漢語又得學英語,我們的文化受不到重視。那要再給維族的同學舉個柯爾克孜族的例子,這個民族的朋友也抱怨說:哎呀,我們在新疆現(xiàn)在都得學維語,維族人文化霸權(quán),那些維族人為什么不學柯爾克孜語,不公平。要是朝這個方向再想那這個問題又更復雜了。用這個角度考慮,你會更注意這個問題背后的問題。
當一個漢族人懂得從其他民族的角度思考問題,當其他民族懂得從全球化的角度思考問題的時候,這個社會的理性程度恐怕會更高一些。但是這種文化的自省意識是怎樣培養(yǎng)起來的呢?一定要有很多次的一個人的觀念接受挑戰(zhàn)。很多雄辯的人會有這樣的想法,當意見不一樣時會憤怒,想要駁斥他的觀點,會覺得反對他觀點的人不可理喻,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正常反應(yīng)。但是當我搞辯論到現(xiàn)在,會有另一種的習慣。當然在我身邊的很多朋友與我的觀點是相近的,這叫志同道合,但我不會滿足于這些朋友。跟這些朋友在一些你會覺得非常舒服,你說上句他都知道下句。彼此可以說非常投機。但我的習慣是話若投機半句多,因為你說上句他都知道下句了,這樣的朋友說話不是很枯燥么。
相反如果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非常真誠,但是他在某些問題的的觀念和我差別特別大,那我倒會覺得很有意思,格外想和他交流,了解一下他的想法是怎樣的。因為不一樣的想法,才能刺激我彌補自己思考的盲點。
我再舉一個例子。大家也應(yīng)該對前不久抵制家樂福的事件有所討論。這個事件有一個很大的背景,即使不是傳出家樂福的董事給達賴捐款,我們中國人也對外企有種本能的排斥,如果再加上這樣一個事情,就像一個導火索一樣,就會引爆民眾的情緒。這種情緒站在自己的角度,邏輯是自洽的,完全可以理解。你想啊,中國人這么勤勞勇敢,為什么在企業(yè)里,憑什么干一樣的工作你“大鼻子”一個月就拿三千美金,我們就拿三千人民幣,在我們這里賺錢還不尊重我們。當然這個問題很復雜,這后面有經(jīng)濟問題,有中國的政治體制問題,這里不再展開了,但要說明的是這種情緒是很自然的。所以說這樣在我們的角度說抵制家樂福,我們要去抗議很好理解。
那我們看前段時間在西藏發(fā)生的騷亂,銀行,超市,中國聯(lián)通這樣的大企業(yè)都是騷亂的目標。如果站在我們的角度說抵制家樂福是正確的,是非常理直氣壯的。反過來,站在一個藏族人的立場上,我們藏族人這么勤勞勇敢,你看現(xiàn)在都是你們漢族人做生意把錢賺走了,你看這些壟斷的企業(yè),銀行什么都是你們漢族人辦的,我們也沒有藏人自己的銀行,通訊公司,全被你們壟斷了,我們的礦產(chǎn)都被你們運到內(nèi)地去了。可以看見,在拉薩開著一些好車的往往是政府和企業(yè)的官員。同樣的邏輯,你們賺我們的錢,欺負我們,不尊重我們,那我們要抵制。一抵制呢,自然要釀成騷亂。如果我們覺得作為中國主體民族的漢族覺得抵制家樂福是理直氣壯的,那一個藏族人抵制中國聯(lián)通他的問題在哪里?
