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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大:釋放

發(fā)布時間:2020-05-2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幾小時前就得到消息說要傳我去管教辦公室領(lǐng)我的釋放證。一旦拿到了它,我的刑期就正式結(jié)束。我就能從大鐵門里跨出去,重獲自由,自由地在小島上選擇一家飯店,進(jìn)去吃一飽。我餓壞了,所以現(xiàn)在高興不起來。

  昨晚睡不踏實,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醒來卻一個也記不得,不知是什么預(yù)兆。在床上躺不住就來到了水泥場上,空著肚子等了快十個鐘頭。

  釋放犯人一般放在吃中飯前。在刑滿的這一天,按這里規(guī)矩,他們得讓出他們的早餐,兩木勺一比八(一份米,八份水)的粥,給同組的犯人們作添頭。反正他們自己一出去就可以去飯店里飽餐一頓。

  我連中飯都放棄了,可是還沒有聽到他們叫我的名字。眼睜睜看著水泥場上高墻的陰影從無到有,從細(xì)細(xì)的一條線開始越拉越寬,直到爬過了大半個水泥場,我想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三點半。可是還沒有動靜。

  正犯愁,就見一個犯人跑過來,說,“指導(dǎo)員叫你去他的辦公室! 水泥場上的一些犯人對我吹起了口哨,而雜務(wù)組的大頭老王從水泥長凳上站起來,說,“小伙子,好運來了,F(xiàn)在可以松口氣了!

  從半夜起我就一直坐在我的包袱上面,聽見兩批衛(wèi)兵的換崗聲,經(jīng)過了由湖面上升起的寒濕的濃霧覆蓋的黎明。監(jiān)房,高墻,水泥場從探照燈下的黑影轉(zhuǎn)化成白茫茫的一片,再從初升的太陽慢慢穿破的霧中顯露出來,F(xiàn)在我想站起來,卻覺得雙腿麻木,頭重腳輕。

  中飯后從洗碗槽那里涌過來了一群犯人把我圍住。老王也在其中。他不停地告誡我,說出獄后的第一頓不能吃得太猛,因為這樣會摧毀一只長期挨餓的犯人的胃。今天我們之間的猜疑和防備奇跡般地消失,簡直像兩個推心置腹的朋友。

  犯人們圍坐著,有些坐在水泥長凳上,有些干脆坐在水泥地上。一門心思在洗碗槽旁邊的泔腳桶里撈剩飯菜的劉三寶突然轉(zhuǎn)過身子,大叫,“等一下,我不懂。在吃的前面控制自己?這不是胡說八道么!我寧愿在一個脫光的女人前面控制自己!

  “你給我閉嘴!”老王大喝一聲!懊δ阕约旱氖隆!

  在勞改隊里,對抗犯人大頭有時候比對抗干部更糟。觸怒了干部最多關(guān)幾天緊閉,可是得罪了老王,就每天等著穿小鞋吧。明擺著,一個敢于跟老王作對的犯人無異于坐失一切。

  老王被捕以前是一個木匠。沒人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只知道他在牢里呆了十二年,卻從來不用像其他犯人那樣去采石工地,犯人們對他的敬畏程度不亞于對一個管教員。唯一不買他帳的犯人就是從前的大學(xué)教授老章,這時候他走過來加入了我們的談話。老章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說,“混帳,一派胡言。要我是他,我一定要撐足肚子才算! 老章在中隊里很有威信。他寫信給黨中央批評文化大革命,為此給判了十年徒刑來此改造。犯人們都尊敬他,有的甚至怕他,因為他能一口氣喝下一斤豬油,連著再吃一臉盆的炒米粉,中間不用休息。勞改隊里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到這一點。當(dāng)然他生就一張非比尋常的大嘴,能夠把他自己的手一口吞到手腕處,不會被噎住。他喜歡在新犯人面前表演這一手,順便騙些吃的。他帶了一付缺了右腳的眼鏡,用一根紗線套在耳朵上。

