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一個很平常的日子——早晨我離開家的時候，穿紅馬甲的清潔員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推著沉重的三輪車，在胡同里挨門挨戶收集著垃圾；
我所在的街區(qū)位于奧運會馬拉松比賽沿線，幾年以來一直在進行大規(guī)模整修，所有沿街店面和民居都被翻建成了青磚灰瓦的傳統(tǒng)樣式，看上去就像是換了一個世界，現(xiàn)在，分散在各個工作點上的工人已經(jīng)開始擺弄材質(zhì)很好的原木了，一個工頭模樣的人正在呵斥干活的人；
賣菜的小販有的正在把躉來的蔬菜拉進菜場，有的已經(jīng)碼摞好了蔬菜和水果，在攤位吆喝開了生意；
一家信譽很好的燒餅鋪前排著長長的隊伍，人們?nèi)�三兩兩地聚在簡陋的木桌旁吃著早餐�?br>上學(xué)的學(xué)生像老年人那樣背著沉重的書包走向?qū)W校；
馬路上的汽車漸漸多了起來，在一個狹窄地段形成擁堵，一個性急的司機不停地按著喇叭；
離公務(wù)員上班還有兩個小時時間，機關(guān)大門仍舊關(guān)閉，巍峨的辦公大樓靜悄悄的顯示著莊嚴；
報紙分銷點前燈火通明，報販們正在把沉重的報紙搬到自行車上去；
在胡同被蠶食的地方，一座被防護網(wǎng)遮護的大樓黑黢黢地擋在眼前，吸納著身上沾滿了油漬、泥土和鐵銹的民工們，敲打聲和卷揚機壓壓的響聲混合成了一支交響……這的確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四十二年前的今天也是這樣一個日子，我就像剛剛看到的那些中學(xué)生一樣，背上書包，走出胡同，在胡同口一家小吃店花一毛錢吃了早點，到缸瓦市車站乘坐22路公共汽車，經(jīng)過甘石橋、西單商場、西單、六部口，在天安門和人民大會堂西側(cè)的石碑胡同（現(xiàn)在這里坐落著國家大劇院）下車，往北穿過長安街，進入南長街口，這時候就可以看到我的中學(xué)母校北京六中的大門了。那天我也許看到了與今天同樣的情形：騎自行車上班的人、賣油條的小鋪以及擁擠向?qū)W校大門的學(xué)生……我完全不知道，就在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在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些人發(fā)出了一個通知。正是這個通知，把中國推向了苦難的深淵，把所有人都推向了地獄。

　　這是一個什么通知？本人不敢造次，還是引用權(quán)威說法。材料來自人民網(wǎng)，標題是：《中共黨史上的80件大事（55）：〈五一六通知〉》，全文如下——

　　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了由毛澤東主持起草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通知》（即《五一六通知》）。《通知》宣布撤銷《二月提綱》和“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及其辦事機構(gòu)，提出重新設(shè)立“文化大革命小組”，隸屬于政治局常委會。《通知》羅列了《二月提綱》的所謂十大罪狀，逐條批判。它完全抹煞建國以來思想文化戰(zhàn)線上成就，歪曲國內(nèi)階級形勢和黨、國家的狀況，提出文化革命的目的是對一大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人物進行批判。《通知》嚴厲批駁了《二月提綱》中提出的有破有立、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正確觀點，要求實行無產(chǎn)階級在上層建筑其中包括各個文化領(lǐng)域的專政。《通知》要求各級黨委立即停止執(zhí)行《二月提綱》，奪取文化領(lǐng)域中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號召批判所謂混進黨、政府、軍隊和文化領(lǐng)域的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人物�！锻ㄖ�》反映了毛澤東關(guān)于“文化大革命”的主要論點，為“文化大革命”確定了理論、路線、方針和政策，是“左”傾錯誤的綱領(lǐng)。它的通過和貫徹標志著“文化大革命”的全面發(fā)動。

　　這就是說，因為有了這個通知，五月十六日，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才極為顯赫地載入了歷史，才有了我今天的話題。