再比如談到民族尊嚴的問題,假如一些西方人搞個博物館,專門展示我們中國過去多么落后,女人裹小腳,男人抽大煙,后來搞文化大革命多么野蠻荒唐,大饑荒餓死了多少人,今天的電燈、電話、電腦都是西方文明帶來的福音。就算他們講的都是事實,我們也會覺得受到了很大傷害,感到受了歧視,自己的文化得不到尊重。同樣地道理,我們的宣傳,搞一些展覽,以很優(yōu)越的姿態(tài)說過去西藏的一些習俗多么落后,多么野蠻,人家千年的文化似乎都不值一提,都是這幾十年我們給他們帶去了文明的生活,更不要說很多給別人扣的帽子是經(jīng)不住人類學推敲的。那藏族同胞看到這樣的宣傳,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心理反映,都是我們需要我們有推己及人的態(tài)度去反思的。
這里我們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不要簡單說誰是錯的,只是多試著從不同的角度想想問題。有時候換一角度才會發(fā)現(xiàn)我們自身的邏輯出了問題,甚至我們要形成一個自覺,當要對一個問題下結(jié)論時,先要聽聽那一面的聲音,那一面完整的聲音,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比如說對于達賴,我們先不要對他個人做個是或者非的判斷,但是一個辯手,一個熱愛思考,努力尋找答案的人在做出評價之前會尋找達賴他的邏輯和觀念是什么。我們會聽見一方面的觀點和聲音,達賴是披著羊皮的狼,是藏獨分子么?也許他是。
但一個辯手的本能是天然地反對缺席審判,我們會努力需找另一方面的觀念和解釋是什么,不要滿足于斷章取義的引用,即使四人幫反革命集團,納粹戰(zhàn)犯都應(yīng)該給他們一個完整地替自己辯護的權(quán)利。在原原本本理解了他的邏輯以后,再做出一個判斷。也許這樣一個判斷也不絕對準確,但會比較接近理性。
我想我們民族大學有一個好的契機和氛圍,讓我們大家在中國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找到了一個具有多元性的氛圍。多樣性在英文里叫Diversity,它的詞根是Divers意思是“分別”,有點相當于分道揚鑣,就是看同樣的問題可以有不同的角度甚至可以有很大的分歧,但是未來一個健康的社會必定是大家習慣于分歧,而且尊重分歧,進而能夠理解分歧。
我希望一個好的辯手未來能成為社會的知識分子,而不僅是口腔肌肉發(fā)達的人。成為知識分子意味著他懷有批判意識,這種批判意識不是對一個你所不了解的東西下的斷言,首先是一種自省,對于我們習以為常的一些觀念的推敲和質(zhì)疑。
在中國的體制和教育里,我們從小到大沒有很多的機會讓你理解差異是什么,都是跟你相同文化背景,大致區(qū)域的人交流。甚至你進到城里面也會發(fā)現(xiàn),流動人口學校的孩子們跟城市的孩子融不到一起,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來自不同背景的人沒有機會面對面討論問題,所以我會發(fā)現(xiàn)中國主流年輕人的思維方式非常奇怪,這種奇怪我打個比喻:交流不僅是聲音的交流,還是一種基因的交流。太平洋的小島上有很多蜥蜴,但是每個島上的蜥蜴長得都不一樣,問題就在他的基因沒有交流,這個島是一個孤島,有一公一母兩個大鼻子的蜥蜴飄到島上,最后繁殖出來的蜥蜴都是大鼻子的。而那個島的蜥蜴可能尾巴長是他們的共同特點,最后看,如果以島嶼為單位,蜥蜴基因的一致性都非常強,而且看著覺得非常怪。
中國的年輕人一些言行舉止,思維方式就常常讓我想起那些島上的蜥蜴,也讓人常?粗X得怪,從小接觸的是一樣的教育灌輸給你所謂的真理,教給你一堆要你背誦的偽知識,而不鼓勵你去質(zhì)疑,不鼓勵你聽不同的意見,甚至不允許你去聽不同的意見,媒體也在過濾不同的意見。我們的青年也要對此有危機感,有所自省。
上面我所說的四點,是這些年來關(guān)于辯論我的體驗,我清晰認識到這些問題也經(jīng)歷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在最初,我也曾為我的滔滔不絕而感到驕傲,98年左右我在辯論的巔峰狀態(tài)時,用句話說可以是“見人殺人見佛殺佛”,覺得自己在辯論場上單挑打到哪里都沒有對手。后來慢慢感覺,這不是我要追求的東西,恰恰我對自己越滿意的時候,越是陷入一種“無明”的狀態(tài),讓我離真理越遠。
今天我把自己的思考和經(jīng)歷和大家分享,和大家共勉。當年我在交大辯論隊有不少隊友也帶過很多的徒弟。辯論隊出來的人都有很好的職業(yè)發(fā)展,畢業(yè)以后多數(shù)都去了外企,多數(shù)是去了這樣幾個部門:采購,銷售,人力資源管理,這些需要bargin的職業(yè),辯手都是包打天下的。說明搞過辯論的人,職業(yè)能力都是沒有問題的。但是遺憾就是,未來從辯論場上走出的,應(yīng)該有這個社會的知識分子,弘揚理性,做這個社會的光和鹽,希望在座各位中有這樣的人。而且即使在不同的崗位上,也都能如同橡樹的種子一樣吸收養(yǎng)分光華,成為參天大樹。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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