  “也許你行。誰不知道你是這里最能吃的,”老王獰笑著說。

  “那你說飽餐一頓會毀了一只犯人的胃是什么意思?”前面的過節(jié)還沒有了斷的老章看來要來真的。

  “我說的只是一般犯人的胃,可沒有把你的也包括在內(nèi)。

要是今天輪到你刑滿去飯店,我決不會這樣說,”老王慢悠悠地說,臉上仍然掛著獰笑。

  老章常常使老王感到頭疼。給老章穿小鞋,就像對付其他敢于跟他作對的犯人那樣?門沒有。這一套對老章不管用。在他多年的服刑期間,老章被關(guān)過五次禁閉。三年以前由于拒絕服從命令面壁,班長們把他的右腿打折了。因此現(xiàn)在他走路明顯有點瘸。但是,正像他所說的,他從不向任何強(qiáng)權(quán)折腰。

  “放你娘的屁!”老章大吼一聲,撲向老王。

  頓時,我站在一邊成了他們的裁判。兩個搏擊手同時向我轉(zhuǎn)過身來,又迅速轉(zhuǎn)回去,眼睛瞇成一條縫,露出兇光。老章滿臉殺氣,臉上皺褶的皮肉一抽一抽的,看上去比老王更可怕。兩個人就這樣臉對臉地在水泥場上轉(zhuǎn)了起來。老章不時露出他的牙齒,喉嚨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像野獸一樣的低聲吼叫。他那碩大無比、可以吞進(jìn)拳頭的嘴咧開了,不由令人擔(dān)心他會咬住老王的瘦肩膀,并且從那里撕下一片肉來。但是比老章高出半頭的老王,利用了他的身高優(yōu)勢,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老章的衣領(lǐng)。

  “我讓你咬!”他喘著粗氣說,變青的臉上居然還掛著獰笑。他那伸得長長的手臂和抓緊老章衣領(lǐng)的手在微微顫抖。老章拼命搖晃著他的頭,轉(zhuǎn)動著他的脖子,想掙脫老王的手。

  就在這難分難解的時候,下午的上工鈴聲響了。搏擊手們同時松開了對方。老王一屁股坐回了他的地方,而老章趕著過去追上出工的隊伍,奔赴采石工地。但是,就像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忘了交待似的,他又跑回來,對我說,“好好保重吧。千萬別相信他說的話! 顯然他還沒有緩過氣來,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咒罵老王幾句。而老王已經(jīng)舒服地坐在他的長凳上,一副無事發(fā)生的樣子。老章最后又瞪了老王一眼,說,“我們今后有的是時間!

  

  很明顯,我的釋放被安排到了下午。指導(dǎo)員昨天晚上對我訓(xùn)了話并再一次問了我兩個問題——為什么我要來這里改造以及我是否夠資格重獲自由——關(guān)于這兩個問題我從來沒有給過他滿意的答案。

  “你應(yīng)該想想你來到這里的那一天,”指導(dǎo)員說,“這無疑是你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一天!

  我想,我怎么會忘了這一天呢? 我被抓的那天就像昨天發(fā)生似的清楚。像大多數(shù)其他的日子一樣,那天傍晚我在我的小房間里練小提琴。房間里仍舊飄浮著我的女朋友麗南身上的氣息,她和我一起度過了整個下午,剛剛才離開。太陽已經(jīng)下山,小房間的光線漸漸昏暗。從窗戶望出去,能看到一條隱在垂柳中的小巷,向遠(yuǎn)處伸去,直指即將淹沒在茫茫暮色之中的古城門廢墟。

  我小心地把譜架移到窗前,借助最后的日光再來一遍。正翻著譜就覺得有人在我的后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不用說,麗南回來取她忘在小桌上的書。她的動作很輕,因此我常常覺察不到她進(jìn)屋的聲音,直到她站在我的身后把她柔軟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或者輕輕地咳一聲。

  我向前挪了挪身體好讓她在小床上坐下來。曲子還沒拉完不可分心。她知道的。但是我的輕夾在腮幫子和肩之間的琴被一下子抽了去,與此同時有人狠命地把我的琴弓打落在地。一回頭就看到三個穿制服的人。靠我最近的那高個子從他的黑色帆布包里取出一副手銬,用低沉而堅定的聲音宣布,“你被捕了。”另外兩人立即上前站到我的兩旁。

  那高個子很年輕,長相和善,使人想起為陌生人指路的好心人,或者扶著在街上摔倒的老人慢慢走回家的青年,這樣的人當(dāng)時在這個古城里,盡管由于某種原因已經(jīng)減少了許多,還沒有絕跡。除此以外,從他的口音,我可以確定他和我在同一區(qū)長大。這事來得突然,我要時間準(zhǔn)備一下。正要向他開口,卻見到他的臉板了起來。他的眼睛像木頭人那樣冷酷無情。

