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宜理:中國工人今天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沒有先例的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這是一本不同凡響的書。于建嶸博士這本關于當代中國工人階級狀況的新作既是深刻嚴謹?shù)膶W術專著,又是引人入勝的游記;
既有一針見血的報道,又有感同身受的詮釋。數(shù)年來,于建嶸潛心研究安源工人,在搜集分析文獻資料的同時,做了大量實地調查。另外,他本人成長于安源附近的湖南工人階級家庭。因而,于建嶸既有濃厚的理論興趣,又有真摯的感情投入,這罕見的組合造就出卓絕的學術研究。本書資料全面翔實,分析鞭辟入里,深入淺出,感人肺腑,不僅必將引起學術界和政治家的高度關注,對普通讀者也一樣具有強烈的吸引力。
在學術層面上,于建嶸的研究作出了為數(shù)不少的重要貢獻。從實證的角度看,他提供了關于安源工人所處的不斷變化著的外部環(huán)境的豐富歷史記錄——從1922年的大罷工到今天的退休工人的抗議活動。從分析的角度看,他解構了“工人階級”這一概念,揭示了工人內部的分野——告訴我們這些工人在雇傭、工資、福利等方面的狀況相當不同。而這差異也并非僅僅基于時間,也因工種的不同而參差不齊。
于建嶸并沒有把他的調查工作限制在勞動者的客觀狀況之內。與偉大的英國勞工史學家E·P·湯普森 (E. P. Thompson) 一樣,于建嶸也對工人階級生活的主觀方面給以同等程度的重視。在他探討的工人階級心理的諸多引人入勝的側面之中包括工人中廣泛存在的對整個毛時代、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懷念之情。盡管工人們承認,在毛之后進行的改革之下,他們的生活水平在客觀上得到改善;
然而他們仍然懷想那些他們曾享有更高的政治地位和更大的社會尊重的年代。在安源這樣擁有影響深遠的革命歷史的地方,諸如這樣“向后看”的感觸可能至少會比在中國的其他工業(yè)企業(yè)那里更為彰顯。無論如何,正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安源成為了啟程進行“新長征”的紅衛(wèi)兵們的朝圣之地,因此聲名遠播。今天,已經沒有多少革命傳統(tǒng)中的遺跡還依然保留;
即使那些仍然存活著的,比如安源消費合作社,已經在工人們的眼里成為剝削而非福利性質的。工人們深深的失落感——且不論表面上增加的收入——凸顯出客觀的經濟狀況和主觀的政治意識之間的裂痕。正如詹姆士·斯科特 (James Scott)和其他研究抗議和反抗運動的理論家們已著重指出的那樣,社會不安源于憤怒和對社會不公正的感知,而不僅僅是客觀的經濟環(huán)境。因此,于建嶸在安源的工人之中發(fā)現(xiàn)的這種懷舊之情不僅僅在學術上是有趣的,它們同樣具有政治和政策上的意義。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于建嶸的研究是建立在嫻熟掌握西方和中國學者的既有文獻基礎上的。但這絕非簡單地把流行的學術路徑加以應用。于建嶸并沒有僅僅把抽象的概念和模式套用到他的研究對象上;
相反,他讓安源的工人們?yōu)樗麄冏约赫f話。這種努力的結果就是對當代中國工人階級主觀世界的珍貴而振奮人心的第一手觀察。
我們從礦工們對他們自身的態(tài)度和行為的敘述之中可以知道的事情之一就是他們對其子女的福祉異乎尋常的重視。是否參與集體行動的抉擇,可以反映他們對參加這種行動會不會對他們孩子的前途產生影響的考量。社會科學中流行的沖突政治理論,深受西方對于個人理性選擇的重視,而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家庭紐帶和情感的重要性。然而,對于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成功而言,幸運的是毛澤東清晰地認識到家庭紐帶在礦工生活中扮演的中心角色。正如于建嶸的記述所展現(xiàn)出的那樣,毛澤東用以動員1922年罷工的戰(zhàn)略的第一步就是派遣李立三前去為工人的子弟建立一所學校。通過到上學的孩子們的家里進行夜訪,李得以取得工人的信任和支持——這些工人后來成為安源黨組織,也是中國共產黨最早的工人黨支部的核心骨干力量。這種親族關系紐帶不只是農村生活的一種傳統(tǒng)特征,它并沒有象我們所斷言的那樣,很快會被與工業(yè)化相聯(lián)系的個人主義所取代。如于建嶸的訪談所揭示的那樣,今天安源的工人在決定是否參加爭取退休金的抗議時,首先考量的仍是自己的選擇對子女的影響。
