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來:自首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關洋坐在我對面,埋頭抽著煙,屋子里全是煙霧。敲門進來去陽臺晾衣服的母親一陣咳嗽。晾完衣服,母親走到關洋身旁,拍著他的肩膀,讓他想開點,節(jié)哀順變。
我大口大口地喝著水,努力克制著內心的興奮,身邊朋友的老婆突然不明不白地被人勒死在家中,公安局忙了多日,什么頭緒也沒有,換了你也會蠢蠢欲動的。前天晚上我還被公安局刑偵科的兩個家伙堵在家里,詢問了大半天,當然是有關關洋的。我一句話就給關洋下了結論,我說就是借給他兩個膽,他也殺不了人。再說,那天下午他和我們幾個哥們兒打了一下午的麻將。那天我的手氣特別背,從頭輸到尾,六點半的時候,關洋要走,背我硬是拉住,要求再玩兩圈,但最后他還是堅持走了。他說再不回去,老婆要吵反天了。關洋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兩年前,他迷上了在舞廳做小姐的吳艷,要死要活的居然把對方感動了,可結果是討了個老婆跟討了個后娘差不多,更何況,這個后娘在外面有的是愛慕她身體和風騷的男人。
案發(fā)后的第三天一大早,光洋陰沉著個臉來找我。我正要去上班,一只腳已經跨上了自行車。他就站在車前,什么也不說,低著頭,油膩膩的頭發(fā)草一樣糾結在一起。我說你至少得讓我去公司點個卯吧。他慢慢讓開道,慢慢地走到路邊,慢慢地蹲下,慢慢地掏出煙,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騎上車走了。
關洋坐在我對面,埋頭抽著煙,屋子里全是煙霧。敲門進來拿東西的母親一陣咳嗽。拿了東西,母親并沒有馬上離開,她走到關洋身旁,拍著他的肩膀,讓他想開點,節(jié)哀順變。
吳艷的尸體已經火化了。她家在外地的親戚來了一大幫,哭哭啼啼地在關洋家里住了下來,看樣子只要案子一天不破,他們就將一天一天地住下去。關洋問我能否在我這兒借住幾天,他實在受不了家里那種怪異的外地口音和他岳母神經質的自言自語。我已經很難過了,關洋苦著臉道,可他們給我的感覺好象一切全是我的錯,他們把吳艷交給了我,可我卻沒把她照顧好。
關洋在我這兒住下后,他的母親曾來過幾次,勸兒子去她那兒住。最后一次,關洋患有風濕性關節(jié)炎的父親也來了,在老伴的攙扶下,艱難地挪進了我的家。關洋什么話也沒說,收拾起他簡單的行李,就隨他們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后,他又出現在我面前。他說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是想住在我這兒。
能看出來,我母親十分關心關洋。她時常勸一天到晚坐在房間里發(fā)呆的關洋出去走走,或者命令我喊些朋友回家打牌。母親平素最怕吵了,尤其聽不得洗牌的聲音。我知道關洋讓她想到了我的哥哥。我的朋友只要是長得瘦一點話又不太多的,都會讓她想到我的哥哥。十二年前的冬天,哥哥的尸體被人從青云水庫撈上來后,我就沒了哥哥,母親就沒了大兒子。沒人知道哥哥為什么會淹死在那兒,大冬天的,誰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跑那兒去的。反正后來事情就那樣不了了之,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掉在水里,只會是個意外。
這天下班,在公司門口我又見到了曾打過一次交道的那兩個警察。說實話,我對警察沒什么好感。和他們說話,我有一種被人算計的感覺。談話當然還是圍繞著關洋。從那個要年輕一些的警察問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我可以感覺到這樁案子很傷他們腦筋,眼下他們似乎又把調查的重點放在了關洋身上。他說他們查問了案發(fā)當天下午和關洋一起打牌的另外兩個人,據他們回憶,關洋中途曾出去過一次。我說沒錯,他贏了錢,所以我們讓他去買幾包煙來,主要是想跑跑他的運氣。媽的,那天他的手氣實在太好了。這時那個不大說話、一直在一旁冷眼觀察、看起來像是頭的家伙突然問道,關洋出去了有多長時間。