　　2

　　極為顯赫地載入歷史的東西一定是讓人振聾發(fā)聵的東西，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臇|西，然而，倘若你在街頭攔住幾個人問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會得到怎樣的回答呢？

　　 “今天？今天五月十六號啊！”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什么日子？你是說什么日子？不是什么日子呀！清明節(jié)？哦，不，清明早過了……哦，我想起來了，是端午節(jié)，我看到很多商店開始賣粽子了……”

　　你可能會笑，糾正說今天不是端午節(jié)。

　　“我其實是想問你：四十二年前的今天，在中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四十二年前的今天？四十二年前還沒我呢，我哪兒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對不起，我還要上班，對不起�！�

　　只是跟我住在同院的一個老爺子回答我說：“文化大革命嘛！”

　　我很驚喜，說：“您怎么會記得呢？”

　　老爺子說：“嗨！批斗會，紅衛(wèi)兵打人，光這個胡同有一天夜里就打死了7個人，說是反動權(quán)威、資本家、逃亡地主、破鞋……好家伙！”

　　這就是我得到的一點點關(guān)于這個日子的記憶，民間的記憶。

　　官方怎么樣？官方一如既往，什么都不說。為什么不說呢？簡單交代一下來歷：在承認那是一場空前浩劫之后不久，好像是有人突然警覺到完全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極為危險，會帶來嚴重政治后果一樣，隨之就有一系列文件下來，規(guī)定文化大革命為雷池，任何理論的、文學(xué)的、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都不能觸及，不能逾越，于是，官方電視、廣播、報紙、圖書等一切能夠傳播信息的東西就都開始詭異地一致保持沉默，于是，這個重要話題就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無論人們怎么呼吁對這場歷史浩劫進行研究討論，巴金老人用年輕時代反叛封建舊家族那種勇氣主張建立“文革博物館”，直至啼血而死，也沒有改變這種不允許觸及和逾越的禁錮局面，“文革博物館”仍舊烏有。

　　四十二年過去了，親身經(jīng)歷過那場浩劫的人正在陸續(xù)離開這個世界，對于后來者來說，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越來越蒼白，任何與它有關(guān)的歷史內(nèi)容都被抽取掉了，它近似于無，近似于一個空殼……這時候，你就要明白一個道理：不是所有發(fā)生過的都能夠在歷史上留下痕跡，如果有人希望某件事情從民眾的記憶中消失，它是能夠消失的。

　　湯因比曾經(jīng)憂慮地指出，我最為擔心的是勝利者對歷史做隨意的掩蓋和解釋。這位深諳歷史密碼的歷史學(xué)家是有道理的，歷史之書的確充滿了偽作，充滿了勝利者為了掩蓋歷史的真實內(nèi)容所做的與真相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述說。

　　以備受斯大林主義蹂躪的蘇聯(lián)為例：把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以及任何見證人的“非法”見證與蘇聯(lián)官方允許和鼓勵出版的理論、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描述的歷史相比較，或者將目前公布的大量歷史文獻與人們對于蘇聯(lián)社會的表面見解相比較，你就會確認湯因比并非杞人憂天，歷史真相的確是能夠被掩蓋的，不僅能夠被掩蓋，它同時還能夠被偽造。比如，現(xiàn)在大約很多人都認為文化大革命是禍國殃民的“四人幫”造下的罪惡，是毛澤東在其偉大一生中所犯的一個錯誤，僅僅是一個領(lǐng)袖的一個錯誤。

　　真的這樣簡單嗎？我不認為這樣簡單。

　　這是一個“偽歷史”。

　　“偽”者，假也，就像假煙、假酒、假化肥、假種子、假農(nóng)藥甚至于假雞蛋一樣，以假亂真，以假替代真，于是，真只能消失。真的消失，既可以理解為是造假者無意導(dǎo)致的后果，也可以理解為造假者有意為之。

