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去圣乃得真孔子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這幾年,我把太多精力投入了《論語》研究,值得嗎?我問我自己。
說實話,我真想早日抽身,離開這個太多爭論的話題。因為,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很忙,也很懶。爭論是件很討厭的事。
古人說,“千人所指,無病而死”(王嘉引里諺),“與其溺于人也,寧溺于淵。溺于淵猶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活也”(《大戴禮·武王踐阼》,中山王大鼎的銘文有類似的話)。有些愛我的朋友替我擔心,怕我掉在輿論的深淵里,無法抽身。但我想過,這個工作很有必要,對別人,對自己,都很必要。
我的研究,是針對近20年來中國社會上的復古狂潮,一種近似瘋狂的離奇現(xiàn)象。我覺得,早該有人出來講幾句話了,哪怕只是一個“不”字。不是跟哪位過不去,只是本著學者的良心,說幾句再普通不過的話。
我不忍心,我可愛的中國,就這樣被糟蹋下去,被一大堆用謊言、謠言編織起來的自欺欺人糟蹋下去。
我先寫了《喪家狗》。這書是2004年和2005年我在北京大學給學生授課的講義。講義是用來通讀《論語》,一篇一篇,一章一章,一字一句,按照原書的順序讀,因為原書篇幅比較大(等于《老子》、《孫子》加《易經(jīng)》),即便惜墨如金,寫出來,也還是比較厚。
我本事不夠。一上來,三言兩語,就把所有問題點透,還不犯錯誤,那是談何容易。最初,我只能這樣。
我寫那本書的目的,原書序言已經(jīng)交待。我要批評的,并不是哪一個人,而是一股很大的潮流。有人惡意揣測,說我想借誰誰誰來出名,實在無聊。中華書局很清楚,“百家講壇”很清楚,我的書早就寫好,并沒去趕哪個潮。招貓逗狗,吸引視聽,這不是我的習慣。大家要注意,我的序言,以《孔子符號學發(fā)微》為題,發(fā)在《讀書》雜志上,那是作于一年前,寫出來就是準備挨罵,而不是邀寵。如果我的批評正好打到了誰的痛處,那只是巧合。比如我提到過把小人解作小孩的謬說,就是早有人講,而且有非常女性主義的發(fā)揮———當然是胡說八道。我只是讀我的書,帶著學生讀原典,如此而已,跟后來的名人毫無關系,捧與罵,都不想?yún)⒓印?/p>
我的初衷,是閱讀原典。我想通過讀書,化解很多無謂的爭論,為大家提供一個可供討論的平臺———哪怕是供人批判的平臺?鬃又v過什么,我講過什么,全都有案可查。只要肯讀書,我相信,事情不難搞清。誰認真讀,誰不認真讀,是明擺著的事。
我只是盡力為之。
然而,正如大家看到的,這事引起了軒然大波。不讀書的罵讀書的,理直氣壯,廢話說上一籮筐,和書毫無關系。支持我的固然很多,反對我的也絕不在少數(shù),以致被稱為文化事件。
中國的尊孔,按儒林中人自己的說法,大約醞釀于1980年代的末期,而大盛于今,論年頭,論人頭,都是一股很大的勢力。這20年來,中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確實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爭論的背后,折射著許多敏感問題,也許現(xiàn)在還看不清。
我并不急于對這場爭論下什么結(jié)論。但我相信,任何乖情悖理的事,都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從表面上看,爭論是因書名而起。其實,并不是。
《喪家狗》的書名,只是一個典故。我用它是什么意思,原書做了明確交待。只有不讀書的人才會一見就急,暴跳如雷,以為挖了他的祖墳。
司馬遷,一位生當漢武帝時代(中國第一次由政府提倡尊孔的時代),對孔子極為景仰的大學者,他講了這個故事,一個非常深刻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孔子拒絕當圣人,反而認同喪家狗。
還有四本古書,也都講了這個故事。他們的作者,也是標準的儒家。
事情就這么簡單。