  幾個月以前,我從新華書店里買了一張毛主席像回到家里就掛在我小房間的墻上。那天晚上我邀了幾個玩樂器的朋友來家里小聚。坐定后,就開始喝酒。兩杯以后我就開始罵居委會主任吳家姆媽。就是她每天催我去買寶像。還記得她第一次跨進(jìn)我的房間的時候,看著光光的墻壁那副吃驚的樣子。她看看墻又看看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說,“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我們居委會所有人家的墻壁上都掛上了寶像。就你這里還是空空的,像話嗎?” 兩天后她又來了,看著我小房間的白墻板起臉,說,“下一次我再來一定要看見寶像掛在墻上! 第三次她進(jìn)門,我正好在練琴,還有三個朋友坐在一邊聽。只聽見她在我們的身后大叫,“別拉了。馬上去給我請寶像進(jìn)門,不然我真要讓你領(lǐng)教領(lǐng)教無產(chǎn)階級專政!”

  因此我就跑到附近的新華書店買了一張寶像:毛主席穿了一身軍裝,舉起右手向紅衛(wèi)兵招手。他那高高舉起的手顯得太大,臉上的微笑充滿驕傲。我不太喜歡這張帶有自我得意的微笑和無比權(quán)力的大手揮舞的形象,而把它掛在我的小房間里的想法更使我煩惱,在我在練琴的時候,甚至跟麗南在一起的時候都無法擺脫偉大領(lǐng)袖帶著那樣的微笑俯視我們,向我們招手的感覺。

  坐在我的小桌子邊上,我就感到酒和憤怒在胸中往上涌。一爆發(fā)就把寶像從墻上撕了下來。就在這時候,吳家姆媽沒有敲門就跨進(jìn)門來了。

  如果當(dāng)時就把我抓了,我倒還不會感到意外。使我吃驚的是當(dāng)時他們沒有抓我。按吳家姆媽的指示,第二天我由麗南陪著去派出所自首。他們叫我回家去等。從此麗南來得更勤了,而且?guī)缀趺看蝸砜傄獑栁遥斑@樣看來,今天又太平了?”

  就這樣太平了三個月。接著就來了 “一打三反” 運動。開始深挖隱藏在社會各個陰暗角落里的階級敵人。占人口5%的階級敵人需要得到清理,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或直接帶著花崗石腦袋去見上帝。為了湊足我們街道的5%的比例,他們必須抓八人。可怎么湊只有七個,這樣自然就想到了我。用官方的話說,我屬于新時期出現(xiàn)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

  改造期間讀了不少毛選。我能背他的語錄:“形勢在不斷地變化,我們的同志需要不斷地學(xué)習(xí),調(diào)整我們的政策,以適應(yīng)不斷變化的形勢發(fā)展的需要! 今天你可以使一個自由人,但是明天就可以把你抓起來,因為形勢有了變化,就這么簡單。

  

  因此現(xiàn)在我就在水泥場上。等待。我面對的是一排長長的監(jiān)房,這時候像空廟一樣安靜。從我們組的門洞向里看,我可以見到那張我睡了多年的雙人鐵床的下鋪。上鋪睡著劉三寶。自從他去年搬過來以后我就不得不忍受他身上的腐臭。他從來不洗澡,連大夏天也不洗。刑期那么長他覺得沒有洗澡的理由。

  看著一張挨著一張緊緊排在一起的雙人鐵床,我高興地想從此我不必再忍受劉三寶身上的臭味。我的身后是兩層樓高的灰色的水泥墻,頂端架著鐵絲網(wǎng)。墻的另一邊有一條小路,沿著緩緩的上坡通向山頂,附近的村莊和采石工地。每天我都要在這條小路上走兩次去工地,走兩次回監(jiān)房。整整五年!每當(dāng)我在這條小路上朝工地走去的時候,我就求上蒼保佑我平安回來。這里每個月都有兩三個犯人被落石砸死。這種生活真的結(jié)束了嗎?沒離開水泥場就表示這種生活還在繼續(xù)。不能高興得太早。

