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兩個不同的文人群體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胡適是一個在政治上有民主氣質(zhì),而在為人處事方面也體現(xiàn)出了民主風度的人。如果我們把二三十年代中國的文人和學者分成左和右兩面,這樣分是很簡單的,未必準確,但為了人們能夠直觀地了解,姑且沿用這種簡單的分法。如果我們再從這兩面各找出一個人來做代表的話,最簡單的辦法是把魯迅算一個代表,把胡適也算一個代表。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群體,我們把左聯(lián)算一群,把《新月》文人算一群。這兩個知識分子群體是不同的。
我們現(xiàn)在要說的是作為知識分子群體,從整體上來說,他們當中哪些人更具民主風度。一個人的民主風度,最重要的是要體現(xiàn)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所以我們看一個人的民主風度,最重要的不是看他們在大事上的表現(xiàn),而是要看他們在平常的生活中如何待人接物。我們過去研究歷史人物,是不大重視對歷史細節(jié)的評價的,也就是說,我們評價歷史人物時,總是看他們參與的那些大事,而對于他們的日常生活卻忽略了。我們說一個人好,或說一個人不好,總是先有了政治上的判斷,然后就以這樣的判斷去裁量歷史人物。就以魯迅和胡適這兩個人來說。我們先不說他們在思想和政治上的不同。就從做人這一點上來說,我以為我們在評價歷史人物時,還是要顧及一個人和他周圍同事朋友以及親人之間的關系。
我們評價歷史人物不能完全以道德為尺度,但也不能不注意一個人的道德。就魯迅和胡適兩個人來說,我要先問一下,假如他們還是兩個生活在我們中間的人的話,我們更愿意和哪一個人成為朋友?哪一個人更容易成為我們的朋友?你更愿意和哪一個人共事?我想多數(shù)人是會選擇胡適的。我們可以說,道不同不相與謀。但就以在同道當中作一個測量的話,我們還是得承認,胡適的朋友要多過魯迅。這只是一個事實的評價,而不是一個價值的判斷,一個人的思想和他的朋友多少并沒有直接關系,但一個人一生總和他的朋友發(fā)生沖突,我們也不能就因為一個人的思想了不起,而在道德上也認同了他那樣的做人方式。對于魯迅和他弟弟周作人的分手,我們現(xiàn)在多是指責周作人,而且還有人將兄弟之間的沖突上升到其它方面去,這都不是知人之論。他們兄弟的失和,我以為我們還是要持清官難斷家務事的的態(tài)度,那樣的事,是很難說清誰是誰非的,也沒有必要說清。
左聯(lián)和《新月》文人群體,在做人這一點上,我們還是要說《新月》文人更好一些。就以婚姻來說,我們也可以說左聯(lián)不如《新月》,左聯(lián)文人的婚姻,不客氣地說,好的并不多。還有最簡單的例子是《新月》文人能說左聯(lián)文人的好處,而我們過去很少聽見左聯(lián)文人也能對《新月》文人說句公道話的。就同道來說,左聯(lián)最后的分裂,我們不能說就完全是政治和思想的不同而沒有個人道德的問題。賈植芳先生就說過,左聯(lián)同人從來就沒有真正團結過,他們一直在斗,最后就是胡風和周揚那樣的結局。而《新月》文人也不是鐵板一塊,但他們一生都是好朋友。《新月》文人能對左聯(lián)文人有持平之論,而后者就沒有做到這一點。馮雪峰的命運那樣悲慘,而夏衍晚年寫回憶錄《懶尋舊夢錄》,還不放過他,說了那么多貶斥馮雪峰的話。
魯迅罵過的胡適、林語堂、梁實秋,還有《新月》的葉公超,他們對魯迅都有過很高的評價。蘇雪林罵了魯迅,胡適就批評她。那時魯迅對胡適早已沒有一點好感,但胡適還能說,魯迅早年的文學作品和小說史研究都是上等的工作。有人說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研究抄了日本的鹽谷溫,胡適還能說:“真是萬分的冤枉”。梁實秋晚年就不贊成把魯迅的書列為禁書,他對魯迅的態(tài)度是“我不贊成你的話,但我拼死擁護你說你的話的自由”。魯迅去世后,林語堂在《人間世》上還寫了悼魯迅的文章,里面有許多持平之論。葉公超晚年對魯迅的文章也有極高的評價。做了就是真的。我們不能說這些《新月》文人對魯迅的持平之論,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而是虛偽的。我們?yōu)槭裁淳蜎]有見過左聯(lián)文人也對《新月》文人虛偽一回?當年徐志摩遇難后,我們就沒有見過和他政見不同的人出來表示過一點悲傷。
左翼文人或?qū)W者不要說對外人了,就是對自己當年的朋友也多數(shù)表現(xiàn)得很不近人情。最近我在《百年潮》雜志(2000年3期)上看到一篇徐慶全說胡風和喬冠華的文章,讀后讓人感到胡風一生的悲劇不能說與他早年的朋友沒有關系。