如果還嫌不夠,我請你到曲阜參觀。走進孔廟,走進圣跡殿,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四壁,有一套描寫孔子生平的壁畫。這便是所謂《圣跡圖》!妒ホE圖》,是宣傳孔子的畫,不是罵孔子。不然,不會供在殿里。這類宣傳畫,不但有石刻本,還有彩繪本和木刻本。
你要注意,所有《圣跡圖》,都有一幅畫,恰好就是講這個故事。特別是孔府收藏的明代彩繪本,題目作《累累說圣圖》。“累累”是什么?就是“喪家狗”。它清楚地點出了繪畫的主題:孔子是用“喪家狗”來回答他是否為“圣人”的問題。
圖畫的左邊,就是抄司馬遷的話,也就是我印在拙作封面上的話。
一切都是古已有之。
有人說,李零標新立異,故意發(fā)明了“喪家狗”,因而痛心疾首。其實我哪有這個發(fā)明權。他們尊孔,尊到連孔子的話都罵,連司馬遷都罵,真是罵昏了頭。
庸人多自擾,古井本無波。
現(xiàn)在這本書,是《喪家狗》的續(xù)篇,它和前書不一樣,不是通讀,而是精讀。在這本書里,我是把《論語》拆開來讀:上篇講人物,縱著讀;
下篇講思想,橫著讀。我叫“《論語》縱橫讀”。它和前書有共同主題:一是講圣人概念的變化,孔子為什么拒絕當圣人,子貢為什么要把他樹為圣人;
二是講道統(tǒng)之謬,它是怎樣從孔顏之道到孔孟之道,再從孔孟之道到孔朱之道,四配十二哲都是怎么捏造出來的。我叫“去圣乃得真孔子”。
本書的題目,就是這么起的。
我講的都是歷史事實,有本事可以站出來反駁,罵人是沒用的。
他們越罵,我越想讀書,越讀書,越覺得他們荒唐。
我的兩本書,各有分工。先寫的書厚一點,是個毛坯,主要是把細節(jié)過一遍;
后寫的書薄一點,是把原書打亂,分成不同的主題,一個問題挨著一個問題講。此書比前書通俗,普及的同時,其實也是提高:主題更突出,條理更清晰。我自以為,比起前書,這書講得更為深透,很多問題,都是再思考,并不是重復原來的東西。
我把《論語》讀薄了。
讀薄了,才能品出味道。
去年夏天,沿著孔子走過的路,我跑過24個縣市,行程6000公里。這也為本書提供了很多新線索、新思路,特別是空間感和時間感。
我認為,讀書、跑路,遠比爭論更重要。
我需要學習。
不讀書,光罵人(甚至不惜制造謠言,借刀殺人),是卑怯的表現(xiàn)。
圍繞《論語》的爭論,很快就會成為過去。
有人說,真孔子是沒有的,有也沒有用,我覺得,跟這種人討論,才最沒有用。
現(xiàn)在的輿論,借影視、傳媒和網(wǎng)絡播散,一點小事,可以放得很大,特別是謠言。但真相不會因此而改變。
我只是讀書,對爭論毫無興趣。
孔子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子罕》9.26)。面對輿論,知識分子該怎么樣,我們可以聽聽他老人家的教導。
孔子說過這樣的話:
子貢問曰:“鄉(xiāng)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薄班l(xiāng)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子路》13.24)
子曰:“眾惡之,必察焉;
眾好之,必察焉!(《衛(wèi)靈公》15.28)
子曰:“鄉(xiāng)原(愿),德之賊也!(《陽貨》17.13)
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說好,未必是好人,所有人都說壞,也未必是壞人。只有好人說好,壞人說壞,才是真正的好人。
我贊成他對輿論的態(tài)度。
我無意說,所有贊成我的人都是好人,所有反對我的人都是壞人。因為我不能以個人好惡為衡量一切的尺度———我對當裁判毫無興趣。更何況,道德是個很有彈性的東西,隨時都會改變。說不定,碰到好環(huán)境,壞人也會變好。
關鍵在于環(huán)境。
我非常感謝,在這場爭論中,所有保持清醒、理智,在道義上給我以支持的人。
(本文為作者同名新書的自序,三聯(lián)書店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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