  根據(jù)監(jiān)規(guī),在釋放以前——就像我來到這里的第一天一樣—— 我得把我所有的東西攤在水泥場上, 讓老王一件一件地檢查。

  “不要愁眉苦臉的,五年官司不算長。這里很多人都不止這個數(shù),看你這樣子,他們不活啦?” 這就是老王當(dāng)年在我進(jìn)來的時候一邊檢查我東西一邊對我說的話。真的,F(xiàn)在站在這同一地點回想起來五年時間真的好像一眨眼的工夫?词厮镅b瘋賣傻的日子,每一天的兩個永遠(yuǎn)不會過去的半天,山上的巨石奔騰而下,從工地上的犯人中間滾過去的場面,車把子頂在腰里,口吐白沫,掙扎著從雨后的泥濘地里把裝滿石頭的車推出來 的情景……這一切都過去了。要是我不去想它們,就只剩下我進(jìn)來的那一天和現(xiàn)在我刑滿的這一天。就那么簡單:五年刑期已經(jīng)結(jié)束。我覺得我現(xiàn)在的思想比起五年以前簡單得多。我對音樂失去了興趣。甚至聽到麗南幾個月以前結(jié)婚的消息也無動于衷。我媽都說我跟以前不像了。

  現(xiàn)在我想的就是去那個小飯店,在小鎮(zhèn)邊上靠碼頭的那一個。犯人們每天從采石場的頂部看著這個小飯店,看著那些進(jìn)去的和吃飽了出來的人,以及飯店后面的大煙囪里冒出來的煙?粗鵁焽杳盁熚覀兙烷_始談?wù)撍。這里所有的犯人,不管從什么地方來的,都要算算他們的刑期,夢想著他們刑滿的一天,去這個小飯店真正地吃一頓。不管他曾經(jīng)是一個藝術(shù)家,科學(xué)家,或者一個村野農(nóng)夫,都一樣:一個犯人看著冒煙的煙囪和從飯店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食客,就看到了他的將來。小時候曾經(jīng)夢想做一個音樂家,我那時候有多傻。

  我媽媽在過去的幾個月里頻繁來信。信中她總是講到我給她的回信!澳闶遣皇前褜W(xué)校里所有學(xué)到的字全忘了?字也寫得越來越難看。而且每一封信里至少可以挑出十個語病……” 媽媽不知道五年以來我所有的理想,自由的全部價值都體現(xiàn)在這個小飯店上了。

  老王剛開始檢查我的東西,我就看到五個背著竹簍子的當(dāng)?shù)毓媚飶纳狡律献呦聛。我認(rèn)出了走在前面的兩個。我記得兩個月以前去總部看電影的時候正好站在她們的邊上。當(dāng)時我對她們吹噓說我有六雙新襪子(本地的姑娘平時不穿襪子),和六件新襯衫。她們都驚訝地看著我。事實上,在我攤開在水泥場上的鋪蓋和柳條箱里全是破爛,沒有一樣?xùn)|西拿得出手。這使我坐立不安,于是就躲進(jìn)了廁所,這個我們常常在晚上思想改造課的時候躲進(jìn)去臭味相投的地方。幾分鐘后走出廁所,姑娘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我唯一留下的東西就是我的小木箱。昨天晚上我把它送給了劉三寶。(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曾多次想用筷子撬開它,卻一次也沒有成功。這只小箱子是我用來裝炒米粉的,一直放在我的枕頭邊上。不用說,箱子里的香味會從接縫處溢出。劉三寶總是嗅個不停,然后抱怨:“我的好老天爺,我快死了。這味真叫人睡不著!” 昨晚理東西的時候,又見他看著我的小木箱。里面還剩一點點炒米粉了,但是我把小箱子送給了他。劉三寶一副感激不盡的樣子,馬上過來幫我打包!安皇钱(dāng)面拍你,”他說。“你是我在這里唯一當(dāng)朋友看的人,雖然我從來沒有對你說起過!

  “從來沒有?”