這項研究清楚地揭示不能把工人理解為孤立的個人。決定他們政治傾向的關鍵因素在于他們與他人的關系。親族關系只是工人身處其中的諸多社會關系中的一種。正如卡爾·馬克思(Karl Marx)指出的那樣,“階級”這個概念本身就具有內在的關聯(lián)性。人們只有在與其他社會集團的互動之中才發(fā)展出階級的觀念。于建嶸的書把我們的注意力吸引到三組這樣的重要關系中來:工人和農民的關系,工人和干部的關系,以及工人與關注他們的知識分子之間的關系。
基于在農村進行的大量田野工作,于建嶸能夠對工人和農民進行富有啟發(fā)意義的比較。很多接受他訪談的礦工的家庭仍留在農村(在湖南、湖北以及江西),他們自己也是走動于村莊和煤礦之間。盡管如此,他們仍然可以清楚地感知無產階級和農民階級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的懸殊差別——這種差別是在一個聲稱代表產業(yè)工人階級利益的共產黨領導下發(fā)展起來的。這種階級差異給過去一代的中國工人提供了實實在在的利益。比如,安源工人不無沮喪地回憶說,在毛時代,他們想要在鄰近的農村地區(qū)找一個理想的妻子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然而,現(xiàn)在由于改革措施威脅到了產業(yè)無產階級的鐵飯碗,加之共產黨對其代表對象的更廣泛定義,曾經與農民相比較享有特權地位的工人階級的優(yōu)越性正在迅速消失。一些受訪者更認為,現(xiàn)在實施的“承包”與過去的“包工頭”并無區(qū)別。從傳統(tǒng)上說,正是包工頭們把村莊里的農民招收到煤礦成為臨時工人的?紤]到1922年安源罷工正是由于濫用這種舊的包工制度而激發(fā),這一指責是頗具鼓動性的。盡管干部們仍堅持傳統(tǒng)的招工辦法和現(xiàn)行的承包體制之間存在著客觀差別,但在決定工人的反應方面,主觀感受可能比客觀事實更為重要。如果今天的工人再一次把他們自己看作等同于農民的社會群體,而非共產主義革命的特權受益人,這種認識的政治影響可能極為深遠。事實上,工人和農民之間緊密的相互聯(lián)系是20世紀20年代安源的重要特征,也非常有助于解釋“紅色安源”在中國共產主義革命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在那時,由于亦工亦農的安源礦工的機動性和缺乏工作的安全感,才促成了他們渴望跟隨毛澤東去井岡山,并成為新生的紅軍的核心組成部分。
工人和干部之間的關系構成了本項研究的另一個中心議題。于建嶸在研究過程中結識的許多干部都令人印象深刻。顯然,他們深深地關心著煤礦工人并為他們的安危利益不倦地工作著。但既便如此,橫亙在工人和干部之間的鴻溝卻依然明確無誤在工人的訪談中得以表達出來。最引人注目的是許多工人描述的毛時代的干部和今天的干部之間的反差。他們認為,今天,干部可以被定義為那些有能力搞腐敗的人。此外,和毛時代安全的鐵飯碗比較的話,今天的干部擁有決定誰保留工作誰應下崗的權力。一些工人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語言把毛之后的改革描述為一場“奪權”——其間干部們犧牲工人階級而取得了控制權。他們堅持說,工人階級的尊嚴已經因為依賴取得干部的庇護而大大削弱。這種依附關系與革命前工人對包工頭的依附十分相近。同樣,這種對毛主義的“黃金時代”的看法,即使對安源而言也不是全部準確的——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它對于其他沒有安源這樣的“革命業(yè)績”的企業(yè)而言更為不適用。安德魯·沃爾德(Andrew Walder)關于毛時代工廠的權力關系的總體研究強調工人對于干部恩惠的高度依附。他將此命名為“共產主義新傳統(tǒng)主義”。盡管如此,今天的一些工人把他們與國家關系的總體惡化歸咎于毛之后的改革,肯定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工人與知識分子的關系是本書的另一個重要主題。這當然是一個能夠與安源的早期歷史,實際上更是與整個中國革命,相互呼應的話題。沒有來自象毛澤東、李立三、劉少奇等外部世界的知識份子的全心投入,1922年的安源罷工幾乎肯定不會發(fā)生——更遑論獲得那樣輝煌的勝利。李立三能夠書寫傳統(tǒng)文言文的能力替他贏得了萍鄉(xiāng)縣官員和地方精英的尊重,使他得以在這些人的許可下開辦安源學校。正是通過教育(教育的渠道先是工人子弟學校,后是工人夜校),共產黨逐步使礦工們相信中國共產黨能夠為他們提供比他們熟悉的且長期依靠其幫助的洪門所能提供的更多的東西。第一個幫助毛和李建立安源黨支部的工人——鐵路工人朱少連——本人就接受過幾年學校教育,幾乎半是工人半是知識分子。李立三由于穿著文人的長衫,以及他在到安源之前在法國勤工儉學的經歷,使得工人對他尊敬得儼若神人。
