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于華：代際關系中的公平邏輯及其變遷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引子
贍養(yǎng)老人、孝敬父母是我們民族一貫引為自豪的道德規(guī)范，也是諸多國人驕于西方人的文化傳統(tǒng)。有學者分別用“接力模式”和“反饋模式”概括西方與中國的代際關系（費孝通，1985c：pp.84-103）：即在西方文化中，父母對子女有撫育的義務，而子女長大成人后卻不一定承擔贍養(yǎng)老邁父母的責任，他們只對自己的下一代承擔養(yǎng)育之責，其代際關系是傳遞式的；
相對于此，中國的代際關系則是子女必須回報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贍養(yǎng)年老的父母是子女義不容辭的責任。這種反饋型代際關系被形象地稱為“哺育”和“反哺”，而普通百姓中“多子多�！薄ⅰ梆B(yǎng)兒防老”的信念亦由此而生發(fā)。
“反饋”也好，“回報”也罷，都表明代際之間一種交換邏輯的存在。這一交換關系在幾千年的傳統(tǒng)社會中是宗族制度與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套在民間社會運行的規(guī)則。它雖然作用于相對的私領域（家庭、宗族），但卻為正式的法律制度所承認，或者不如說正是它構成了古代禮法的基本精神。不養(yǎng)老人被公認為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忤逆不孝的子孫不見容于整個社會，極端的甚至可招致殺身之罪（瞿同祖，1981：pp.27-49）。
由于傳統(tǒng)社會中宗法家庭與宗法政治所具有的同一性，代際關系的運作規(guī)則因與國家體制相聯(lián)通而成為整個社會所公認的規(guī)范。這一規(guī)范體系的主要思想來源和精神支柱當然是儒家倫理。在這一方面可以說小傳統(tǒng)與大傳統(tǒng)、地方性知識與國家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是充分溝通和認同的。
在當代中國農村養(yǎng)老仍然是由家庭即子女承擔的，鑒于中國傳統(tǒng)的父系繼嗣制度，準確地說養(yǎng)老是兒子及其配偶的責任（無男性后嗣者是例外情形）。社會化的養(yǎng)老在城市和極少的農村地區(qū)尚屬試行階段。“反饋型”代際關系的基本模式既然沒有改變，其間的規(guī)范、邏輯似也應保持不變，辛勞了一生的老人們在兒孫的奉養(yǎng)孝敬中安享天倫之樂，在人們想象中仍可構成一幅田園美景。然而，我們在華北部分農村所見所聞的現(xiàn)實卻與此想象相去甚遠。‚
一、一個將兒子告上法庭的老人和他所在的村落
河北�。兀俅宓挠袢蠞h今年76歲了，老伴已于七年前過世。他共養(yǎng)育了二女三子，長女出嫁到本鎮(zhèn)內相距不遠的一個村莊，二女遠嫁到青海省西寧市，三個兒子均已在本村成家。大約十年以前，在兒子們的要求下，他和老伴與他們分了家，三個兒子各居一處，老兩口按照當?shù)貞T例開始輪流在三個兒子家吃飯和住宿。當時老人與長子及長媳關系就不好，玉泉說，自己和老伴身體都不太好（分別是胃穿孔和冠心病），干不了太多活，因而遭他們嫌棄。在老伴不久因心臟病去世后，玉泉自己繼續(xù)在三個兒子家“吃輪飯”。三個兒子中二子和三子都患有關節(jié)炎，勞動、生活能力較差；
三子娶的妻子據(jù)玉泉說有某種后遺癥，沒法在一起生活，后與三子離婚而去并留下一個小女兒，目前三子再婚未久，娶的是山東來此打工的姑娘。長子是經(jīng)濟條件最好的一個，生有一子二女。目前這三個兒子都主要靠加工箱包謀生。
95年農歷八月的最后一天，玉泉從三子家輪到長子家吃飯了。進門不久，便因為燒炕一事與長媳及孫女發(fā)生爭吵，繼而有所沖撞推搡。據(jù)玉泉所說：長媳和孫女一起將他推倒在地，踢得他滿地打滾，最后將他的腰踢傷。其時長子一直未加干涉，直到鄰居聽到玉泉的喊聲跑來將其拉開。但據(jù)長媳所言：她們并沒有踢打老人，而是他先以臟話罵孫女，又動手打了孫女兩個耳光，繼而自己在地上耍賴打滾，硌到一個水壺上導致腰部受傷。這一次沖突事件之后，玉泉因腰傷不能下地行走。其間三個兒子陪送他先后到鎮(zhèn)和縣醫(yī)院診治，醫(yī)療費用由長子出具，經(jīng)過一個多月漸愈。此后的兩個月分別輪到二子和三子家吃飯，待又輪到長子家時，老人要求長子幫他把生活常用品（被褥衣物、碗筷器皿等）用自行車馱去并接他過去，其間還經(jīng)過村調解委員李來生的調解勸和，長子也口頭答應了到時接老人過去，但玉泉等了兩天都沒有來接。這時三子提出不能再繼續(xù)留老人了，因為其長兄長嫂一直說他和二子從老人那得益（得好處）了。于是在時近陽歷年的三九寒冬，玉泉只好穿著皮襖在三子屋外的柴禾垛里茍且一夜。
第二天玉泉覺得走投無路，到村委會控訴長子長媳虐待、不養(yǎng)。村委會主任覺得村里也無甚良策解決這一矛盾，便直接為其開具投訴于鎮(zhèn)司法所的證明信。玉泉拿著信到鎮(zhèn)里找到司法所所長，傾訴遭遇，所長聽后為其代寫訴狀并帶他上訴到鎮(zhèn)法庭。法庭經(jīng)研究認為贍養(yǎng)是三個兒子的共同義務，只告長子造成被告主體不全，于是又追加二、三子為共同被告。于開庭時傳父子四人共同到庭。經(jīng)過一系列爭執(zhí)辯論后，法庭詢問玉泉有什么要求，他表示什么條件也不要，只要解決他怎么活著就行了，并表示不愿意跟著長子而愿跟著二、三子生活。最后法庭判決，長子一個月出60元贍養(yǎng)費，由二、三子負責照顧供養(yǎng)。
父子對薄公堂后，長子除將每月的贍養(yǎng)費經(jīng)第三者交予老人外，不再與老人有任何聯(lián)系，路上遇到不說話，過年過節(jié)和老人生病時也從不去看望。二、三子則認為長子只出錢而不負任何照顧的責任是不合理的，他們不愿只由自己照顧老父（玉泉解釋說：“他們不敢要我，怕老大說你們養(yǎng)著，你們得好處了”），提出他們愿意和長子一樣出贍養(yǎng)費，也不負責照顧。玉泉接受了這種要求，改變了“吃輪飯”的做法，搬到原來的老房子獨自居住，自己開火做飯。三個兒子每人每月出60元，半年或一年一次經(jīng)第三者交予父親。二、三子過年過節(jié)和平時老人身體不適時會去看望，幫他做一些事，有時也讓孫子孫女前去問候，二子去的更為經(jīng)常一些；
玉泉長女有時也回來做一些縫補漿洗的事；
但長子實際上從此斷絕了與父親的關系。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至今。
鎮(zhèn)司法所和法庭都認為已經(jīng)圓滿地解決了這一贍養(yǎng)糾紛，使原告老有所養(yǎng)。但玉泉本人和二、三子都非常為日后擔心，即到老人自己動彈不了，不能獨立生活的時候怎么辦，還有到他離世之時后事又怎么辦。二、三子認為法庭的判決實際是把長子解脫了，而并沒有真正解決老父的贍養(yǎng)問題，他們都沒有能力單獨贍養(yǎng)和照顧父親，但現(xiàn)在也不知該怎么辦。玉泉本人說只能先這么湊合著，過一天算一天。
（整個案例細節(jié)詳見訪談記錄sy-1-a, sy-2, sy-3, sy-4, sy-10, sy-15-a,b）
玉泉老漢所在的ＸＹ村總人口為1650人；
總戶數(shù)348戶；
戶均人口4.7人；
人均耕地面積1.6畝；
農作物以玉米、小麥為主，但各農戶的主要收來源已經(jīng)不是農業(yè)，而是箱包加工和批發(fā)。從村到所屬ＢＧ鎮(zhèn)僅3公里，各家各戶加工生產(chǎn)的箱包大都直接送到鎮(zhèn)上的大型箱包市場中出售。老人到60歲以上就開始逐步脫離農業(yè)生產(chǎn)和較重的體力勞作，有些身體較好的則多干幾年，到65歲以上一般較少再干地里的活了。該村的養(yǎng)老方式與華北農村的一般方式相同，主要有如下幾種：
第一種是老人自己單獨生活，村里人稱為“單著”。當前通常的分家過程是兒子結婚一個分出去一個，待幾個兒子都成家立業(yè)時，老家中就只剩下老夫婦（或只有一人）了。這時如果老人的身體尚可，自己能夠獨立生活，就會自己單過。特別是老太太還在或只剩老太太一人時自己過活的較多。這樣另房另灶單過的老人由兒子承擔其生活開銷，主要方式是定期或不定期地供錢、供糧，有幾個兒子就由幾個兒子平均分擔。老人自己對這種贍養(yǎng)方式的解釋主要有：一是與兒媳婦過不到一起，不愿意看兒媳的臉色，自己單過可避免家庭矛盾，落得清靜；
二是為小輩人著想，自己還能做得動，不愿給小輩人添麻煩，他們現(xiàn)在掙點錢也不容易。兒子媳婦對此的說明通常是：老人與年青人的口味、習慣都不一樣，他們自己單過可以比較自在、自由；
現(xiàn)在年青夫婦每天要做包、跑市場，作息時間都和過去種地時不同了，做飯早了晚了、涼了熱了都不合適，不如讓老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愛怎么做就怎么做。
獨自生活的老人根據(jù)兒子的供養(yǎng)和自身健康條件生活狀況會很不一樣。例如，村中孫姓輩份最高的桂華老漢，和老伴一起與兒子媳婦分開單過，他的三個兒子中有兩個分別在北京和縣里工作，不時給老人捎錢捎物，長子在村中成家，住在老兩口隔壁新建的房屋中，不定期地供給老人糧食。桂華今年75歲，其妻67歲，二人身體尚可，桂華從去年才開始不再干地里的活了。兩個老人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生活沒什么大問題，心情也不錯。雖然說起長子和媳婦還是忿忿不已，說他們“除了給點白面吃，一個子兒（錢）也不給，孫子還經(jīng)常向我們要錢；