  “有緣的話,今后我們在外面會見面的。到那時候,我們倆就去飯店里狠狠吃它一頓,”劉三寶激動地說。

  一想到這頓吃,我的口水就止不住。我盡量地不去想。要是在這最后的一刻有預(yù)料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不讓我出去怎么辦?這樣的事不是沒有。上星期有一個刑滿的犯人,就是在最后一刻被告知他走不了,除非把他八年以來拖欠下的石料任務(wù)給完成了。兩千噸的石頭,至少得花去半年的時間。五年以來我從來沒有完不成石料的時候。但是我的思想改造得怎么樣呢?我從來沒有對我為什么來這里改造給過他們滿意的答復(fù)。我知道我經(jīng)不起任何反復(fù),我會垮的。但是我盡量做最壞的打算。所有的犯人都習(xí)慣了這樣去面對不測。

  我慢慢地向中隊部的管教辦公室走去,我的包袱和柳條箱挾在我的兩只搬石頭的手臂彎里。我的舊皮鞋底的鐵釘刮著水泥地面。我的饑餓和勞累沒了蹤影。我突然覺得我的腿里面產(chǎn)生一股力量,就像我能夠沖出大鐵門,在野地里飛奔一樣。

  幾十個在破石機(jī)附近干活的犯人停了下來,羨慕地看著我向自由走去!翱催@小子,”他們會說,“他馬上就去小飯店了。” 兩個昨天下午剛到的新犯人,停住他們的車,直起身子對我看?此麄兊难劬椭浪麄兊男唐诓欢。我停下來對他們點了點頭。他們也對我點了點頭。

  

  指導(dǎo)員在他的辦公桌前專心地喝著茶。他的黑色的大辦公桌跟判我刑的審判長的辦公桌完全一樣。指導(dǎo)員顯得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只顧輕輕搖著頭,吹著呷他的茶。作為一個老犯人,我知道應(yīng)該在政府干部面前怎么做。不要觸怒他們。耐心地站在一邊等他們,但是絕不能讓他們來等我。指導(dǎo)員的臉完全給擋住了,因此我捉摸不透他現(xiàn)在的心情,只能耐心等。最后他放下了茶杯,說,“過來! 我聽出他的話里不祥的預(yù)兆。我走過去直挺挺長在他的桌前,憋住呼吸。

  “知道今天刑滿了?”他說。

  “是的!

  “在想些什么?”

  我張開了嘴,可是講不出一句話。

我在想些什么?突然我想到了如果我不撕那張寶像,或者不去派出所自首的話,現(xiàn)在我不會站在這里,像一個連話都不敢說的奴隸似的!澳憧隙ㄔ谙氤鋈ズ蟮牡谝活D飯,”指導(dǎo)員說。

  “是的,”我向他承認(rèn)。

  “你的思想改造得怎么樣?”

  “改造得不錯!

  “那么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你會來這里以及你是否夠資格重獲自由!

  又是這個令我反感的問題。

為什么我會來到這里?其實非常簡單:他們抓我是為了湊足百分比,是為了階級斗爭形勢的需要。不過要是我如實說出來,指導(dǎo)員就不會讓我走。想到這樣,我就說,“我五年來以我的汗水沖洗了我罪惡的反動靈魂。”

  “不要忘記你曾經(jīng)是一個反革命,”指導(dǎo)員說。

  “我不會忘記的,”我回答。

  指導(dǎo)員從抽屜里取出我的釋放證和四十元錢遞給我,說,“小心別搞丟了。”

  我知道我能走了。

  

  走到勞改隊的大門口我停了下來,把我的釋放證遞給了崗哨。他先把我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才看我的釋放證。然后一聲怒吼,“去!”

  走出大門以后,我就沿著一條土路朝小鎮(zhèn)走去。我記得有一條彎曲的小街通向碼頭。但是我第一次經(jīng)過這里進(jìn)勞改隊已經(jīng)是五年前的事了,F(xiàn)在我不得不左顧右盼,看看是不是走錯了路。

  街口的一張毛主席的像引起了我的注意。畫像是鑲在一塊五尺高的水泥板上高高豎在路中央,可是背景部分早已剝落得不堪一睹。下巴上還脫落了一塊油漆,有巴掌那么大。畫像的下面有毛主席的語錄,用紅漆刷的,倒還能看清楚:“千萬不要忘記 ——斗爭!”但是其它的字被晾在畫像下面的一根從臨街的一個窗口伸出的竹竿上的粉紅色的女人內(nèi)褲和一條藍(lán)色的裙子給擋住了。我能看到的除了上面那句斗爭就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莫非形勢真的變了?媽媽最近常來信說吳家姆媽對她很客氣!暗饶愠鰜硭要幫你找一份臨時工呢,”媽媽說。在另一封信里她說,“昨天早晨去菜場的時候又碰到了吳家姆媽。她說她已經(jīng)去城隍廟燒過三次香了,還叫我下次跟她一起去為你燒一支香!