十分明顯,今天工人們對知識分子的敬意仍然強烈。這從他們對于建嶸本人的歡迎和尊敬的態(tài)度中就可見一斑。盡管于建嶸反復提醒他的受訪者他僅僅只是一名學者,所以并不能夠代表礦工們去與政治當局打交道。然而,工人們依然把他受到的教育看作既是學術也是政治資源。人們會禁不住設想,未來的知識分子——如果他們不象于建嶸這樣謹慎地在學術和政治中間劃出一條清晰界線的話——有可能會像一個世紀前的毛和李那樣,在不滿的工人中發(fā)揮爆炸性的影響。如果國家希望避免這樣的挑戰(zhàn)的話,一個良好的建議無疑是加大對農村教育的投入,作為消解在政治上有不同主張的知識分子煽動者(更不用說秘密社會幫派分子的誘惑)潛在的吸引力的有效手段。于建嶸正確地強調了對有效的工會和法律機構的現(xiàn)實需要—它們可以起到疏導規(guī)范和調解仲裁工人們不滿情緒的作用。在我看來,同樣重要的還有高質量的基層教育。正如阿馬特雅·森(Amartya Sen)和他的同事們以印度為例子揭示的那樣,國家對農村教育的投入無論在農村發(fā)展還是穩(wěn)定方面都同樣有著巨大的回報。
本書既是中國工人階級韌性的一部見證,也是對那些有足夠好奇心和勇氣,冒險走出舒適的學院辦公室、深入到鄉(xiāng)村嚴酷現(xiàn)實的幾代中國知識分子獻身精神的見證。我們只能崇敬毛澤東、李立三和劉少奇等年輕的共產主義組織者所具有的精明和充沛的精力。正是他們在20世紀20年代將安源工人動員起來。他們的英雄式的努力依然屹立在中國革命(更是世界革命)的編年史中。于建嶸絕對是一位學者而非政治活動家。然而,于建嶸在官僚主義的阻撓和個人困難面前毫不畏縮的堅持,不僅僅是對他在湖南師范大學的學生們的鼓舞,更是所有準備在農村中國進行田野工作的人的榜樣。于建嶸曾數(shù)次訪問安源。在那里,他忍受著許多其他城市知識分子所不能忍受的環(huán)境(甚至包括冒險爬下礦井以體驗地層深處的生存)。他始終不渝地堅持去發(fā)現(xiàn)他的受訪者的真實想法——而非把他自己的思想和理論強加于受訪者。這些努力使他得以完成這部杰作。
于建嶸對中國工人階級狀況進行的描述和研究堪與E·P·湯普森關于英國工人階級的經典研究相媲美。像湯普森一樣,于建嶸探討了勞工的歷史變遷,熟練地將工人的政治傾向與他們對自己過去經歷的自我詮釋聯(lián)系起來。但是,湯普森的著作是一部勞工史(尋找19世紀英國階級意識的源頭和手工業(yè)者對工業(yè)化的反應),而于建嶸的這本著作同時還是一部人類學和政治學的著作。它用人類學家的參與式觀察和政治學家對于理論意義和政策涵義的關注,補充了歷史學家們對逝去時代遺痕的追尋。
對于建嶸來說,安源礦工成為了一個國家的工人階級苦難的象征(正如英格蘭紡織工人對于湯普森一樣)。然而,無論是階級變遷的過程與結果在這兩個例證中都是迥然不同的。在湯普森講述的故事里,工業(yè)革命是工人階級意識逐漸和有機發(fā)展的關鍵動力;
然而在于建嶸的敘述里,這種意識乃是由外部知識分子向工人引入的,是政治革命而非經濟革命的產物。英格蘭工人掙扎著面對伴隨著從手工業(yè)到工業(yè)生產的漫長轉型而來的可以感受到的尊嚴和自主性的喪失。在此過程中,他們不情愿地形成了階級意識。與此相反,中國無產階級在短暫的共產主義革命過程中意氣風發(fā)地主動接受了工人階級的身份——這一革命許諾使他們成為社會的主人。今天,不難理解他們?yōu)楹尾辉阜艞壴浭謨?yōu)越的階級身份——這些工人也正掙扎著適應伴隨著從毛主義到改革的曲折轉型而來的尊嚴與自主性的喪失。無論從歷史還是比較的角度,中國工人今天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沒有先例的。這更說明了為什么于建嶸的著作做出了如此精彩紛呈而又至關重要的貢獻。
裴宜理(Elizabeth J. Perry)
2005年7月于哈佛大學
(閻小駿譯)
。ā吨袊と穗A級狀況——安源實錄》,于建嶸著 明鏡出版社200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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