1966年2月,胡風將要被趕出北京時,感到極大的沮喪和屈辱。在無奈之下,給他當年在重慶時的好友喬冠華、徐冰、陳家康、徐平羽和老舍寫信求救,以胡風的性格,他如不是在萬般無奈之下,是不會向他的這些當時身居要職的朋友求救的,可以想象當時他的心情是多么悲涼。但他重慶的朋友們沒有一個對他表示同情的。他在給喬冠華的信中說:“明日受命即日遠戍(雖要求略緩時日亦似不可能),想到后會無期,前塵種種,對你應感謝的,對你應請責的,不斷地襲上了心頭。語言有時是無能為力的,何況又在神情無緒之中,那么就請以言不盡意、語無倫次見諒罷!碑敃r喬冠華是外交部部長助理,徐冰是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胡風向他們求救,可以說已是絕望中的悲鳴了。胡風給喬冠華的信由喬冠華轉(zhuǎn)給了章漢夫、姬鵬飛和周揚。喬冠華的信是這樣寫的:
漢夫、鵬飛同志并轉(zhuǎn)周揚同志:
忽接胡風一信。最后一次,大概是1955年,根據(jù)定一同志指示,我曾去勸過他一次,講過些什么具體內(nèi)容,已經(jīng)記得不清楚了。來信這樣寫的用意很明顯是希望對他的處理有所緩和。此人已不可救藥,我的意見是,不便再理會他了。
章漢夫和周揚都在喬冠華的信上畫了圈,同意了他的看法。章漢夫還特意寫道:“我意不理!边@些歷史的細節(jié)讓我們感到特別的悲傷,一個時代的政治文化如果是以不近人情為基本特點的,那么這樣的文化精神就是可恥的。當年如此對待胡風的這些朋友,過不了多久,他們也都遇到了和胡風同樣的命運。也許胡風當年的朋友那樣對待他是有他們的難言之隱的,他們也身不由已。這里面有時代的原因,但也有個人的品質(zhì),也有一個時代整個的文化精神。如果一個政治團體在他的成員身上清一色地體現(xiàn)出了不近人情的普遍特征,那么這樣的團體就是最殘酷的,最沒有人性的。
由胡風我又想到了胡適。六十年代初,雷震下獄后,胡適和他周圍的朋友們至少在道義上是絕對支持雷震的,胡適不僅自己當面向蔣介石提過抗議,還在請求總統(tǒng)特赦雷震書上簽過名。雖然胡適沒有能從根本上解救雷震,但在道義上我們不能說胡適沒有盡了他的努力。雷震六十五歲生日的時候,胡適還親自抄了楊萬里的詩《桂源鋪》送給獄中的雷震表示對他的敬意。這些幾乎是發(fā)生在同一歷史時期的事件,卻表現(xiàn)出不同的文化精神。歷史不是抽象的,雷震的下獄和胡風的下獄相比起來,我們難道能不產(chǎn)生一點對歷史的反。
胡適在學術上也是很有民主風度的。最近我從網(wǎng)上看到了史學家陶元珍先生寫于1946年的一篇文章《胡適之先生的民主風度》。文章中說了這樣一件事:當年北大文科研究所,常舉行研究報告會,由研究生提出研究報告,所主任及導師加以批評。有次一位姓韓的研究生,提出一篇有關隋唐之際佛學的研究報告,宣讀完畢之后,他以所主任資格首作批評,滔滔不絕,剛說到中途,韓君突然打斷他的話頭說:“胡先生,你別再說下去了,你越說越外行了。”隨即把他批評錯了的地方指出來,他毫不動氣,立刻停止批評,請韓君導師佛學權威湯錫予先生(用彤)對韓君報告繼續(xù)加以檢討,報告會剛結束時,胡適說:“以后舉行報告,最好事先讓我們知道題目,以便略作準備,免得象我這次對韓君的報告作錯誤批評!”陶元珍先生對胡適的民主風度非常感慨,他在文章中說:“他并未因此懷恨韓君,對韓君反而特別重視。他的民主風度,應用到學術上,實足獎掖后進的學者,促成學術的進步,與藉口維持師道遵嚴,壓抑后進,僵化學術者,真不可同日而語了。”這樣
的事在胡適一生中并不是個別的。陳橋驛先生最近也有一篇文章《我說胡適》,他在文章中對胡的一個評價是:“他是個正派人物,是個很有學問的人物”。他認為胡適聽得進不同意見,包括針鋒相對的尖銳意見。他舉了胡適的好友洪業(yè)(煨蓮)勸胡適不要對全祖望責備過甚,還有楊聯(lián)陞對胡適的一次考證失誤的批評。陳橋驛先生說:“對于這類尖銳的批評者,胡適當然不會一棍子打死他們,因為他沒有這種權力;
但在胡適思想上,也并無一棍子打死他們之意,因為他絕不具有這種‘品質(zhì)’。后者是有證據(jù)的,他和洪業(yè)始終朋友如故,二人間通信有長逾萬言者。他和楊聯(lián)升也始終師生如故,他身后的《手稿》還是楊寫的序”。(《新知》第4期第93頁,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12月)像胡適這樣的風度,我們在左翼學者身上就很難看到,比如郭沫若,他在學術上的風度是不可以和胡適相比的。
我們說一個人也好,說一個文人群體也好,他們身上體現(xiàn)出的風度和氣質(zhì),實際上都映現(xiàn)著他們的政治理想和文化精神!缎略隆肺娜俗詈蟮倪x擇雖然是我們過去很不認同的,但我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能不說他們的那些氣質(zhì)和風度成全了他們在學術上的貢獻。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上,我們可以說,凡是早年聽了胡適的話或者誠心要像胡適那樣研究學術的人,多數(shù)都在學術上做出了較大的成就。而早年沒有聽胡的話的那些有才華的學者,像吳晗、王瑤、趙儷生等人,到了晚年結帳,他們對學術的貢獻大體上趕不上那些走了胡適的路的那些學者,比如楊聯(lián)陞、何柄棣和殷海光。
2000年第8期《山西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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