  我不相信菩薩,但是當(dāng)我在那張剝落的畫像前面站住,看著在微風(fēng)中蕩漾的粉紅色的內(nèi)褲和藍(lán)色的裙子,我感到心情舒暢。

  接著我就上了街。我跟在兩個剛從理發(fā)店走出來的年輕女人的后面走了一段, 聽她們一路談著新的發(fā)型覺得好奇又新鮮。前面街角處一群放了學(xué)的小孩,書包還背在肩上,在玩著捉迷藏的游戲。一個穿著破爛的老頭在路邊的垃圾堆里翻著什么。人們似乎根本不知道離他們平和的社區(qū)幾百米遠(yuǎn)就是勞改隊。兩個女人終于轉(zhuǎn)入一條小弄里。于是我繼續(xù)趕我的路。我感到襯衫和外衣都濕了,但是我不想停下來。

  在一家小客棧我問一個老頭能不能寄存一下我的行李。他像崗哨那樣把握上下打量了一番,說,“要寄存多久?”

  “就今晚!

  老頭把我領(lǐng)到邊上的小屋,打開門,說,“就放這里!

  小屋充滿農(nóng)藥和化肥的氣味!熬瓦@里?”我問他。

  “就這里。”

  “但是這屋味不對!”

  “那你可以去其他地方!

  寄存了行李,我回到了小客棧,辦理住宿登記。我不得不再次出示我的釋放證,可是這一次倒挺順利,沒有招白眼。一個穿著講究的年輕女人一面把我的名字寫在簿子上 ,一面跟邊上的一個小青年講前幾天她去上海的一個家具展覽看到的各種新款式家具。她說她喜歡把她的新房布置成那樣。小青年就說他會盡快滿足她的心愿。寫完后,她從登記簿上抬起頭就問我,“現(xiàn)在是不是流行淺棕色?” 我不知道流行什么顏色,不過我點了點頭。

  走出小客棧,我感到一身輕松,因為我再也不用向島上的任何人出示我的釋放證,還有,那個小飯店,雖然此刻還沒有開門,就在路對面。透過一個大玻璃櫥窗,我能看到那一排排搭配好的,有吃客點就可以下鍋的菜。肉片青椒,白雞,炸雞,青魚,肉丸,排骨等等應(yīng)有盡有。

  我走進(jìn)小飯店邊上的雜貨店里買了一包煙。出來后就站在小飯店的櫥窗外面,等。由于五年沒有抽過煙,第一口就嗆開了。還好除了我以外周圍沒有一個人。我又抽了兩口,感到有點頭重腳輕,不得不把身子靠在小飯店門前的水泥電線桿上,以免失去平衡。但是沒有比抽煙更適合我,因為它不斷地提醒我等了多長時間,不用時不時地看表,而且抽煙使我看上去若有所思,不像一個急吼吼等開門 的刑滿釋放犯。抽到第三根,聽到小飯店里面有了動靜。趕緊把煙掐掉,轉(zhuǎn)過身去就看見小飯店的門已經(jīng)開了。