他們還問了一些其它的問題,我的心思完全停留在了剛才那個時間的問題上。二十分鐘可以干很多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的意思是,來回都能順利地毫不耽擱地打到車,那么這中間剩有的五六分鐘完全可以從從容容地殺死一個人。但是關洋有殺人的動機和理由嗎?現在回想起來,那天關洋從外面回來后,的確有些心神不寧,該打的牌不打,不該打的亂打,不過也真見了鬼了,不管他怎么打,就是不輸。
從單位出來,我沒有回家,繞道來到關洋家所在的健康路上。這兒是繁華地段,關洋住的公寓樓可謂鬧中取靜。憑這個除了抒情什么也不會的家伙的能力,當然住不上這樣的地段和這樣的房子,可人家有個好爸爸。老爺子為革命奮斗了大半輩子也清白了大半輩子,現在為了這個沒本事的兒子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據朋友們分析,當初吳艷并非被關洋的癡心所感動,而是關洋他老爸的權力和地位打動了她的芳心。
健康路上的出租車很多,兩分鐘里,就從我身邊開過去十來輛,而且有近一半是空車。我攔了一輛豆綠色的富康,一上車就催促司機快開。司機笑著隨口問道,先生有急事?我說我剛勒死了個人,趕著逃命。司機一踩油門,說,先生真會開玩笑。
后面有一輛紅色桑塔納一直尾隨著我們,我們快它也快,我們停下來它也停下來。司機臉上的神色起了微妙的變化,他看起來有些緊張,嘴里頻率很快地嚼著口香糖,瞅準時機,不斷地超車,超車。而那輛紅色桑塔納就像狗皮膏藥似的用同一種速度跟著我們。
車在飲馬口吃了一只八十秒的紅燈。前面已經停了一條足有五十米的車龍。司機不斷地看著他那一側的反光鏡,并不時地偷偷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我。我抬腕看了下表,已經用去五分鐘了。
后面那輛桑塔納的車門突然打開了,從里面鉆出一個衣冠楚楚的小個子男人,他手里拿著一只公文包,撒腿奔跑了起來。
直到那個男人跑出去一大段,司機才把探在車窗外的頭和半個身體縮回來。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后顧自搖著頭,大概在暗自慶幸。過了一會兒,他把臉轉向我,謹慎地問道,先生剛才是和我開玩笑的吧。但有一種逼真的感覺卻猛然間抓住了我,我剛勒死了一個人,此刻正坐在逃逸現場的汽車上,而不巧又碰到了堵車,于是我打開了車門,狂奔起來。我氣喘吁吁地穿過馬路,我跑呀跑,很多好奇的目光也隨著我在奔跑,我邊跑邊回頭,這時,恰巧有一輛空車朝我這邊開過來,我伸手攔住了它,不等車門關好,我就催促司機快開,快開。司機隨口問道,先生有急事?我說我剛勒死了個人,趕著逃命。司機一踩油門,說,先生你真會開玩笑。我攤開雙手,手心蒼白,掌紋雜碎,由于剛才極度地用力和緊張,它微顫著,并且上面清晰地留著繩子陷進手掌的感覺。
當天晚上,我一不小心又滑入了那個泥潭般的夢里。多年來,這個夢總在我最脆弱最不設防的時候跳出來折磨我。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雙臂摟著哥哥的腰,臉貼著哥哥的后背。哥哥穿著一件新做的藏青色的滑雪衫,尼龍的面料很涼,但貼的時間長了,也就慢慢暖和起來。一路上,哥哥一直在哼一首沒頭沒尾的歌,聽久了,我也跟著哼了起來。、水庫的水很清,太陽照在上面,波光鱗鱗。不遠處,一塊形狀怪異的石頭上停了一只小鳥,一只好看的小鳥,它的背部和頭頂各有一抹像是畫上去的翠綠。有那么一會兒,我簡直看呆了。我說哥哥,一只鳥,并頭也不回地伸手拍了哥哥一下,也可能是推了哥哥一下,隨后就聽見一聲叫喊。等我回過頭去,身旁的哥哥不見了,水面有一圈大大的水波,它們逐漸擴大,擴大,然后一圈一圈散開去,直至歸于平靜。我嚇傻了。愣了一會兒,四下看看沒人,突然發(fā)足跑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跑,跑起來后就更不知道了。