媳婦也不顧面兒（不要臉面）”，對二老時常惡語相向，甚至還有和公公動手的時候，但還是自認為“我們算是不錯的，這村里可有受苦的老人�！保ㄔL談記錄sy-7）
另一戶單過的老人楊老太太的生活景況則令人不忍目睹。楊老太今年不過66歲，其夫去世一年有余。她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都已娶妻在本村成家，最小的四子因呆傻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靠老太太養(yǎng)活、照看。三個兒子每家每月只給老人15元，還經(jīng)常不按時給付或不愿意給。而這點錢根本不夠母子二人的生活開銷，老人體弱多病卻沒有錢看病吃藥。她的住所是兩間非常破舊的老房，屋內光線很暗，沒有一件象樣的家具和用品，傻兒子和鍋碗瓢勺、煤塊、磚瓦都在破土炕上放著；
屋外沒有院墻，房間內外都彌漫著濃重的臊臭氣味。村里人說沒有人敢進她的屋子。老太太經(jīng)常獨自坐在門口街邊的石頭上發(fā)呆，她哭訴說：“十五塊都不愛給，不給我也不敢去要，兒媳婦的臉色難看。現(xiàn)在不都是這樣��！我把他們都養(yǎng)大了，他們不管我。這個傻兒子誰要他啊，只有我每天給他做吃的�！保ㄔL談記錄sy-9）
第二種方式就是當?shù)厮Q的“吃輪飯”或“輪撥兒”，即老人輪流在幾個成婚的兒子家食宿。采取吃輪飯的方式通常是在老人年事已高、體弱多病，自己難以獨立生活的時候，尤其是老太太去世只剩老頭的情況下。輪流的時間周期很不相同，從一周、半月、一月、三月、半年到一年不等；
值得注意的是老人的身體狀況越差，“輪撥兒”的周期就越短。同是吃輪飯，不同家庭中老人的處境也不相同，有被稱為“孝順”的兒子媳婦，會變換花樣盡量讓老人吃得可口一些，老人也會對別人說在哪個兒子家吃得較好，吃魚、吃肉等等。而有的老人在兒子家吃飯則是近乎屈辱的經(jīng)歷，如前面案例中的玉泉，他形容說：“每回上那（長子家）去了，一家子平常誰都不搭理我。你去了，就打（在）那屋里一呆啊。人家（兒媳）一做飯，鍋一響，（我）接著（從）窗戶看看，人家盛上飯吃上了，我就拿上自己的碗出去盛點兒，在我那屋那么吃，誰也沒人搭理我。我去了，也沒人言語�！保ㄔL談記錄sy-1-a）
還有一種贍養(yǎng)的方式是老人仍然住在自己家中，但由于其年老力衰無法料理生活而由幾個兒子輪流去做飯、照顧。這實際上是綜合了前兩種贍養(yǎng)方式的做法。
第三種方式是老人與結了婚的兒子不分家，與兒子、媳婦和孫兒女在一起生活。這種情況多見于只有一個兒子或者只有一個兒子在身邊的老人。如土改時加入共產(chǎn)黨的老黨員張才，今年74歲了，老伴已去世。他曾當過治保主任、村支書。他只有一子，早已成家，有了一個孫子四個孫女。張才與兒子沒有分家，一直在一起生活。他自己說：“我這就算是頂不錯的了。”（訪談記錄sy-8） 再如維湘老人，他已經(jīng)82歲了，老伴已去世多年。共有兩個兒子，長子結婚入贅外縣，后又離婚回到家鄉(xiāng)，現(xiàn)仍孤身一人；
幼子在村中成家。維湘是村中公認文化水平最高、見過世面最多的人（曾因歷史反革命問題坐過十年牢獄），在村中享有相當?shù)耐�。他還自己經(jīng)營了一個小賣店，收入不在兒子之下。現(xiàn)在維湘與幼子、媳及孫子、孫女共同生活，是村中少有的被認為“享�！钡睦先恕＃╯y-5-c）
從全村來看，自己單過的老人所占比例最大，據(jù)村會計和部分老人的估計，最少在一半以上，多則達6-70％，許多“只有一個兒子的都單著呢”；
與兒子媳婦一起生活的大約有10％；
“吃輪飯”的有近20戶，也在10％左右（訪談記錄sy-12, sy-1-a, sy-6）。我們在當?shù)亟佑|到的贍養(yǎng)事件除了兒子不盡供養(yǎng)照顧之責的情況，打罵老人的事例亦非絕無僅有。談及晚年生活，許多老人唉聲嘆氣，深感晚景的凄涼與無奈。
通過走訪幾種不同贍養(yǎng)類型的老人家庭，我們留下這樣的印象：自己單過的老人一般都住在比較破舊的老房中，這些房子的歷史少則三、四十年，多則七、八十年甚至上百年，有的已經(jīng)裂縫或部分坍塌；
這些老人總是說“還能活幾年住幾年啊”？因而也就不愿意修補收拾了。與此對照的是他們的兒子們居住的房屋都較新較好，多是近年新建造的。與兒子共同生活或者在兒子家“輪撥兒”的老人，其居住條件一般視兒子家生活水準而定，(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只有少數(shù)老人（如維湘、張才）仍然按照老習慣被安置在“上房”（正房東屋）居�。ㄎ覀儾浑y注意到這兩位老人所具有的特殊性，即掌有某種政治的或文化的資本以及經(jīng)濟方面的能力），但多數(shù)老人都不是住在上房，而是住在西屋或者廂房內；
上房由戶主即小夫妻居住。
玉泉老人與其子的糾紛和ＸＹ村老人們的生活狀況可以讓我們直觀地感受到生活世界中的現(xiàn)實與通常印象中孝親敬老的傳統(tǒng)正在發(fā)生某種背離。在ＸＹ村所屬的ＢＧ鎮(zhèn)范圍內有關贍養(yǎng)方面的糾紛事件也時有聽聞，近年來傳媒所披露的作為批評對象的不孝不養(yǎng)行為也日漸其多，這些都不難使我們意識到傳統(tǒng)的代際關系已經(jīng)并正在發(fā)生著某種變化，比如前面提及的當前老人們的居住方式，據(jù)一些老人和村干部的介紹，許多年邁之人另戶單過的情形是近一、二十年多起來的，這不由讓人想起“舉孝廉，父別居”這一流傳于漢代的砭刺不孝子孫的民謠，可知在傳統(tǒng)意識中，讓年邁的父母另戶別居無疑是一種不孝之行�？偠灾械囊惶紫喈斨贫然倪\作于民間社會的規(guī)范與邏輯正在發(fā)生改變，為了更好地認識理解這一變化的內容和特點，我們不妨對傳統(tǒng)的代際關系進行簡要的回顧與概括。
二、傳統(tǒng)社會代際之間的交換關系與公平邏輯
在傳統(tǒng)中國親子關系是家庭的軸心（father-son axis），由此衍生和推展的宗族、親緣群體構成社會基本的人際關系結構。如前所述的“回報”或“反饋”模式顯然是代際之間基于交換的公平原則。具體而言就是每一個體都十分明確作為子女要孝親敬老，因為這是對撫養(yǎng)培育自己的父母的回報�！盀貘f反哺”、“羔羊跪乳”等勸喻世人行孝報恩的典故從古流傳至今，不孝不報則是禽獸不如的行為。如果說代際之間存在著某種公平的理念，那么這一理念的基礎就在于代際交換的完成和維系。代際交換不僅限于經(jīng)濟和物質性的方面，而是有著遠比利益的實現(xiàn)和人際間的互惠更為豐富的內容，而且遵循付出與報償相衡的公平邏輯。
1.代際交換的內容與形式：
經(jīng)濟和物質性的交換。親子之間最基本的交換形式就是撫養(yǎng)與贍養(yǎng)的交換：子女弱小時父母有責任和義務養(yǎng)育其長大成人，并為之娶妻成家，傳以家業(yè)財產(chǎn)；
而在父母年邁力衰時，兒子則有義務供奉照料之，為其養(yǎng)老送終；
代際間的這種義務和依賴是相互的。古代宗法倫理關系中一個基本的概念就是“報”，而“報”的首要含義是還報父母養(yǎng)育之恩，孝親的意識即由此而來�？鬃诱f：“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 “三年之喪”相對于“三年之抱”，認為孝子應守孝三年以報答父母抱撫三年之恩德，表明親子之間基本的交換關系。直到今日，農民在表述父與子之間的關系時仍然沿用著這個十分質樸的道理：“他養(yǎng)你一小，你養(yǎng)他一老”，類似的還有“他疼你一小，你疼他一老”�？梢哉f，撫養(yǎng)與贍養(yǎng)的義務和還報在傳統(tǒng)社會中是天經(jīng)地義的為人之本。
儀式性的交換。代際之間的交換關系還表現(xiàn)在儀式活動上，最突出的就是人生禮儀中的婚禮與喪禮的對應�；槎Y和喪禮即老百姓俗稱的紅、白喜事（從名稱上亦可見其對應性）是人的生命過程中的重大事件，需盡其所能辦得隆重、體面。在農村紅事、白事經(jīng)常成為人們衡量評價生命質量的表征，正如俗話常說的：“有個好上人（指父母），兒子得個好喜事；
有個好兒子，上人得個好喪事”。小輩人可能因婚事簡陋、不夠排場風光而對父母有所埋怨；
而喪事若辦得寒酸，旁人就會議論說，這個老人劃不來，苦了一輩子，沒個好結果（郭于華，1992：p.75）。
情感性的交換。父慈子孝一直是良好家庭關系的理想，這一理想也可以推廣到宗族乃至社會而達成一種普遍的和諧友善的人際關系。親情敬愛也出于自然天性和長久共同生活的基礎，因而代際交換并非僅有通過互惠而取得利益上的滿足這種表層和硬性的交換，更有充滿人情味的美好情感的交流。慈愛與孝敬是親子間互相給予和獲得的重要內容。
文化資本的交換。個體的成長與成就與其出身門第、家、族聲望有密切關系。一個人如果出生在祖宗先人已經(jīng)取得功業(yè)、榮譽或財富的家庭，或者家人、族人為其功成名就做出過貢獻，那么他在享受這些成功和榮譽的同時便也承擔著回報這一切的責任。出身于名門望族、大戶人家的子弟，從小就會被灌輸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的思想。成人后或讀書做官，或習武從戎，之后衣錦還鄉(xiāng)，封妻蔭子，讓家族的榮耀聲望傳續(xù)不絕。以功業(yè)成績光耀門楣是對門第聲望最好的回報。
象征性的交換。代際之間的交換甚至可持續(xù)到交換的一方死后，這就是先人的福佑與后代香火的交換。在父母亡故后，后代不僅有義務為其舉辦隆重的葬禮，挑選一塊好風水的墓地，而且在其生辰忌日和一年當中特定的節(jié)日（清明、中元、冬至、年關）都須為之上香燒紙，供奉祭奠，意為提供先人在陰間鬼域的各種用度；
這些是對祖先福佑后代的回報，因為人們相信死去的祖先仍有力量福禍于子孫。為了使供奉祖先的香火得以延續(xù)，個體最重大的責任之一就是生養(yǎng)子嗣。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正是就此意義而言，而罵別人“斷子絕孫”也就成為最惡毒的詛咒。