  先叫五個菜再說:兩份肉丸共十二個,每一個都比勞改隊過年時吃到的大一號,炸雞,青椒肉片一份,紅油排骨雙份兩大塊和炸魚塊。叫完菜又去柜臺買酒。

  “這里只有高粱,而且是半斤裝的。你可以到街對面的小店去看看,那里的酒花色比較多,” 柜臺里一個身著便服的中年男子對我說。我說就高粱吧。

  “剛出來,能行嗎?”他問。毫無疑問,他一眼就看出我從什么地方來。

  我的回答是果斷掏出腰包。提了這半斤高粱我掃了一眼周圍,小飯店有七八張方桌沿兩側(cè)排列,中間有一張圓臺,上面放著一盆花。顯然,圓臺面平時不用,有一盆花作點綴,使這個鄉(xiāng)野飯店有了一些會客室的氣氛。我看到里面還有一間,那里只有一張方桌。走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這一間跟外面的大間沒法比:沒安天花板的房頂?shù)鯍熘奈鍌長短不一的蜘蛛網(wǎng),沒有鋪設(shè)地板的方磚地顯得潮潮的,油膩的墻壁和中間的突出部分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個堆放雜物的儲藏間。但是我終于認(rèn)出這個突出的部分就是我們每天從山頂上看到的飯店煙囪的內(nèi)部。不用說,隔壁就是廚房。煙囪的一邊貼了一張寶像,笑對我面前的方桌。方桌的臺面太油膩,還積了一層灰。兩張椅子中的一張已經(jīng)沒有了靠背,另一張,下面少了兩根橫擋,一坐上去就發(fā)出吱呀一聲。來回晃了兩晃, 趕緊停住,因為我覺得順勢晃下去椅子就會散架。寶像已經(jīng)變黃了,而且臉上有很多的小黑點,一看就知道是隔壁的爐子薰出來的。小餐廳的另一邊卻是一排古代的長窗。雖然年代久遠(yuǎn),卻還能看出每一扇窗框上精細(xì)雕刻上去的圖案。我頓時喜歡上了這小餐廳。最重要的是這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不希望有人看著我吃我的第一頓自由飯。

  因此我坐在少了橫擋的座椅上,禁不住輕聲呼喚,“飯啊,菜啊! 同時從筷桶里抽出一雙筷子在衣角上擦了擦,再用我的袖子把臺面上的灰抹去,然后就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從我的身后飄過來一陣久違的香味一下子把破陋的小天地變得溫暖,親切。我轉(zhuǎn)過頭去,就看到一個身穿白圍兜的年輕女服務(wù)員端著盤子向我走來。盤子里裝著兩盆菜:青椒肉片和炸魚塊。當(dāng)她把盤子放到桌上的時候,我就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圓圓的的手臂和纖長的手指,有點像麗南;
還有手臂上棕色的,細(xì)密的汗毛,也像麗南。

  在勞改隊里的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機(jī)會這樣近地細(xì)細(xì)觀察一只女人的手,F(xiàn)在,看著女服務(wù)員的手輕巧地在我的眼前晃動,我覺得我自由了。

  我連吃兩塊炸魚,同時為自己的自由干了一杯。房間顯得更明亮了。從窗戶里望出去,我看到一排古老的圓木屋檐,上面覆蓋著破碎的瓦片。我記得從我家的小房間的窗戶看出去,也能見到跟這相似的一排屋檐。在那一排屋檐的下面是一個用小方石塊鋪砌的場地。很小的時候我就在那里和鄰居家的孩子們玩。有時候我們甚至不上學(xué),把書包藏在城墻的一個不為人知的暗洞里。然后就在場上玩起了游戲。到了下午我們就覺得怕了,同時想起了我們的書包。每人回家還得編一個故事騙大人。我曾經(jīng)帶麗南去看我小時候一起玩的朋友們,長大了都是些懂禮貌,很上進(jìn)的青年,以及城墻邊上藏書包的地方。她開心極了,說要是那時候就認(rèn)識我該有多好。

  我們很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有時候我們就并排坐在那屋檐下。有時候外面下著雨,我們就坐在我的小床邊,看著窗外屋檐下面滴水。這種滴水的聲音就像久遠(yuǎn)的音樂,再次回響在我的耳邊。

  “你聽見外面滴水的聲音嗎?”麗南的頭會擱在我的肩上,因此講話的時候她的下巴就在我的肩膀上動來動去。

  “我聽見了。”

  “我喜歡和你在一起看外面屋檐滴水,”她說。

  我們坐在我的小房間里看著窗外的雨景。靜靜的,只有雨點的聲音。

  過去的事繼續(xù)無聲地交替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在我的小房間的后面是長而窄的護(hù)城河。到了夏天郊區(qū)的農(nóng)家女孩們就撐了船,經(jīng)過我家臨河的小門,一邊叫著:“蓮心,藕!蓮心,藕!兩角三扎! 最精彩的要數(shù)聽對面的張家阿姨跟賣藕女孩們討價還價。她的嗓子清脆,口齒伶俐,鄰居們都說聽她討價還價賽過聽說書。接著我記起了小時候我外公帶我去逛古字畫店和園林的情景。他能在一幅字畫前站好長時間,一邊對我講作者的生平軼事。還帶我去看一棵明朝書法家種的黃楊,已經(jīng)五百年了。“樹還是這樣小,可是你想想已經(jīng)過了五百年,”外公說。但是我最喜歡的是池塘里各種顏色的金魚:紅獅頭,黑珍珠,玫瑰裙等等,在園林的池中悠閑地游來游去。