在路上,我搭到了一輛大卡車。在幾頭被捆了前后蹄躺在那兒哼哼唧唧的豬的身邊坐下后,我雙腿發(fā)軟,身體發(fā)軟,連抬手擦一下鼻涕的力氣都沒有。那天晚上家里亂成一鍋粥,哥哥始終沒有回來,而我又發(fā)起了高燒。
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我就雙腿發(fā)軟,身體發(fā)軟,連抬手揉揉滿是眼屎的眼睛的力氣都沒有。關洋早就起來了,坐在我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埋頭抽著煙。屋子里全是煙霧。敲門進來的母親一陣咳嗽。毫不遲疑地掀開我的被子后,母親走到關洋身旁,拍著他的肩膀,讓他想開點,節(jié)哀順變。
我重把被子蓋好。我說我今天有點不舒服,不去上班了。母親說喝到半夜三更才回來,身體怎么會舒服呢。有朋友在家,也不知道早點回來,真是的。我默不作聲地聽著。我哥哥死后,有一陣子母親很少說話,空下來就神情呆滯地捧著哥哥的相片落淚。她想不通究竟是她做錯了什么,老天爺要這樣懲罰她。后來她似乎突然就想通了,這是一個神秘的過程。母親的話又多了起來,多到連周圍的鄰居都嫌她羅嗦的地步。退休了的父親聽得不耐煩的時候,通常會去外面逛上一圈,久而久之,父親養(yǎng)成了不到吃飯睡覺的時間就不回家的習慣。每當我也有像父親一樣拔腿往外跑的沖動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你就當是替哥哥在聽母親嘮叨,這樣一想,我總能迅速地心平氣和下來。
關洋已經在我這兒住了快一個星期了。本來我還以為他會和我談談他老婆的事,以他的直覺和邏輯推斷出若干個可疑之人,若干種可能性。倘若你身邊有個熟人的老婆被人莫名其妙地殺死了,而這個女人你曾見過,甚至隱隱還動過她的念頭,這肯定是你平庸生活中的一個意外,一個興奮點。然而關洋除了他老婆做頭七那天很不情愿地回了一趟家外,整天坐在我房間里,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我又在被窩里躺了一會兒?墒怯幸粋人無聲無息地坐在你對面,拼命地抽煙,而他的老婆前不久剛被人不明不白地勒死了,你怎么能睡得著。我從床上坐起來,說,給我一支煙,好嗎?
你今天不去上班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關洋從煙霧中緩慢地似乎很吃力地抬起頭,胡子拉碴的他眼睛中布滿了血絲,看起來就像好幾宿沒睡覺了。
昨晚喝多了,頭暈,胃里難受。
關洋點點頭,繼續(xù)抽煙。過了一會兒,他好象頗為猶豫地問道,昨天公安局是不是又去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憑感覺。
還是老一套,還是上一次那些問題。
他們,他們提到我了嗎?
當然。看起來他們對你挺感興趣的。你除了作案的時間不充裕,其它的,像殺人動機什么的,都有存在的可能。
關洋點點頭,好象十分同意我的分析。
該不會是你殺的人吧?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關洋咬著自己干裂起皮的下嘴唇,腮部的皮肉輕微地更像是在我想象之中抽搐著,最后他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重重地點了下頭。
別開玩笑了。怎么,難道真是你!
我已經等了快十天了。關洋猛然站了起來,煩躁不安地在屋里走動起來。我隨時做好了被抓的準備,我每天都坐在那張椅子上,靜靜地等著,他們不來,我就一天一天等下去,總有一天他們會想到我的。
為什么不去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我不需要寬大處理。我殺了人,當然要以命償命。
也可能公安局那幫笨蛋永遠也想不到是你殺的人。
如果是那樣,我也將得到應有的懲罰。我每天都在受著良心的譴責,一天一天,我的日子不會好過的,法律不懲罰我,老天爺也會懲罰我的,我知道的,我的下半輩子就是為了還上半輩子的債才活著的,如果誰能給我一槍,那是對我最寬大的處理。
可是,可是你為什么要殺她呢?