2.代際交換的規(guī)則及特征：
代際間的交換關系與一般意義上的市場中的交換不同，它不僅在交換的內容與形式上更為豐富和復雜，在交換所遵循的規(guī)則上也有著自身的特點：其一，相對于雙方由契約規(guī)定的交換而言，代際交換是由情感聯(lián)系和道德制約的；
親子雙方并無正式的撫養(yǎng)和贍養(yǎng)的合同契約，其各自的付出和酬報是傳統(tǒng)宗族制度及相關道德規(guī)范已經(jīng)規(guī)定了的，同時也是血緣親情的自然表露。其二，相對于可精確計算的交換，代際交換是良心估算與社會評價的；
這就是說，并沒有一種可以將付出與回報做量的計算的指標或尺度，交換是否對等是相對模糊的，用以衡量這種交換的是人們自己是否心安理得以及來自宗族和社區(qū)其他成員的評價。其三，相對于一次性清算完結的交換，代際交換的回報是延遲性的；
個體從蒙恩受惠于父母到長大成人能夠回報這種恩惠有一個相當長的過程，而且還要通過向下一代付出而還報上一代，因而交換可以是間接的，遞推的。換言之，在傳統(tǒng)社會中，作為家庭、宗族成員的個體，要終其一生來還報父母和祖先的給予。其四，相對于平等的個體之間的交換，代際交換是倫理等級性和情境中心主義的；
在傳統(tǒng)社會組織中，個人是作為家庭與宗族的成員而非獨立的個體而存在的，個體之間不存在平等的關系，只有與生俱來的倫理等級的位置關系，其權力責任義務及相應的行為方式、應得到的和應付出的都已由這一位置先在地決定。
總之，在代際交換中，個人的責任與義務傾向于終究和他所得的報償相等（許浪光，1990），也就是說代際之間的交換應該是公平的。但這一公平并無精確的測量，而是存在于人們的心目之中，正如俗話所說的，“人心就是一桿秤”，所謂公平與否更多的是一種當事人的心理感受和群體成員的社會評價。這種代際交換中的公平邏輯維系著血緣紐帶連接的家庭、宗族及以此為基礎的傳統(tǒng)社會結構。在此傳統(tǒng)結構關系中，每一對父子都是世系鏈條上的一環(huán)，每個兒子在正常的生命過程中也會成為父親，每一個體的權力、責任、義務和酬報都已由其身份－－即在親緣群體中的位置－－而確定下來。在這樣一個生命鏈環(huán)中人們不斷地給予著、回報著，在一代一代連續(xù)不斷的交換中走完人生的路程。當然，傳統(tǒng)社會中并非沒有所謂不孝之人，但在一個社會共同接受的規(guī)則體系中，失范者如不糾正自己的行為則會被社會拋棄和放逐，因而代際交換的維系在傳統(tǒng)社會中不是作為問題存在。而代際之間交換關系的維持和保證亦使社會的基本的單元得以不斷地再生產(chǎn)出來和不斷地運作下去。
三、依然被言說的道理與不再被遵守的規(guī)則
現(xiàn)代農村社區(qū)出現(xiàn)的養(yǎng)老問題顯示了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在運用中已經(jīng)和正在發(fā)生著變異，即上述親子之間付出與回報的均衡交換關系被打破。為了明晰這一變異的實質內容，我們在了解贍養(yǎng)方面的糾紛及其調解過程時，特別關注了沖突雙方以及調解人所言說的道理，即他們對事件原因的描述和對自己行為的解釋。不難看到當事人在敘述事件過程和闡明各自的道理時仍然圍繞著代際交換的原則，也就是說付出與回報的公平觀念依然存在，交換邏輯仍舊作為基本的原則用于說理過程。無論是矛盾的雙方還是作為中間人的調解者，都把付出與報償?shù)墓阶鳛楦镜牡览�，即使是不養(yǎng)老人的兒子、媳婦也從不會公開否認這一傳統(tǒng)規(guī)則。
老人要求后代贍養(yǎng)的道理很簡單，一言以蔽之：養(yǎng)兒防老。我生養(yǎng)了你，辛辛苦苦地把你拉扯大，你現(xiàn)在不管我了，我白養(yǎng)你了？非當事人的其他老人也都認同這個道理，談到誰的兒子不孝，都會說這個兒子“白養(yǎng)了”，或者說這個老人“劃不來”。（訪談記錄sy-1b, sy-5b, sy-6, sy-14）
后代所講述的與老人發(fā)生沖突的緣由通常是指責老人的行為不正確，以玉泉長媳對自己公公的控訴為例，這類不當行為包括：兒子結婚時老人什么象樣的東西都沒給，也沒給蓋新房；
老人對幾個兒子親疏不同，有好有壞，如在房產(chǎn)、財產(chǎn)的分割上不公平，或平時私下多給了某個兒子錢、物或以勞力幫助之；
老人對第三代即自己的孫子、孫女不盡祖輩的責任，如不幫著照看，不抱不親，不給吃的東西；
兒子家有重要的事情如蓋房等老人沒有給予應有的幫忙；
老人對兒媳婦不好，出言不遜或以臟話罵之，或有某種近于調戲的行為。（訪談記錄sy-2, sy-6, sy-14） 總而言之，兒子、兒媳婦對自己與老人發(fā)生沖突并導致不養(yǎng)的解釋就是老人“不象個老人，沒有老人的樣子”（訪談記錄sy-2），沒有付出老人應該給予后代的東西，所以作為相應的回報，他們也就有理由不用對待老人應有的作法對待之。但通常情況下后輩人絕不會明言自己不愿意贍養(yǎng)老人，而是強調老人不講道理，沒法跟他們一塊過；
或者說萬一哪天老人死了，誣賴是他們虐待死的，他們不能擔這個責任，因此出錢可以，但決不跟老人一起生活（訪談記錄sy-2）。
對老人同有贍養(yǎng)義務的幾個兄弟之間多強調義務分擔的對等性，他們的道理是父母既然養(yǎng)育了幾個兒子，即先人的養(yǎng)育恩澤是播灑到幾個兒子身上的，因此作為公平的回報，贍養(yǎng)父母的責任也理應由幾個兒子分擔，如果只由一個或兩個而不是全部兒子承擔，則是不合理與不能接受的，如玉泉一案中二子與三子就是堅持這一道理（訪談記錄sy-3, sy-4）。但是其長子、長媳也振振有詞，他們堅持認為，老人偏向兩個小的兒子，他們多“得益”了，所以他們多承擔對老父的義務是應該的（訪談記錄sy-2）。
此處我們可再引述一例贍養(yǎng)糾紛中老人與后代各自講述的道理：在與ＸＹ村相鄰的ＲＨ村的一起糾紛中，父母與兒子兒媳婦因房產(chǎn)發(fā)生爭執(zhí)反目，導致兒子不承擔贍養(yǎng)義務。這位父親曾當過志愿軍，回鄉(xiāng)之后在村中蓋了幾間房子。其子也對新房有所投資，出了部分柁木、檁架的錢。后其子赴東北工作。數(shù)年后從東北返回家鄉(xiāng)，因無房無地需要和父母同住一所庭院，但婆媳之間非常不和，時常打架。于是老人就不讓兒子、媳婦再住下去了。婆婆說“這個房子是你爸爸蓋的，沒有你的份兒”；
兒子兒媳婦說“這房子是我爸爸蓋的，但柁和檁架是我添的，你要不叫我住，我就得把房子扒下來，你要叫我住呢，咱們二一添作五，四間房一家兩間”。兩位老人不同意，父親的道理是：“我生養(yǎng)了你一場，你給我添這點兒東西是應該的”。兒子則認為：“我也應該也不應該，你生了我養(yǎng)了我，我給你添這些東西是應該的；
可是你也做得太絕了，我房無一間地無一垅你不叫我住，我不養(yǎng)你也應該”。雙方都堅持各自的道理，所以矛盾越來越深。在老父病危的時候，一天昏死幾次，兒子、媳婦連看看都不去，醫(yī)藥費也不與承擔。村里調解、親戚朋友勸說都無效。最后老太太無奈告到鎮(zhèn)司法所，經(jīng)司法所對其子、媳勸說、教育、批評仍無解決。于是由司法所代書訴狀上告到鎮(zhèn)法庭，經(jīng)法庭開庭審理判決，由兒子承擔老人的全部醫(yī)療費、喪葬費（不久其父病故）和對其母的贍養(yǎng)義務，此糾紛才宣告解決（訪談記錄sy-14）。
從上述各方講述的道理來看，付出與回報的對等仍然是一個基本的公平理念；
然而給與還的實際內容，即可交換資源卻有了分歧。從傳統(tǒng)的代際交換關系可知，親子之間的交換是一個包含內容廣泛的體系和持續(xù)時間長久的過程，它至少包括物質的、情感的、儀式的、聲望的、象征的等多方面內容。而現(xiàn)在養(yǎng)老糾紛中人們所陳述的理由，經(jīng)仔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沖突雙方所強調和倚重的交換內容各不相同。父母一方注重物質交換的生命方面或可稱為先賦性方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主要強調生育之恩、撫養(yǎng)之惠，即我給了你生命，撫養(yǎng)你長大，就是給了你一切，你回報這一生養(yǎng)之恩是天經(jīng)地義的；
子、媳一方則更為注重物質交換的財物方面或稱為獲致性方面，具體而言就是你給了我什么（房產(chǎn)、錢、物、勞力）和對我好不好（“涼的換涼的，熱的換熱的”，“半斤對八兩”）。老人將后代應該做出的回報視為長久的、終其一生的的；
小輩人則更看重現(xiàn)時現(xiàn)報，似乎不大關心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你生了我、養(yǎng)了我，或者不如說在他們心目中生養(yǎng)后代是父母天經(jīng)地義的責任，不必求回報。老人道理的潛在邏輯是哺育與反哺傳統(tǒng)的不可變更，而且要求后代無條件地予以回報，而其它的交換內容（有關老人所持交換資源的變化后文論述）則處于較次要位置；
而后輩人的邏輯更看重交換的全部內容或者說除了生養(yǎng)以外的交換資源，他們愿意做出的回報是有條件的。由此可知，雙方雖然都講述著共同的交換的原則，但其潛臺詞卻各不相同，對可交換資源的權重和排序也不一樣。這大概是雖然仍以交換公平來說理但是原有規(guī)則卻不再被遵守的原因所在，由此也可以理解大多后輩人還是能夠贍養(yǎng)老父老母，但卻遠談不上善待和孝敬的緣由。