  我雙手抓住桌子的凹凸不平的兩角,害怕自己被這潮水般的回憶沖走。

  我再次斟滿酒杯,一口干了。青椒肉片快吃完的時候年輕的女服務(wù)員端來了其余的菜。我想站起來幫幫她,但是卻沒有能做到。又想說一句話,嘴都張開了卻又說不出來。她敏捷地轉(zhuǎn)過身子,就離開了。

  我干脆把襯衫上面幾個扣子解開了。我集中精力吃這些剛剛送到的菜:一盤炸雞,兩份肉丸,兩份排骨。肉丸是裝在兩個盤子里的,每一個盤子有六個。在五年的勞改中我總共才吃了三個肉丸。應(yīng)該每個春節(jié)吃一個,但是有一個給張八才偷吃了,另一個給劉三寶偷吃了,所以我只吃到三個肉丸。

  我聽到隔壁的餐廳隱隱傳來了音樂聲。于是我就停了下來,仔細(xì)地聽。我用右手拿起了一根筷子 ,像握著一根小提琴弓似的,做著拉提琴的動作,并且像一個演奏家那樣用半閉著的眼睛看著破舊的餐廳。

  就在這時候我感到有人在我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記。轉(zhuǎn)過身去,我看到一個身穿便服的中年人,一眼就認(rèn)出就是賣高粱酒給我的那個人。他現(xiàn)在一臉的嚴(yán)肅。

  “我是這里的經(jīng)理,”他作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好像一個字也不愿意多說。

  “我在這里一個人喝酒吃菜,”我以同樣簡單的話回敬了他,并且把我的筷子拍在桌子上。

  “我知道,”他說!暗俏冶仨毟嬖V你不能再喝了,否則我就得請你出去!

  “為什么?”

  “你聽到收音機(jī)里剛剛播出的消息嗎?”經(jīng)理問我。

  “我對收音機(jī)里的任何消息都不感興趣!

  “那么讓我來告訴你,”經(jīng)理說!艾F(xiàn)在是全國人民最悲痛的時刻。我們偉大的領(lǐng)袖毛主席今天早晨逝世了。”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全國上下停止一切娛樂活動。你不能再在這里吃喝了. . . .”

  我站了起來,跟他臉對著臉僵持了幾秒鐘,桌子上青椒肉片吃得差不多了,炸魚塊還剩三分之一,炸雞還有一半,肉丸子動了一個,排骨沒有動。然后我轉(zhuǎn)過身子,使自己冷靜下來。墻上的寶像在對著我笑。

  “這是我的晚飯,不是娛樂!蔽肄D(zhuǎn)過身子,用手指著經(jīng)理。

  正在這時候那個年輕的女服務(wù)員走了過來。她遞給我兩個紙袋,說,“你可以把它們包了帶回家去吃!闭f著就順手拿走了我的酒杯和瓶子,里面還有一半的高粱。之前她還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她輕柔的話音和語氣使我無法當(dāng)著她的面表示我的憤怒。我只能呆呆地看著她把我的肉丸子裝進(jìn)紙袋。我希望她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還期待她正眼看著我說話。

  她的確看了我一眼。但是這不是我所期待的理解的一眼。她用一種冷漠的,木頭人一樣的眼神看著我,就像五年前抓我的那個高個子青年的眼神一樣。

  我跨出店門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小雨,涼風(fēng)吹醒了我的頭。有那么幾秒鐘我對著抓在手里的紙袋出神,然后我轉(zhuǎn)過身去就把它們?nèi)酉蚵愤叺牟荻狻?/p>

  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刮著風(fēng)。街上沒有一個人。突然間,我身邊的,高懸在水泥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和小街前面,每隔一百米就有一根的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一齊響起了哀樂。

  

  “Release” 首發(fā)在大西洋月刊,1992, 8月號!癟he Atlantic Monthly” August 1992. 由作者自己翻譯成中文。授權(quán)天益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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