　　政治畢竟不是無良商販的淺薄勾當，它善即大善，惡即大惡，對歷史造假就是大惡。我傾向于認為歷史造假者的造假動力源于后者，即有意為之。有意為之的目的在于掩蓋真，消失真，到一定時候偽造真——誰敢保證五十年以后世界第一超級大國中國不自豪地宣稱：“正是因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才能夠像今天這樣自立于民族之林”？誰能保證我們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不以自己的信念去改造世界，就像今天美國在世界各地做的那樣？現(xiàn)在不是經(jīng)常能夠聽到一些人呼吁用文化大革命的方式反腐敗、消解嚴重的社會不公嗎？當這些人成為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時候，誰能夠預(yù)測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一個沒有經(jīng)過反省的民族是不可能對歷史和自身做出切實估計的，它也不可能擁有健全的理性。能不能談?wù)撐幕�大革命，能不能讓文化大革命以真實面貌進入歷史，或者說能不能夠把文化大革命確認為一場有組織的反人類災(zāi)難，在我看來不是一個小問題，它關(guān)乎一個民族的現(xiàn)在和未來，關(guān)乎這個民族的精神走向，甚至于關(guān)乎與這個民族處于同一個世界的全人類的前途。

　　不幸的是，至少在今天，真實的歷史內(nèi)容仍舊還是被掩蓋了，這意味著它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在記憶消失的地方，歷史也將就消失了；
在歷史消失的地方，我們還能夠看到什么呢？

　　我們看到的是悲愴。

　　3

　　我手頭有一份一九六七年五月十四日（也就是那個偉大的“通知”發(fā)出去一年以后）出版的《成都“五·四”、“五·六”血案�？�》，這是當時的紅衛(wèi)兵成都部隊《紅衛(wèi)兵》報編輯部和四川醫(yī)學(xué)院《九·一五戰(zhàn)報》編輯部合編的一份對開大報。在這份被歲月浸染成赭黃色的報紙上，詳細記載了兩派群眾組織之間爆發(fā)的兩次武斗事件——兩次雙方都抱著“為保衛(wèi)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為捍衛(wèi)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而決心浴血奮戰(zhàn)的兩派人所進行的真刀真槍的武斗事件。

　　篇幅所限，我不引述戰(zhàn)斗過程，讀者只要想象一下真實的戰(zhàn)斗場景就可以了。我只告訴讀者這兩次武斗的后果：單是報紙上刊登照片的犧牲了的“烈士”就達十人（在“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通欄大標題下邊，分別記述了這些人的英勇事跡），死者全部是十五、六歲的中學(xué)生。

　　其中一個叫曾向東的小姑娘，十六歲，從照片上看，漂亮、稚氣，還完全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娃娃，如果在今天，也許還是跟媽媽身后磨著要吃麥當勞的嬌女，也許還是沉迷于某位影視明星的追星族……就是這樣一個尚未開始人生的孩子，竟也慘死了。

　　文章對于這個小姑娘的死是這樣描述的：“在……戰(zhàn)斗中，她不怕犧牲，勇敢戰(zhàn)斗，冒著產(chǎn)匪（對立派群眾組織）的石頭棍棒，迎著槍林彈雨，沖鋒陷陣，不幸被產(chǎn)匪的機槍子彈擊中。在她流盡最后一滴鮮血的時候，仍然念念不忘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呼喊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英勇地犧牲了�！�

　　今天的讀者可能很難想象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臨死之前呼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這樣的事情，但是，凡是從那個年代經(jīng)歷過的人都知道，這完全不奇怪：在被絕對的神（毛澤東）統(tǒng)治的世界里，人是沒有的，任何個體都是神的附屬物，都是被神任意驅(qū)使的東西。這當然是蠱惑的結(jié)果——自從1949年開始，這種蠱惑就以各種方式展開了，在“反右派斗爭”和“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達到高潮。不要小看這種蠱惑，它過去在改變?nèi)诵�，今天仍舊在改變?nèi)诵�。請回憶一下前不久發(fā)生的事情吧：從一個不允許游行的國家出去留學(xué)的留學(xué)生，在被允許游行的國家舉行抗議游行，把外國首都變成為五星紅旗的紅色海洋……年輕幼稚的“愛國者”能夠從自己的愛國熱情里分辨出非理性因素嗎？他們能夠從這種愛國熱情中分離出那些非我成分嗎？他們不能，所以他們?nèi)ビ涡辛耍?br>曾向東不知道，所以她參加了保衛(wèi)毛主席的戰(zhàn)斗。歷史何其相似乃爾！