當養(yǎng)老的家庭糾紛出現(xiàn)而當事人各方又無法通過講理自行和解并找到解決的辦法時，就要求助于一定的正式或非正式機構進行調解或斷決。在ＸＹ村所屬ＢＧ鎮(zhèn)的多數(shù)村莊中都設置了“調解委員會”這一民間組織，其成員（有時只一人）通常由村干部或前村干部擔任。也有的村現(xiàn)在并無這一設置，只有以私人名義從事民間糾紛調解的人員，如ＸＹ村。無論是調解委員會成員還是私人調解人一般都是村中有一定聲望的人，即被認為懂得道理并且會講道理、熟悉鄉(xiāng)里各種事物和人際關系、辦事公正不偏而且愿意為公眾辦事的“熱心人”（訪談記錄sy-1-b, sy-10, sy-13-a）。
經(jīng)過村一級的調解如果無效，當事人（通常是不被贍養(yǎng)的老人）就可能到鎮(zhèn)司法所申訴。鎮(zhèn)司法所有權將當事人雙方傳喚來或前往其家中調查情況、說理勸服以至批評教育，如果雙方能夠達成共識，則幫他們簽訂“贍養(yǎng)協(xié)議”ƒ ，至此糾紛便告解決。但這類協(xié)議并無法律效力，可以不被執(zhí)行。而且在很多情況下雙方難以達成協(xié)議，這時就由司法所人員代寫訴狀（許多老人尤其是老年婦女都不識字，也不了解訴狀的書寫格式），上訴法庭。這樣一場官司即告開始。經(jīng)過法庭開庭審理后的判決或下發(fā)的贍養(yǎng)協(xié)議書即具有法律效力，必須被執(zhí)行或者被強制執(zhí)行（訪談記錄sy-13-a, sy-14, sy-15-a,b）。
調解人，無論村一級還是鎮(zhèn)一級的，在處理贍養(yǎng)糾紛時也多是用付出回報這一套交換邏輯說理。例如，前任鎮(zhèn)司法所所長趙德才對自己經(jīng)常講述的一套道理頗為得意：“咱們要說句老百姓話，你爹媽你都不養(yǎng)，你哪來的？你養(yǎng)誰啊？你娶妻生子你為什么呀？父母所生所養(yǎng)，由懷孕期間一直到生你，最大的也就是八斤的孩子，甭（不用）說懷你這九個月，唰拉一落生，你需不需要吃奶？如果你現(xiàn)在不贍養(yǎng)你母親，那么你母親（當時）一天不喂奶可以餓死你，是這么個道理吧？小孩吃奶啊一會兒一吃，那么到你不吃奶了，你是不是還得有你母親背著抱著領著��？頭上頂著怕歪了，口里銜著怕化了，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啊，病了還得打針服藥，左邊尿了右邊倒，右邊尿了還得胸前托著（這段說詞是民間廣為流傳的《勸孝詞》中常有的一部分）„ ，是不是這樣��？那么反過來講，幾十年之后，你娶妻生子了，你養(yǎng)孩子為什么？你養(yǎng)孩子你是不是為了防備你老��？相反的，把你那孩子先拋在一邊兒，咱們先說你本人，你母親養(yǎng)你為什么？我講這個可以講哭了他，我叫他痛哭流淚，他人都是高級動物，有這個感情。使他當時認識到，哎呀，不養(yǎng)這個爹媽，不從法律，從這良心上都過不去，父母就白養(yǎng)了一場啊，對不對啊。使他認識到呢，父母養(yǎng)我這場是個不容易的事兒，這番話不要單獨地光給男方講，而是越聽他那邊（指媳婦）越覺著，因為她也是爹生娘養(yǎng)的。甭說是生父生母，你就是個義父義母，人家還抱了你呢，是不是，和栽小樹似的，人栽上了還得修理你呢，還得培土，還得澆水，不然的話，你也成不了人。……老人生了你了，養(yǎng)了你了，這是他的義務；
反過來說，你贍養(yǎng)老人，這是你的權力，你權力義務不相等，它就成不了個等號�！保ㄔL談記錄sy-14）
如前所述，由于后輩人心目中的交換邏輯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調解人的一番傳統(tǒng)說教并非每每奏效。通過講道理說服、勸服的方法如果不能產(chǎn)生效用，司法人員時常也會輔以用法律力量震懾的辦法，用他們自己常用的語言就叫“嚇�！�。實踐當中“嚇�！钡淖鞣ㄊ墙�(jīng)常使用的，換句話說，在苦口婆心講道理的背后總是有法律、行政力量在起威懾作用，這也是具有政府干部身份的司法調解人員雖然講述著與老人差不多的道理，但卻更有效用的原因�，F(xiàn)任鎮(zhèn)司法所長孫慶林這樣描述一次處理贍養(yǎng)糾紛的情形：“當時那個氣氛就得把他壓住，他比你還橫（厲害）那還行呀？實際上我要銬他什么的也沒權力，你屬于司法部門，沒這個權力，也沒有械具，可是有時候必須得說上。我說銬起來你啊，實際上咱們什么也沒有。我讓他給他媽跪下，給他媽跪著也不丟人。我說你要這么著，我就告你去，你看法辦得了你吧？虐待家庭成員就構成犯罪。最后給他立了贍養(yǎng)協(xié)議，每月給他媽多少錢，多少糧食，給他媽蓋了兩間小房，他還都應下來了，辦了。”（訪談記錄sy-13-a） 前所長趙德才也說過：“要讓他（兒子）認識到老人不容易，（還要）引入到這來（指法律）。咱們只能按照這個辦，不按這個辦，說老百姓的話，到哪打官司（你）也是個丟人，到哪也是個敗訴的�？梢赃@么說，你到咱法庭，你到市法院，你打官司也是個敗訴的，什么叫敗訴？你輸。這個斷定你是輸?shù)模驗檫@個理沒在這兒。”（訪談記錄sy-14）
應當說明的是，贍養(yǎng)一類的家庭矛盾訴諸正式的調解和法律機構的很少，雖然有不少老人對自己的生活境況并不滿意，但大多默認和忍耐了，輕易不會走上法庭。因為狀告自己的親人、一家人上法庭打官司，在人們心目中多少總是有悖情理的。而且一旦對薄公堂，就意味著親子之間恩斷情絕，往往導致實際上的親子關系的中斷。法庭的判決常常只能做到叫兒子出贍養(yǎng)費，而真正的養(yǎng)（提供衣食、有病時照顧以及情感慰籍）仍然會落空，如孫玉泉一案的結果。通常情況下村里的調解人也會盡量勸阻老人不要告狀。如玉泉一案，ＸＹ村的調解人來生聽說玉泉要去告他長子，就勸阻他盡可能別告：“（他們）對也好不對也好，得看待（指給兒子媳婦留面子）一下。玉泉呢當時有個說道，因為去了（長子家）也沒人搭理他，我說你去了該吃吃你的，該喝喝你的。他說不愿意呆著，孫女也不理他，媳婦也不理。我說這問題啊，吃了飯走，給你飯吃，得了。不愛上家呆著，外邊遛達遛達。玉泉說：‘來生啊，我和你說，我實在受不了了’，受不了怎么著��？羊毛落在羊身上，這時候你還得指靠他們，別得罪他們。兒子也好，媳婦也好，不要得罪他們。湊合著呆著，有吃有喝就得了�！保ㄔL談記錄sy-10）
所謂贍養(yǎng)，遠不僅僅是錢能解決的，老人的日常生活花費實際上主要是糊口之需，是一個很小的數(shù)量；
他（她）日漸失去的是獨立生活的能力，需要的是親人的扶助照看、噓寒問暖，生病時有人端水送藥。出于對保持親子關系的考慮，大多數(shù)老人不到食宿無著、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是不會求助于正式的司法機構和法庭的。這也是官員們常常認為贍養(yǎng)在農村并不是什么大問題的原因所在。
四、代際之間交換關系的維系與崩解
現(xiàn)實中的贍養(yǎng)矛盾和圍繞著這些矛盾人們所陳述的各自的道理，顯示了代際之間的交換規(guī)則和公平邏輯的實際運作及其發(fā)生的變化，這種改變既有人們認知、理念上的原因，也有其外部條件變化的影響，即使交換得以維系和保持的條件的變化。對此可從以下方面做些具體的分析：
1.代際之間權力關系的轉移
在傳統(tǒng)宗族制度下，老人是家庭權力特別是經(jīng)濟權力的掌有者。作為一家之長的老人才能決定田產(chǎn)、房產(chǎn)及其他財產(chǎn)如何經(jīng)營、使用和分配；
分家析產(chǎn)何時進行、如何進行也是由老人說了算。在ＸＹ村，幾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回憶自己年輕時即三、四十年代的家庭狀態(tài)時都說到這一點：“那時一切的權力都在老人手上呢，他不到死的時候不撒手。讓你小輩人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兒媳婦受氣，跟奴仆差不多。老人在，你就分不了家；
老人死了才分家呢。老人覺得有矛盾也可以分家，沒矛盾就不分家。”（訪談記錄sy-1-a,b） “那時候誰敢不孝順？你不好就分出你去，你愛怎么著怎么著，你吃誰�。磕愫日l�。糠殖瞿闳�，不要你了，就給你一雙筷子一個碗，讓你個人過去。老人在的時候，要是嫌麻煩了，說分了家吧，你比如說，有幾個兄弟，我（指老人）先掌握著五十畝地，你們（指兒子）這幾個就少點，你少點還是不行，你對老人制服不了�！保ㄔL談記錄sy-5-b ）
當代農村代際交換難以為繼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家庭權力關系的改變，即老人作為一家之長的權力和權威全面失落。家庭權力關系的改變可從兩方面來看：第一，家庭經(jīng)濟權力從老輩轉移到小輩。與過去分家較晚、沒有矛盾就不分家及老人掌握分家析產(chǎn)的決定權不同，現(xiàn)在基本上是兒子一結婚就分出去單過了，承包地當然也隨之分出去一份；
待兒子們都成家立業(yè)獨自生活時，老夫妻（或僅存一人）就開始在幾個兒子家“吃輪飯”；
或者視身體狀況和與兒媳關系好壞自己另房另灶單過，由兒子出錢出糧供養(yǎng)。這時的老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地產(chǎn)、財產(chǎn)可以掌握經(jīng)營，其自身也已喪失或正在喪失創(chuàng)造收益的能力，日益需要小輩人的供養(yǎng)照看，日漸成為弱者或弱勢的一方。
