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妮:潘光旦,心存百般忍讓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潘光旦到晚年眼睛極度近視,達到一千多度,而他除去吃飯睡覺,其余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讀書,簡直是眼睛貼在書本上看書,家人都笑話他是在聞書。
每走一步點一下頭
據(jù)他的親人們回憶,他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讀書或?qū)懽,出奇的用功。由于視力很差,給他的生活帶來一些麻煩。他拄著拐杖上班,走得很快,但他看不見對面的來人,有個熟人說他架子大不理人,從那以后,為了不給人造成誤會,他每走一步就點一下頭,寧可自己吃力辛苦一點,怕碰見熟人看不見又沒打招呼。
他為人極有幽默感,喜歡開玩笑和自我調(diào)侃,孩子們也可以隨便跟他開玩笑,他從來不發(fā)脾氣和打罵孩子,只是言傳和身教,讓孩子們的個性得到充分的發(fā)展。他的性格也相當活躍,他雖不愛好音樂,倒也五音俱全,唱歌不走調(diào)。他曾經(jīng)教他的女兒、女婿唱他小時候?qū)W過的一首情歌,而且是用吳語上海話唱。在清華的時候,獨腿成了他的一個特征而名聲在外,但與之相處,沒有人會感到他的殘疾。他行動敏捷,輕松自在,還把自己有一次架拐行走的事當成笑話來說。有一次下雪,一個小男孩看到潘光旦拄拐在雪地上留下的印跡,以為是什么小動物,跟蹤腳印直到發(fā)現(xiàn)潘光旦。他說他在校園里發(fā)現(xiàn)好幾回這種腳印,又不像什么小貓小狗,原來是你!潘光旦回家就把這個故事講給家人聽,還夸獎這孩子有尋根究底的勁頭。他被打成右派以后,因為他的眼睛視力極差,有一只眼睛根本看不見,有人開玩笑地說:你這個人,立場、觀點都有問題。他回答:“我不但立場、觀點有問題,我這方法還有問題呢,我架的是兩條美國拐杖,所以方法也有問題!薄拔幕蟾锩睍r,一群小孩追著他丟石頭,打牛鬼蛇神,他和藹地開玩笑說,你們可別把我打傷了哦。
冰心說他是“男子中理智情感保持得最平衡的一個”
在“五四”前后成長起來的學者中,潘光旦的形象頗為特別,獨樹一幟、卓爾不群。聞一多認為他是一個科學家,梁實秋說他的作品體現(xiàn)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凝合”,而在費孝通的眼中,潘光旦是一個人文思想家、人類學家。梁實秋、梅貽琦、聞一多、徐志摩等那一代的學者們,非常喜歡潘光旦的為人,常與他結(jié)伴旅行。徐志摩稱胡適之為胡圣,而稱潘光旦為潘仙,以其與八仙之一的鐵拐李相像為由。梁實秋認為潘光旦是一位杰出的人才,學貫中西,頭腦清晰,有獨立見解,國文根底好。費孝通與潘光旦比鄰而居,他視潘光旦為活字典,凡是不知道的事情,不,跑到隔壁去問潘光旦,一問就知道了。謝冰心評價說,潘光旦是“男子中理智感情保持得最平衡的一個”。
據(jù)朋友和家人回憶,潘光旦一生唯有幾次失控,一次是他的母親1939年在上海去世,那時正值抗日戰(zhàn)爭時期,潘光旦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執(zhí)教。潘光旦的成長與母親的教養(yǎng)息息相關(guān),是母親在父親去世后仍然按照父親的遺愿,克服重重困難,供潘光旦繼續(xù)學習。母親的死,使他悲痛不已,在家中的閣樓上呆了三天沒有下樓跟家人一起吃飯。還有一次是1958年他的夫人趙瑞云去世,他認為是自己被劃成右派致使夫人擔心而發(fā)病去世的,這次他也是大慟。另外,潘光旦在聞一多被特務槍殺后也大慟一次,嚎啕大哭。他表達感情與別人很不同,哭過后馬上可以控制自己。以后是“文革”初期,他與葉篤義談天時偶然談到他的女兒潘乃穆在丈夫被逼死后,對她的兒子說,爸爸死了還有媽,我們還要活下去!他說到這里情不自禁突然一下子悲憤失聲,慟哭起來,慟哭過后,又像沒什么事一樣講別的事情了。葉篤義說,潘光旦當時極度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一個人怎么能做到那種程度,這只可以用“心存百般忍讓”來形容。葉篤義說自己只是聽他講都不想活了。
1962年,龍云逝世,潘光旦與與羅隆基一起去做遺體告別。龍云是著名的“云南王”,與蔣介石有矛盾,解放后曾任國防委員會委員,在反右運動中被劃為右派,經(jīng)歷曲折,但潘光旦有感于1941至1945年間,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時候的民主運動中得到龍云的掩護,且民主同盟的活動經(jīng)費大部分由他籌措而來,教授們生活困難由龍云首創(chuàng)演講付酬后成為慣例,他不忘舊情,一定要去見龍云最后一面。