　　由于“文化大革命”是不能被觸動的——不能被研究，不能被書寫，不能被回憶，不能被談?wù)摚�甚至于連正確表述那場浩劫的漢語表達方式也被從網(wǎng)絡(luò)中刪除了……所以，全國究竟有多少人死于上面所說的那種武斗，多少人被迫害致死，多少人被迫自殺……等等需要被歷史記載的東西全部是空白。

　　那個叫曾向東的小女孩也是空白，如果我手頭不是碰巧珍藏著這樣一份報紙，她對于我個人來說也同樣是空白。

　　一個民族的記憶，就這樣被抹去了。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沒有理由，沒有人向我們解釋為什么不能寫作“文化大革命”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沒有人解釋為什么一個出版單位出版了“文化大革命”題材的作品就是“大逆”，沒有人解釋為什么不能讓巴金老人建立“文化大革命”紀念館的呼吁成為現(xiàn)實……究竟是什么東西讓那些不希望人們記憶歷史的人如此恐懼？他們到底害怕什么？

　　不知道，我們完全不知道。

　　4

　　我無法忘記那個臨死前高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的小姑娘曾向東。如果她活著，今年應(yīng)當是五十八歲。她可能和我一樣經(jīng)歷了插隊生活，并且在那里弄清了眼前這個世界；
她會有自己的初戀，會在恐懼與顫栗中和她愛的人度過能夠讓人融化的新婚之夜；
她會懷孕，會生下胖胖的寶寶……她會和我們一樣，在這個并不美好、但是仍舊讓我們留戀的世界中行走人生；
她會和我們一樣體會煩惱和歡樂，和我們一樣為生計、為精神的成長孜孜以求；
如果她是一個愛學(xué)習(xí)的人，她非常有可能成為作家、科學(xué)家，站到哈佛大學(xué)的講壇上，出現(xiàn)在核試驗工地上；
她更有可能成為企業(yè)家，成為給家鄉(xiāng)帶來福祉的人……即使她沒有得到這些成功，她至少還是一個女人，一個享受生命的女人，她愛自己的丈夫，也有可能在丈夫之外愛上另一個讓她心動的男人；
她把人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兒子或者女兒身上，操勞著，奮斗著。當她俏麗的面容變得憔悴之時，她可能會解嘲說：“人老了嘛！”但是在和丈夫獨處的時候，她仍然希望丈夫認為她年輕漂亮，仍然渴望丈夫的親熱……然而，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啊，都是我的想象。那個試圖像一個女人那樣活著的人，在十六歲那一年被人掐斷了生命，被定格為印在報紙上的那個絕對不會被政府承認的“烈士”。一個女人一生經(jīng)歷的東西都與她無緣了，她甚至從來沒有被男人擁抱過，她連男人的手指尖都沒有碰過。

　　有人希望我們忘記歷史，好，我們忘記它，我們不再提起它。但是，我們不能忘記曾經(jīng)活生生存在過的人，不能忘記他們臨死前呼喊過的口號。正是那些口號振聾發(fā)聵地提醒我們：他們是不應(yīng)當死的！他們不是死于幼稚或者無知，他們是死于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這場謀殺就是從四十二年前的五月十六日開始的，就是從那個“通知”開始的。

　　記住今天吧！記住“五一六”，記住這個因為不許被記住而必須記住的日子，記住每一年的今天，每一年的今天都要想一想作為一個人應(yīng)當想的事情，用它來祭奠消失了的歷史，祭奠那些消失在歷史中的人，這是目前我們應(yīng)當做也必須做的事情。

　　在一定意義上，祭奠歷史也就是祭奠今天，祭奠歷史中的人也就是祭奠今天的人——因為，直至今天，你仍然脆弱如草，你仍然無法保證你的命運、你的民族的命運、你的祖國的命運不被什么人決定或者“通知”，你仍然無法保證四十二年前那個普普通通的日子里發(fā)生的事情不再發(fā)生。

　�。�2008-5-16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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