第二，家庭權力從男性向女性的轉移或部分轉移。當今農村家庭中兒媳婦的權力地位已今非昔比，她們在家庭經(jīng)濟生活中常常是握有實權的人物。她們不僅仍然“主內”，在衣食安排、養(yǎng)育孩子、照顧老人等家庭生活中起主導作用，而且日益在創(chuàng)造收益的生產(chǎn)活動中與男子平起平坐。在ＸＹ村，主要的生產(chǎn)活動是加工箱包和種地，而種地所得已經(jīng)僅限于滿足家庭糧食消費和交納國家任務，主要的現(xiàn)金收入來自箱包加工和出售。在這一生產(chǎn)經(jīng)營領域中，無論是在縫紉機上軋包還是到市場上販賣，女性都毫不遜于且經(jīng)常超過男子，因而兒媳婦在家庭經(jīng)濟生活中的地位可謂舉足輕重。從一些贍養(yǎng)糾紛的案例中不難看到，現(xiàn)代農村的家庭糾紛多是由兒媳婦引起的，ＸＹ村的人們概括贍養(yǎng)糾紛原因最常用的一句話就是“兒子做不了媳婦的主”。家庭生活中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常常成為導致家庭糾紛的線索，進而造成不贍養(yǎng)老人的理由，而這些細微末節(jié)的磨擦常常是由兒媳婦與老人的關系而引起。顯然，兒媳婦并未受過丈夫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她是否善待公婆并不受知恩必報的交換邏輯約束。對這一點老人也很明白，他們從未奢望兒媳的回報，他們說：“我也不抻著（指望）那個，對她，你又沒養(yǎng)育她，她那個心里頭就和兒子不一樣，你沒有多大的恩惠，從小怎么怎么養(yǎng)了她，她那個心里她就是差。她進門就愿意當家，一切的經(jīng)濟權，一切的權都要奪過去，現(xiàn)在權力都在媳婦身上呢，當小子（兒子）的都得聽媳婦的。（如果）這個媳婦心地善良，她還知道這是老人，這還差不多少。不少的不什么點兒（善良）的，都有矛盾，都不待見（嫌棄），對老人發(fā)生煩感，不著好眼瞅（惡目相對），你說什么她都不愛聽，除了瞪（眼），就是嚇唬�！保ㄔL談記錄sy-1-b）
代際之間權力關系改變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小輩人可以指責老人。在傳統(tǒng)社會中輩份長幼是經(jīng)嚴格規(guī)定的倫理等級關系，父母對子女來說總是有理的一方，作為小輩人的兒子、媳婦決無資格評論指責前輩人的行為，相反長輩卻經(jīng)�？梢蕴粜≥吶说睦怼６诋斀竦募彝ド钪�，兒子、媳婦對父母的指責通常構成不贍養(yǎng)他們的理由。如前所述小輩人對老人的種種指責。
ＸＹ村的一位老太太無限感慨地說：“現(xiàn)在是老人沒理了”，“叫娘的多，疼娘的少，沒人疼你，這當娘的受多大損失��！現(xiàn)在這說話都向著年青的說，誰也不向著老家伙，這老的還能活幾天？”（訪談記錄sy-7）
2.對行為進行道德評價的社會輿論壓力不復存在
傳統(tǒng)社會中以“孝”、“報”為核心的宗法道德教化及與之相關聯(lián)的社會評價構成對“不孝”、“不養(yǎng)”行為的壓力。這種壓力既來自宗族同時也來自整個社區(qū)。ＸＹ村的老人們常說，過去如果“對老人不好，就沒人搭理了”（訪談記錄sy-1-b, sy-5-b）；
如果有哪個成員違背了孝親養(yǎng)老的行為規(guī)范，將被整個社區(qū)指責唾罵。一位老人舉例說：“過去有一家，來了朋友吃飯，（客人）說‘大伯（指主人的父親）來了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兒子說：‘他 （非常）臟的，叫他干嘛？’人家（指客人）嘩一家伙走了，還交（交往）你干嘛？（眼里）都沒老人了�！保ㄔL談記錄sy-7）
傳統(tǒng)社會中宗法制度和與之相關聯(lián)的道德評價對不孝的行為構成很大的社會壓力。而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卻是對與已無關的事、對他人事的冷漠。例如，玉泉與長子、長媳糾紛一事鄰里鄉(xiāng)親們都知道，甚至相鄰村莊的人也知道，人們多半也會對老人表示同情，但是較少議論更不會去批評玉泉的兒子和兒媳，原因是“誰也不愿意得罪人”。當問及親戚、鄉(xiāng)鄰、村干部對此事的態(tài)度時，玉泉二子這樣回答：“誰敢說、誰敢得罪、誰愿意得罪這人（指其長兄）呢？誰上趕著管這事兒去？再說干部也都是當村人，誰也不愿意得罪人，得罪了，就是一輩子的仇人�！保ㄔL談記錄sy-3） 玉泉三子說：“看著不公人家也不敢說，人家怕得罪他，誰得罪他干嘛�。坑植皇怯泻锰�。人家就是有這么一個看法，也不能上去跟他說去�！保ㄔL談記錄sy-4） 一位同姓的鄰居老太太則說：“現(xiàn)在都軋個人兒的書包，誰也不管誰，老鄉(xiāng)親們，說實話，誰也不管誰，你挨餓我就管你啊？不管，你挨你的餓，沒人兒管�！保ㄔL談記錄sy-6） 村會計提起此事就搖著頭說，“現(xiàn)在誰管��？連親兒子都不管（老人），別人誰管？”（訪談記錄sy-12）
對人的基本評價標準的改變也是導致道德輿論壓力失落的原因之一。傳統(tǒng)社會中“孝順”與否是評價個體的首要標準，不孝之人在社區(qū)中將無地立足。而現(xiàn)在人們似乎更看中某個人的“本事”，即掙錢的能力并由此決定與之保持何種關系。玉泉老人說：“那季兒（指49年以前）呢他要對老人要不好，這村里就沒人搭理了，說這人不孝，這個百善孝為先吶，一個人不孝，就沒人搭理了，社會輿論他就不行�，F(xiàn)在，象我這個事兒吧村里人也挺同情的�？赏樗惺裁捶▋喊。客馊�，他有什么權力，誰敢得罪人呢？”（訪談記錄sy-1-a） 其二子、三子一致認為：“人家（指長子）又會說，嘴上也有，外邊的事人家又會辦。現(xiàn)在這老鄉(xiāng)親們看人吧，看誰有用他向著誰說，沒用的人，誰也不拿著你當回事兒。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一個有用的人；
象我們這又無嘴（不會爭辯）又無人（沒有關系）的，得罪了你，也算不了什么。所以說話憑良心的，反正是少，往往是看著誰有用向著誰，誰有用就不敢得罪誰。說話也不說心里頭的話，他說了要是傳過去那不是得罪了人家嗎？”（訪談記錄sy-3, sy-4）
過去傳統(tǒng)信仰對代際之間的交換關系也有一定約束力；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農民普遍的信仰觀念。在民間流傳的各種勸孝歌、勸善詞中常常有用陰間地府閻王殿中各種恐怖情景懲罰不孝之人的內容，對不孝之人的最常見惡報就是“天打雷劈”�！� 在篤信多神諸鬼的農民心目中，這是很有威懾力量的。
而當代農村民間信仰的衰落也是改變人們行為方式的因素之一。ＸＹ村及所在的整個ＢＧ鎮(zhèn)地面上，所有的寺廟都在建國土改以后蕩然無存，并且再也沒有恢復和重建過。與人們篤信“善惡有報”的時代不同，當代農村中大多數(shù)中年人和青年人不再相信任何神靈鬼怪，也不擔心“知恩不報”或“以怨報德”會給自身帶來什么厄運或者來世遭到什么惡報。無信仰也就無所畏懼，敢于辱罵甚至毆打老人的事情屢見不鮮正可以說明這種心態(tài)上的變化。
以上分析表明，家庭中的權力關系在代際和性別兩個層面都已發(fā)生了轉變，作為長輩的老人因這一轉變隨著自然生理的衰敗日益退到家庭生活的邊緣甚至外面。非正式的親緣群體如宗族組織已不復存在，相應的道德約束和社會評價力量趨于消解，對于失范者的約制和處罰力量業(yè)已喪失。而屬于國家政權系統(tǒng)的正式機構和正式規(guī)則對這一領域的介入較少，調解系統(tǒng)的干預仍使用傳統(tǒng)代際交換的公正原則進行說合，法庭依條文做出的判決常常無法對農民實在的生活世界產(chǎn)生結果。這些都說明傳統(tǒng)代際交換關系的維系力量和存在基礎已經(jīng)完全改變，這是致使傳統(tǒng)交換邏輯發(fā)生變異的重要原因。
五、地方性知識的失落與國家力量的基層運作
現(xiàn)代農村社區(qū)代際之間的交換邏輯發(fā)生了改變，這一過程是與國家權力對鄉(xiāng)土社會的全面、有力的滲透相伴隨的。杜贊奇對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所進行的社會史研究曾經(jīng)非常出色地闡釋了國家權力與鄉(xiāng)村社會的互動關系（杜贊奇，1994）。這一互動過程在1949年后以相當不同的方式進行：鄉(xiāng)村社會的文化網(wǎng)絡不再是“國家政權深入鄉(xiāng)村社會的渠道”，而成為國家力量轟毀的目標；
國家不僅僅“將自己的文化霸權加之于通俗象征之上”，而是力圖用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取而代之。
如前所述，傳統(tǒng)社會中關于贍養(yǎng)老人的規(guī)定是宗族制度的一部分，也是社區(qū)的共同規(guī)范。這雖然是一種非正式制度，但由于宗法家庭與宗法政治所具有的同一性而與國家體制相聯(lián)通�！靶ⅰ笔橇⑸頌槿酥荆嗍抢砑抑螄幕驹瓌t。是可以從小至個體、家庭推廣到大至國家、天下的安身立命之根本。固然，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中并非沒有不孝之人，并非不存在有關養(yǎng)老的家庭糾紛，但對于失范行為和違規(guī)的個體畢竟有相應的約束和懲戒去對付，整合的行為規(guī)范和意義系統(tǒng)可以維系家、族、社會各層結構的運作和繼替。以習俗和慣例形式存在的非正式規(guī)則如格爾茨所說“乃是一種賦予特定地方的特定事務以特定意義的方式”，這一套可以滿足社區(qū)和群體需求的行為規(guī)范和意義系統(tǒng)正是完整而自足的“地方性知識”（Geertz，1983）。
對部分華北農村民間口述歷史的搜集記錄可以讓我們約略看到這樣一個替代的過程。對此可以概括為：國家行政權力對傳統(tǒng)社會組織結構和運行機制的替代；
國家政治話語對地方性知識的替代；
國家儀式對傳統(tǒng)社會儀式如宗教的與宗族的儀式的替代；