學者之死
1966年“文革”開始,潘光旦被掛上“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大牌子,被抄家批斗。當紅衛(wèi)兵抄家時,只抄出一百幾十元的存款,他們不相信只有這么多錢,質(zhì)問說:別的教授都有幾萬塊錢,你怎么只有一百多塊錢?潘光旦回答:“我就這么多錢,我的錢全買書了!背昙乙院螅瑫亢团P室都被查封,只有廚房和貼著廚房搭建的一間小屋沒有被封,潘光旦和老保姆及小孫女,只能在這間小披屋的水泥地上席地而臥,缺被少褥,難以人眠。幸虧費孝通把自己家里沒有被封的被褥抱過來給他們用,費孝通還用粗毛線給潘光旦織毛襪穿,那時費孝通處境也很艱難,夫人被趕回蘇州,自己連飯都難吃上,只能在潘家搭伙。
“文革”前潘光旦的身體基本健康,沒有病,被批斗后,由于腿疾,雖然沒讓他和費孝通等人一起去打掃廁所和澡房,還是叫他去校園拔草。他的腿不能蹲下,帶著一只小凳,被紅衛(wèi)兵一腳踢飛,他被迫坐在地上拔草。紅衛(wèi)兵還要強迫潘光旦站隊跑步,后來被別人制止。當時潘光旦已有67歲,從那時候開始,他的身體漸漸出現(xiàn)了問題,從前列腺發(fā)炎逐漸發(fā)展到尿毒癥。由于沒有正常的醫(yī)療條件,他的病未能及時就診。他在北大的兩個女兒,是被群眾監(jiān)管的“黑幫分子”,兩家四口都被批斗,沒有行動的自由,每天要在指定地點學習、勞動,接受審查,她們不了解潘光旦在中央民族學院的情況。
葉篤義也被靠邊站,常常去探望潘光旦,潘光旦對葉講了他的三個S政策:“第一個S是SUBMIT(服從),笫二個S是SUSTUIN(堅持),第三個S是SURVlVE(生存)”。后來潘光旦的病逐漸加重,他女兒的一位同學把他送進積水潭醫(yī)院,開始還好,大夫給他插了一個管子,但過了幾天就不行了,醫(yī)院打起了派仗,主治醫(yī)生被撤換,對這樣的重病號連起碼的醫(yī)療和護理都成了問題。他住在十幾個人一間的病房里,其他病友又喊又叫,他只能忍受。紅衛(wèi)兵們還不時來審問他,還有外來調(diào)查人員到病床旁邊盤問他,沖他大叫大嚷,使勁搖動病床。在這種情況下,潘光旦受不了了,決定要出院回家,葉篤義用潘光旦自己的話來勸他:“SUSTUIN AND SURVIVE.你要堅持生存下去!彼麚u搖頭說:“SUCCUMB(死了)”。
潘光旦讓葉篤義去告訴費孝通,讓他女兒潘乃穆接他回家。葉篤義立刻到費孝通家,對費說:千萬不能讓潘光旦回家,回家準是死。但在那種非常情況下,醫(yī)生也不負責地推他出院。據(jù)女兒回憶:當時準備了一輛幼兒乘坐的竹制手推車把他推出病房,他很高興地向旁邊不認識的人招手,極有尊嚴地從醫(yī)院回家,如同病愈出院一般。就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刻,家里的臥室還不準啟封,只打開了堂屋。他的女兒支了一張舊行軍床讓他靜臥,總算是躺在自己家里,還可以喝到一口熱湯熱水。
1967年6月10日,回家9天之后的一個晚上,潘光旦請保姆向住在隔壁的費孝通索要止痛片和安眠藥,但一樣也沒有,費孝通將他擁在懷中,他逐漸停止了呼吸。
潘光旦死的時候沒有一個親屬在身邊,他的女兒們,不是被批斗關(guān)押,就是被下放邊疆。而且他的一個在邊疆的女兒,直到他逝世一年以后,才知道父親去世的消息。
“文革”中紅衛(wèi)兵抄家時,把那個作為潘光旦書房起名契因的連理葫蘆摔在后門口(潘光旦的書房叫“葫蘆連理之齋”,因為1936年,潘光旦在清華大學新南院11號種的葫蘆藤,結(jié)出了一對并蒂的葫蘆,據(jù)說概率僅有億兆分之一),那個葫蘆,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的劫難,從北京被帶到昆明,又從昆明帶回北京。清華復原回到北京后,潘光旦把它收藏在一個特制的三角形葫蘆柜里,那是潘光旦的心愛之物。費孝通看見它被丟棄后,趕忙撿回來藏在自己家。潘光旦去世以后,費孝通無法保存這個葫蘆,曾經(jīng)要潘光旦的女兒拿回去收藏,但那時候他女兒也是被批斗的對象,根本沒有環(huán)境和條件保存。費孝通轉(zhuǎn)而叫自己的侄子帶回家,一直到1989年,葫蘆才交回潘光旦的女兒手中。此時的“雙葫蘆”已被摔得有了裂縫,而且葫蘆柄上原有的枝須已不復存在,顏色也由黃褐色變成了紅褐色。這個自然界的珍奇之物,見證了歷史滄桑,劫后余生,然而它的主人,卻沒能躲過那場大劫難。
費孝通憶及潘光旦臨終前的一幕說:潘先生沒有抱怨。
。ㄕ浴豆獾┲A》,湖北長江出版集團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9月版,定價: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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