國家和領袖崇拜對民間信仰的替代。在華北農村我們很容易看出1949年以后的歷次政治運動是相當儀式化的，它們有著一整套程式化的表演過程，如在ＸＹ村很多人還記憶尤新的“運動”方式，諸如“扎根串連”，大會動員，呼喊革命口號，張?zhí)麡苏Z，控訴批斗對立面的敵人，向領袖頂禮膜拜，還有“刮骨去毒”、“洗澡”、“辯論”（即眾人指責、批判某人）等等等等。這樣一種綜合了制度、儀式和象征的替代過程或者說部分替代過程本質性地反映了社會與文化的變遷。
上述變遷過程表現(xiàn)在家庭、代際關系中就是“孝”、“報”等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失落和老人的贍養(yǎng)作為社會問題而出現(xiàn)。哺育和反哺這一交換環(huán)節(jié)的斷裂可以理解為文化傳統(tǒng)從根基上的動搖。從當代農村中的老人贍養(yǎng)問題，可以觀照其背后的社會結構性變遷和文化意義的變異，而在這一轉變過程中，國家力量對鄉(xiāng)村社會的進入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變量。
1.代際之間權力關系轉移的過程，伴隨著個體農戶的財產(chǎn)轉變?yōu)榧w財產(chǎn)（經(jīng)過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化、大躍進等）而后又從集體財產(chǎn)變?yōu)榧彝ヘ敭a(chǎn)（經(jīng)過改革開放、聯(lián)產(chǎn)承包、分田到戶）的過程；
準確地說正是后者導致了前者。
小農家庭在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社會中是最基本的生產(chǎn)、生活、生育單位，也是血緣傳續(xù)、財產(chǎn)繼承和文化傳遞的基本單元。在共產(chǎn)黨政權建立之初，“耕者有其田”的小農生活理想經(jīng)過土地改革運動一度得以實現(xiàn)。但為時未久，這種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即告結束，經(jīng)過合作化及相繼的人民公社化過程，農戶再度與土地這種最主要的生產(chǎn)資料告別。在最極端的公社化和大躍進時期，農戶家庭不僅不再是生產(chǎn)單位，甚至不再是生活消費的單位了。ＸＹ村中年以上的人都清楚地記得“三年困難時期”糧食短缺和吃大食堂的經(jīng)歷。
桂華老人回憶說：那時候（指59-61年）是“低指標，瓜菜代”，老百姓編了順口溜，說是“先餓死牲口后餓死人，剩下干部一大群�！保ㄔL談記錄sy-7）
玉泉老人對饑餓留下痛切的記憶：“那會兒（指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忒（特別）困難啊。（在公社大食堂）一天吃二兩。我是最困難的了，拉著七口人。我挨餓了好幾個月，一天吃二兩，這腿都腫了，腫的也走不了道，還得依靠著我做活，就這么湊合著。仗著那季兒我還年青，要不差一點沒餓死了�！保ㄔL談記錄sy-1-a）
該村從58年到61年有大約三年吃大食堂的歷史，當時棒子芯、野菜、柳樹芽、榆樹錢、槐樹花都已經(jīng)進入日常的食譜。那段慘痛的經(jīng)歷在許多過來者的心里記憶尤新，幾個老人分別談到困難時期的事情時，十分一致的記憶就是“一天吃二兩”和“餓死四、五十口子”：“那時候一天二兩，統(tǒng)一吃食堂，大鍋飯嘛。棒子芯（玉米核）粉爛了（磨碎了）摻點棒子面就那么吃，一天二兩，食堂當官的還得弄點，實際二兩也到不了。誰家不浮腫��？”“餓死人餓死多了，（饑荒）鬧得正嚴重的時候，哪天也死個倆的，四五十口子人是餓死的�！保ㄔL談記錄sy-1-b, sy-5-b）
一位老太太這樣講述當時出去要飯的情景：“我和同村兩個侄子一起，拿著幾件舊衣裳爬汽車到山里（山區(qū)縣糧食較多）去換糧食。（她講到衣裳是個人的，生產(chǎn)隊不管了）。我要飯回來，拿衣裳換了二十一斤棒子（帶芯的玉米），四十斤山藥干（白薯干）。這（指丈夫和兒子們）都脫了老光膀子（脊背）踩去，把山藥干和棒子一塊兒踩了，踩了就熬粥，都脫了光脊梁吃，這下可吃飽了。吃了，都出汗呢，光著老膀子吃了頓飯吶，就跟（在）這炕上。我這心里是又樂吧，又哭�！保ㄔL談記錄sy-6）。
對農戶私有財產(chǎn)的剝奪曾在一個時間內達到極端，ＸＹ村不只一個老人回憶起大躍進時期各家各戶的煙囪都不準冒煙（即不準自家做吃的東西）的事：“挨餓的時候，那房頂?shù)脑钔惨幻盁�，這屋里頭就來人了，村里那些積極分子這就來了。那季兒（時候），說是左呢，都是強制的事兒，誰不怕啊？有不滿意的地方，你在屋里煽了燈兩口子（夫妻）也不敢說，這窗戶根兒底下聽著呢。你就是倆人走到一塊兒，一個碰頭兒，你要說話就不行，你要說話就得問你們倆說什么來著？就是黑間煽了燈你也不敢說什么話�！保ㄔL談記錄sy-1-b, sy-10）
經(jīng)過這樣一個極端強迫性的剝奪過程后，普通的農民家庭除了一所房子、幾樣簡陋的家用物品和身上穿的衣服以外，近乎一無所有。
80年代初的改革開放使農戶再度獲得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自主權，無論從事種植業(yè)、副業(yè)、工業(yè)還是商業(yè)，農民家庭在一個不太長的時間內不僅填飽了肚子，而且日漸殷實，有的還初步達到小康以至富裕的水準。很顯然，這一時期農戶所積累的家庭財產(chǎn)基本上都是小輩人的勞動創(chuàng)造的。這一代老人則處在一種十分困窘的境地，當他們年富力強時，正是被剝奪殆盡的時期，根本沒有可能為子孫積累家庭財富；
而當追求小康和富裕成為可能的時代到來時，他們已經(jīng)日薄西山，垂垂老矣。他們沒有什么家業(yè)、財產(chǎn)、榮譽可以傳給下一代，或者說在代際交換中他們無所付出以換取回報，這意味著付出－回報型的代際倫理關系的經(jīng)濟基礎改變了。從代際交換的公平邏輯而言，老人所要求后代的無條件的回報不得不讓位于小輩人所認可的有條件回報。對這一處境老人亦十分清楚，他們感到“抱屈”但卻無從抱怨。玉泉老人感傷地說：“我們這個事業(yè)，產(chǎn)業(yè)，就是這個破房，（指房子）就這么個樣兒；
現(xiàn)在人家（指兒子）蓋了好房了，都是人家個人兒掙的，他（指兒子）也看不起你這個。老人什么權力也沒有了，你吃飯還得吃人家軋書包掙的錢；
種地，你又種不了地了，也掙不了錢了，吃、住、喝，一切都是小人兒們的，那個大權都在媳婦身上呢�，F(xiàn)在家家都是這個樣兒。你老了你吃誰��？你動喚不了了，老了，你只可依靠小人兒們吶。也有好的（指對老人），忒（特別）不好的也少，忒好的也少。反正啊，不虐待的這個，該吃飯了吃飯。當老人的誰敢要什么理兒��？什么也不敢要，誰也不敢要，他（指老人）還不明白這個�。磕阋獢R到早先，那老人們可不行，那是對小人兒們忒要理兒”。（訪談記錄sy-1-a）
如前如述，代際之間權力關系轉移的另一方面表現(xiàn)是婦女地位的提高，具體而言就是兒媳婦從原來完全聽命于公婆丈夫到現(xiàn)在“當家作主”的地位轉變。這一轉變過程也是與國家權力、國家意識形態(tài)對鄉(xiāng)村社會的進入和支配同步而行的。一些老人說：“這個年青的媳婦吧，她都在這個毛主席領導的那時候，加強革命，婦女解放，就不講這個‘孝’字了�！薄皨D女翻身解放了，這個媳婦就不愛要老人�！睂λ齻儊碚f，老人純粹是一種累贅，“她們就是硌硬（厭煩）老人，恨不能‘拔了蘿卜地皮寬’。”（訪談記錄sy-1-b, sy-5-b）
2.宗族制度及與之整合的文化意義在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中崩塌瓦解：宗族作為一種制度結構被行政權力機構替代，與之相應的一套文化意義結構也為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所替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通過破除迷信、移風易俗、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乃至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政治活動，原來維系著傳統(tǒng)宗族制度與文化的儀式、信仰及日常生活中的行為方式與規(guī)范不復存在，文化意義系統(tǒng)的改變是導致贍養(yǎng)規(guī)則變異的另一重要因素。
�。兀俅鍖O氏宗族的變遷可以作為上述替代過程的例證。孫姓是該村落最大的姓氏，占到全村人口的三分之二。1949年以前居住在ＸＹ村孫姓宗族分為四支，稱為“四大門”，分別以“四之堂”、“六合堂”、“振遠堂”、“慎徽堂”命名，支系清楚，輩份分明；
所有成員的名字也都是按輩份排字的（訪談記錄sy-5-a）。各支都有自己的家譜和總譜（孫氏族譜），年節(jié)之時孫姓子孫還要磕頭拜祭家譜上的列位祖先（訪談記錄sy-6）；
各個堂都有德高望重的長輩，遇有糾紛事端即出來主待公道，斷決調解。孫氏宗族雖然沒有祠堂，但圍繞著宗族的活動卻不少，計有：拜年，即過年時大人帶著小孩給族中長輩人磕頭拜年，爺爺、大伯、叔叔都要拜到，該叫（稱謂）什么叫什么，這被認為是從小傳授規(guī)矩禮節(jié)；
青年人結婚時大家族的四大門長輩都要拜到，連續(xù)拜三天，稱為“帶三”（訪談記錄sy-5-b）；
死了人辦喪事，五服之內的親屬都得身著大白孝褂子去陪靈祭奠（訪談記錄sy-1-b）；
清明時節(jié)，要為死去的先人上墳祭掃，其時有所謂“清明會”，孫姓成員都要去吃“清明會”，一人一份（記談記錄sy-5-b）。
此外，日常生活中也講究諸多禮儀規(guī)矩，如親屬稱謂，從小就要教會孩子如何正確稱呼族中長輩，“該叫爺爺叫爺爺，該叫叔叔叫叔叔”，不可錯稱（訪談記錄sy-10）；
再如吃飯時，講究也很多：老人什么時候都得坐在“上坐”（炕上背靠窗戶的位置），小孩坐在哪，誰挨著誰，如何夾菜，如何添飯都有一定之規(guī)。如果來了客人，招待吃飯，也得先把老人請過來，老人沒來時客人也不吃。特別是兒媳婦從不敢上桌子吃飯，她得把一家人伺侯好了，自己才能坐在炕沿上或站著或者在廚房里背著人吃（訪談記錄sy-1-b）。居住方式也有一定之規(guī)，按慣例老人得住在上房，也就是正房的東屋，小輩人一般住在西屋或者東、西廂房里（訪談記錄sy-5-c）。
這些儀式活動和日常生活中的禮數(shù)規(guī)矩對于傳統(tǒng)的中國人來說也許是很平常的，但正是這些常禮常規(guī)經(jīng)過年復一年、代復一代的重復，不斷地建構和重構著傳統(tǒng)社會結構與文化意義系統(tǒng)。因而這些民間禮俗的被取締也就意味著原有文化意義系統(tǒng)的消解。
我們可以從ＸＹ村老人們的敘述中得知宗族制度與文化傳統(tǒng)衰落的部分情況。
�。▎枺喊菽赀@類風俗習慣到什么時候就沒有了？）“就到五八年那季兒，就限制這個，農會主任就上大街那，到年下，趕起五更，這就該上街上呆著，誰拜年也不許可，不許可拜年。還上房里廣播，打那就慢慢，慢慢地沒了。有的這個（關系）近的，叔叔、大伯，或者孫姓的這個近點兒的，他偷著去，別人家就不去了。慢慢慢慢的，現(xiàn)在這過年呢，也不磕頭了，過了年三十兒啊，家家近的這個就看看，問問，‘過年過挺好��？’那時不許可（拜年）啊。上大街那廣播，誰也不許拜年，誰拜年也不行。（問：他說為什么不許可拜年��？）這是個舊習慣，這個習慣不好，不許可，就是不許可拜年�！保ㄔL談記錄sy-1-b）
�。▎枺涸瓉淼募易V現(xiàn)在還有嗎？）“那些家譜已經(jīng)拾掇（收拾）了，四清的那季兒呢，都拾掇了，四清的時候都給毀了。那時候不是說反對宗教主義嗎，工作隊來弄的唄。那（指家譜）不是宗教主義嗎？”（訪談記錄sy-6）
“吃清明會這些（活動）現(xiàn)在完全沒有了，到文化大革命時舊社會的一切都沒有了。”（訪談記錄sy-5-b）。
“現(xiàn)在呢，（年青人）走個對頭他也不知道是他老爺爺（曾祖父）了，也不知道是他叔叔了，都不認得了�？偲饋碚f，他知道該叫什么他也不叫。（問：這些老規(guī)矩到什么時候沒有的？）那個年頭兒可記不清了。變了，土改的時候，土改以后了就不行了。一點兒點兒的，抽回去了。”（訪談記錄sy-10）
“這個人情，從打倒孔家店以后就淡薄了。（比如）娶媳婦這個，講究有四涼、四熱（指菜肴），或者八八，八個碟，八個碗，這每碗都不能同，講究這個。這個就他媽不對，怎么娶媳婦就是八八，發(fā)送（送葬）老人就弄大鍋飯了？說明現(xiàn)在對老人不熱情�！�
“現(xiàn)在都不講究這些（指老規(guī)矩）了，年青人也不知道這些了。老人在兒子家輪住時也不一定住什么上房了，兒子孝順的給老人把房子收拾好點就不錯了�！�
（問：現(xiàn)在的年青人對孫氏四大門的情況還知道嗎？）“不知道了，也分不出來了，早先我們這姓孫的都排著（名字按輩份排字）……，同姓的，就這姓孫的現(xiàn)在都結婚了，出現(xiàn)這個問題了，以前沒有，同一個姓，按家族說關系還不太遠，挺密切，這都結婚了。當村同姓，按家族關系說還挺近�！保ㄔL談記錄sy-5-b,c）。
�。▎枺耗洗握f老輩和小輩正好倒了個個兒，這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就由土改、解放以后就開始這樣了。那季兒毛主席，他是，他縱捧（縱容）的這個年青的，和那紅衛(wèi)兵似的，連劉少奇也敢打，連陳毅也敢打，他就跟瘋了似的，縱捧著，他這個加強革命，管這老人叫老古玩”。“搞運動時村里老有工作人（指上邊派來搞運動的工作隊），這些下鄉(xiāng)干部，哪天都有個十個八個的”。（訪談記錄sy-1-b）
這些敘述具體而形象地說明國家是如何通過改變象征和意義系統(tǒng)動搖和重構了原有的社會組織形式和結構基礎的。
對河北農村養(yǎng)老問題及其背景的調查和分析使我們在這一代老人身上看到了社會與文化的一種斷裂性的變異。這一代老人對此代際之間權力關系的轉變和自身地位的變異有著切身感受和清醒的認識，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倒個兒”了（訪談記錄sy-1-a），即老人和小人倒了個兒，男人和女人倒了個兒。有的老人把這種遭遇歸結為自身命運不佳：“我們這一輩人運氣最不好了，年輕時受老人治，受老人氣，現(xiàn)在老了又受小人兒們治，受小人的氣�！保ㄔL談記錄sy-6） 華北另一村莊的一位七十多歲老太太在講述她的生活經(jīng)歷時說：“我來的（出嫁到夫家）那時候，上頭有三輩子婆婆：奶奶婆、婆婆、婆，我得給她們疊炕（整理被褥）、潑盆（倒尿盆），一早上我端過三個大水盆子，（還）有那個腳帶子（過去婦女纏足所用布帶），得給她們洗了。（別人）成天那么勸我，‘別怨。多年的媳婦熬成婆，趕明你熬成婆婆了，也那樣，也有人伺候你’。我這可干（糟糕）了，我沒趕上，就我們這茬（代）沒趕上。這會兒誰伺候你呀？就指著自己吧�！保ㄔL談記錄sy-16）† 應該說這一代老人所體驗的實際上正是一個時代的劇變。他們是悲劇性的一代，他們付出了很多，卻沒有得到回報，有的甚至連維持生計都發(fā)生了困難。當然，由于身處社會與文化轉型的過程中，這一代老人是比較特殊的，他們的后代即現(xiàn)在的青年和中年父母，完全有可能為自己的晚年找到新的出路，農民個體、家庭、社區(qū)乃至全社會和國家政策的相互作用也可以在實踐中創(chuàng)造出新的可行的代際繼替的規(guī)則。我們只是從這一代人的生活史中看到傳統(tǒng)的行為規(guī)范和公平邏輯是何以變化的。
結論與討論：
�。兀俅謇先藗兊墓适逻�沒有完，他們的生命歷程重合于社會的變革和時代的交割，溶入社會與文化變遷帶來的震驚、困惑、苦澀與辛酸。因而他們的遭遇就不僅僅引起我們的同情和感嘆，也觸發(fā)了有關行動與意義、國家與社會、結構與變遷以及社會公正等問題的思考。
對日益喪失創(chuàng)造收益和獨立生活能力的老人的贍養(yǎng)，是個體和家庭生命周期中的重要過程。這一過程與各當事人的利益休戚相關，是經(jīng)常發(fā)生矛盾、糾紛，需要商議、爭辨、調解甚至訴諸法律，最終達到共識的事件過程。養(yǎng)老這一農民家庭生活和農村社區(qū)生活中的重要事項，一方面集中地體現(xiàn)著親子之間的互動關系和其間運作的民眾生活的邏輯與規(guī)范，另一方面也關涉到家庭以外人員諸如族人、親戚、鄰里、村干部、其他村民的參與和評價，因而也表現(xiàn)著對于公平的一般社會觀念。如果說由養(yǎng)老所表現(xiàn)的家庭關系是一種相對的私人領域中的事務，那么由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理家與治國的原理相通、原有的宗族群體與村落社區(qū)的重疊，致使在這一領域中的規(guī)則與邏輯也就具有了社會意義，成為融匯了習慣與制度、非正式與正式規(guī)則的地方性知識。
近半個世紀以來農村經(jīng)濟社會結構的變遷，改革開放后資源配置的改變和社會流動與交往范圍的擴大，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都使傳統(tǒng)的贍養(yǎng)規(guī)范和孝親觀念發(fā)生著變化。觀念與規(guī)則的過渡性狀態(tài)使得農村中老人的贍養(yǎng)呈現(xiàn)為問題化的趨勢。通過對贍養(yǎng)事件特別是其過程進行調查、分析，對其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形式的共性和差異作比較，是理解親緣群體內部公平邏輯的適當角度，也是動態(tài)性地認識社會與文化變遷的重要方面。
養(yǎng)老規(guī)范的改變與做為外部力量的國家權力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對農村社會的全面進入有密切關系，或者說正是國家力量的滲透帶來農村社會結構與社會規(guī)范的變化。人們十分關注的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是否摧毀并替代了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是否從根本上動搖了它的基礎？如果社會的結構性變遷和文化意義的改變真的發(fā)生了，那么轉型和斷裂是在哪個層次上發(fā)生和如何發(fā)生的？探討這些問題不能只圍繞著歷史文獻、儒學經(jīng)典坐而論道，而需從基層社會的實際運作中找尋答案。孝親敬老原本是這個民族文化內核的重要部分，是修身為人齊家治國之根本。這一傳統(tǒng)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當代鄉(xiāng)村社會中代際之間的互動依循何種規(guī)則，較之傳統(tǒng)規(guī)則與觀念有什么不同，從生活世界一個很基本的層面展示了農村社會結構與文化意義的變遷，并提供了認識國家力量與民間社會關系的一以上研究表明，傳統(tǒng)社會中代際傳承和親子間的互動依循著一種交換原則，它所包含的既有物質、經(jīng)濟的有形交換也有情感和象征方面的無形交換；
其公正性在于每一個體在一生中的付出與他所得報償基本相衡。代際交換關系的維系在于傳統(tǒng)家庭中的男性長輩的權力、權威，也在于宗族制度和與之配合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同時作為國家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儒家思想更是為這一運作于鄉(xiāng)土社會的規(guī)則提供了合法性與正統(tǒng)觀念的基礎。
經(jīng)歷了1949年革命及其后一系列政治運動和1980年代初的改革開放，鄉(xiāng)村社會中代際交換作為一種衡量公正與否的邏輯仍然存在，但是可交換的資源、交換關系的經(jīng)濟基礎和使交換得以維持的結構性約束都發(fā)生了變化。社會的經(jīng)濟結構變了，人們的生存空間和生存格局都發(fā)生了改變，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從ＸＹ村和其他一些村落觀察到的現(xiàn)象告訴我們，在各種相關因素中，影響了代際關系改變的最重要因素還是國家力量。農民生活世界的現(xiàn)象表明，國家權力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已前所未有地深入到農民生活的每一個層面，農民日常生活的各方面內容－－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無一不與國家發(fā)生了關聯(lián)。原有的宗族制度與文化已處于無可挽回的瓦解狀態(tài)，國家意識形態(tài)日益消解著傳統(tǒng)的倫理思想和道德邏輯。這一時期的國家正統(tǒng)思想不僅與原有的傳統(tǒng)規(guī)范和意識相抵，而且作為一種強加的力量影響和改變著傳統(tǒng)的地方性知識。Helen. Siu在她對中國民眾儀式和信仰的研究中曾指出：“如果說民眾儀式行為的淡化在臺灣和香港是由于市場的世俗化力量，那么在中國大陸農村則是由于一個壟斷性的國家力量的介入�！保� Helen F. Sui，1989） 對河北農村養(yǎng)老事件的研究說明，民間社會與文化的巨大變化可以說是商品經(jīng)濟和國家權力的雙重力量所致。
本項研究意在通過代際關系的變化探討國家如何使用行政力量和象征系統(tǒng)改變了鄉(xiāng)村社會原有的運作邏輯和規(guī)范。我們當然并不認為傳統(tǒng)的代際交換邏輯和相應的文化意義是完全合理與完美的，它以犧牲年青一代和女性的主體性為代價，它有許多僵硬、荒謬以至殘忍的內容，但它畢竟是一套自足的維持生命繼替和社會運作的機制，它也是中國文化精神的核心部分。我們試圖通過農村的養(yǎng)老制度及其變異認識國家、社會與文化象征在特定歷史時期互動的過程。這一過程帶來的是傳統(tǒng)社會結構和與之相應的一套文化意義結構的消解。這一過程也證明，一種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和生活邏輯需有相應的制度化結構與之配合，道德理念不能作為沒有制度化基礎的空中樓閣而存在，否則即使在相對的私領域中，所謂儒家倫理的“日用常行化”（余英時，1996）也是無法進行的。河北農村關于養(yǎng)老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的正是一套非正式制度和象征體系所支持的代際交換關系是如何在國家力量的作用下斷裂的過程。如果沒有一套整合的、相互配合的社會運作系統(tǒng)和文化象征體系，如果不能將仍需保留的傳統(tǒng)價值觀整合到新的經(jīng)濟體制和社會規(guī)范體系中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只是出于治理的權宜之計、實用主義地選取所謂“精華”，剔除所謂“糟粕”，那么所謂“精神文明”和新的道德觀念體系的建設將無以依憑，“宏揚民族傳統(tǒng)美德”的口號也只不過是一句空話。
1997年7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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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研究選擇了位于華北京、津、保三角地帶的ＸＹ村作為主要調查據(jù)點，以關于養(yǎng)老的糾紛案例為主要內容，運用人類學的深度訪談和參與觀察方法搜集有關資料。該村所屬鄉(xiāng)鎮(zhèn)以箱包市場和小商品市場的發(fā)展聞名于北方地區(qū)并成為河北省重鎮(zhèn)；
ＸＹ村距鎮(zhèn)僅3公里，改革前以糧食生產(chǎn)為主要產(chǎn)業(yè)，80年代以來在鎮(zhèn)箱包市場的拉動下幾乎各家各戶都開始生產(chǎn)加工箱包，形成目前以農戶兼箱包加工戶為主的基本經(jīng)營格局。（詳見導論）
在該地調查的具體內容包括：（1）對發(fā)生未久和正在發(fā)生的贍養(yǎng)事件做全過程的了解，并對所有相關人員包括沖突雙方、村里的調解人、鎮(zhèn)司法調解機構、法庭人員及鄰里鄉(xiāng)親做深入訪談，記錄和分析他們的描述、說明、解釋、評論，以獲得人們在處理代際關系過程中的行為方式及引導和制約其行為的邏輯與規(guī)則。（2）對當?shù)丶彝シ纸夂唾狆B(yǎng)老人的主要形式及其與經(jīng)濟生活、文化傳統(tǒng)的關系進行調查分析。查閱搜集有關史料、文獻諸如戶藉資料、分家文書、協(xié)議、契約等以及家庭糾紛案件的記錄等。對有關的民間口述資料如舊事、傳說、掌故等進行搜集，以了解與公平觀念相關的地方文化小傳統(tǒng)作為研究的背景知識。（3）了解當?shù)丶彝�、宗族、婚姻、社區(qū)生活的一般狀況和生態(tài)、經(jīng)濟、人文、歷史的背景材料；
特別是通過尚能記憶和講述的老人記錄現(xiàn)代以來政治活動與社會文化的歷史。
除了主要調查地點的資料外，盡可能地收集周邊村落和華北其他地區(qū)有關贍養(yǎng)的案例，作為補充和參照的材料。
‚ 以ＸＹ村老人的生活狀況和贍養(yǎng)糾紛案例為主，共訪談包括當事人（老人、兒子和兒媳婦）、村干部、村民鄰里、村級調解人、鎮(zhèn)司法部門、鎮(zhèn)法庭官員在內的人員25人次。全部訪談個案有完整的文字記錄并存有原始錄音磁帶，以備查考。
ƒ 下為贍養(yǎng)協(xié)議書樣本:
贍 養(yǎng) 老 人 調 解 書
（1988年) 調字第17號
請求調解人：姓名 胡一明 ， 性別 男 ， 年齡 47 ，
民族 漢 ， 籍貫 ××村， 職業(yè) 村民，
住址 ××縣××鄉(xiāng)××村。
被請求調解人：姓名 胡二明 ， 性別 男 ， 年齡 40 ，
民族 漢 ， 籍貫 ××村， 職業(yè) 村民，
住址 ××縣××鄉(xiāng)××村。
上列當事人因 其母左臂骨折發(fā)生糾紛
事實：一九八八年十月廿八中午，胡一明之母因二孫女胡文池（18歲）不理采老人，老人上前指問文池，她就勢一推，將其祖母推倒在地，致使其祖母（72歲）腰部受傷，左前臂骨折。這完全是一起人為造成的傷害，胡文池已構成傷害罪，其祖母念其年輕，不再追究其刑事責任。
經(jīng)本所調解，雙方自愿達成協(xié)議如下：
一、造成胡母左前臂骨折，胡文池應負全部責任，由其父胡一明承擔老人全部醫(yī)療、營養(yǎng)等費用。并在一年之內負責給老人治療。胡一明夫妻二人、胡文池必須向其母、祖母賠禮道歉。
二、一年之內胡母愿與其次子胡二明共同生活。胡一明負擔其母小麥250斤，玉米100斤，花生油8斤，贍養(yǎng)費肆百元。
三、如上所述糧食等款項，胡一明拒不執(zhí)行，公安司法可強制執(zhí)行。
四、一年后，老人如何贍養(yǎng)，兄弟再做協(xié)商。
本調解書雙方自愿信守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調解成立
××鄉(xiāng)司法所 （××縣××鄉(xiāng)司法所印）
孫慶林
主持調解人 馮學民 （章）
雙方當事人 胡一明 （手�。�
胡二明 （手�。�
在場人 胡景元、胡景茂、 潘義、 潘忠、 潘水、 潘江
（手�。ㄊ钟。ㄊ钟。ㄊ钟。ㄊ钟。ㄊ钟。�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 這一段說詞取自北方農村十分流行的“勸孝詞”，筆者曾在河北省鄰近村莊搜集到此“勸孝詞”，摘錄如下以為參照：
勸報親恩
自古親恩報當先 說起親恩大如天
要知父母恩情大 聽我從頭說一番
十月懷胎擔驚怕 臨產(chǎn)就是生死關
九死一生逃過去 三年哺育乳汁干
生來不能吃東西 食娘血脈當飯餐
白天揣著把活做 到晚懷里攬著眠
右邊尿濕放在左 左邊尿濕放右邊
左右兩邊全濕凈 將兒放在胸膛間
偎干就濕身受苦 抓屎抓尿也不嫌
孩子脫衣她不睡 敞著被窩任意玩
縱使自己身有病 怕冷也難避風寒
孩子睡著怕他醒 不敢翻身常露肩
夏天警惕蚊子咬 白天又怕蠅子餐
又怕有人來驚動 驚得強醒不耐煩
孩子歡喜娘也喜 孩子哭啼娘不安
這么拍來那么哄 親親喃喃蜜還甜
手里擎著懷中抱 掌上明珠如一般
娘給梳頭娘洗臉 穿衣曲順小肘彎
小褲小襖忙來做 冬日棉來夏衣單
不會吃飯使嘴喂 惟恐兒孫受饑寒
惦記冷來惦記熱 結記吃來結記穿
娘痛孩子心使碎 孩子小時不知難
長大成人往回想 恩情難報這三年
�。裕�
養(yǎng)兒知望防備老 養(yǎng)兒不知報娘恩
手拍胸膛仔細想 知輕知重知為尊
何人與你將妻娶 何人與你過的門
花費銀錢那一個 操心勞力是何人
為人不把親恩報 頑頭固腦何為人
不孝之人世上有 天打雷劈也是真
為兒若有別的意 誠望勸兒動動心
�。ㄤ涀院颖薄量h××鎮(zhèn)××村 時間：1996年 3月20日）
… 見上注。
† 此個案由筆者同事楊宜音女士在河北另一村莊調查所獲。于此謹致誠摯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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