為什么要殺她?關洋一步跨到我床邊,直著脖子,聲音嘶啞地沖我嚷了起來,我一次次地原諒她,她卻一次次地背叛我,一而再,再而三,好象我這一次的原諒就是為了等待她的下一次背叛,我受不了這種生活在欺騙中的感覺。
關洋的淚流了下來,他沒有擦,也沒有掩飾,也可能根本就沒意識到,他沖我繼續(xù)嚷著,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換了你你也會殺了她的。
那你可以離婚嘛。
離婚?說到離婚,關洋仿佛被閹了似的忽然安靜了下來,他重又坐回到椅子上,伸手擼了一把臉,擼了一手的眼淚。關洋茫然地看看自己攤開的手心,看看我,又看看手心,臉上一副很意外很不解的表情。
我重復了一遍,你可以離婚嘛。
關洋沒有理我,顧自點了一根煙。我又重復了一遍。我承認我是故意的。這下關洋有些急了,他叫喊了起來,離婚,離婚,你說得倒輕巧,她也想離,可我不會和她離的。當初我費了多大的勁才娶到她,她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
你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你看我像是和你在開玩笑嗎?
那你到底是怎么把她殺了的呢?
很簡單,那天你們要我去買香煙,我下樓后看見正好有一輛出租車下了個客人,我就上去了。路上很順利,我還和司機聊了兩句,他說他最喜歡做這樣的生意了,下了客馬上就再上客,我說我也最喜歡坐你這樣的車了,不用等也不用招手。上樓的時候,我忽然有些猶豫,也可能是害怕了,但都到家了就進去吧。吳艷正在打電話,看見我進來,她馬上把電話掛了,我就知道她肯定是和哪個王八蛋在調情,而且她就像根本沒看見我似的轉身進了房間。這下我火了,跟著沖了進去,三下兩下就把她勒死了,然后我又把家里搞搞亂,就出來了,就這么簡單。
說完之后,關洋看著我,(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等著我的反應。殺一個人就像踩死一只螞蟻這么輕巧簡單,你讓我怎么能一下子接受。我說這聽起來像是一個故事。
什么故事,這是真實的過程。沒殺人之前,我也覺得那是一件很復雜很難完成的事,干完之后,我才知道這其實非常簡單,一切的困難和猶豫都存在于想象的過程之中,等事到臨頭了,等真正去做了,你就會發(fā)現其實真的很簡單。對了,我走到樓下,一抬頭,又是一輛空車,特別巧。在車上,我就想,也許一切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他也覺得吳艷該死,所以就派我下了手。
可是你們家被偷走的那些東西呢?
都被我扔到河里去了。
好了,不要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關洋的嗓音又提了起來,他紅著眼睛沖我叫嚷道,你他媽的為什么就不相信我殺了人呢,憑什么我關洋就不能殺人,。课抑滥銈兛床黄鹞,除了有一個能辦事的老爸,我什么事也干不成,但這一次人真是我殺的,是我殺的,就這樣,這樣,然后她就沒氣了。
行了,我信了,你確實殺了一個人,現在你坐下來喝口水,抽根煙,有話好好說嘛。
真的很簡單,這樣,這樣,她就沒氣了。
第二天一早,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推我的肩膀。我知道接下來母親會把被子整個從我身上掀走,我蜷著身子,想抓緊時間再瞇上兩分鐘。但身上的被子遲遲沒有被掀掉,這下我倒醒了,睜開眼。只見關洋站在我床邊,穿戴整齊,連胡子也刮過了。我抓起枕邊的手表一看,才六點十分。
關洋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完全醒了過來。他說,我決定去自首了。我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脫口而出,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嗎?關洋說不用了。他遞給我一張紙,說,這是我父母那兒的電話號碼,你看怎么能婉轉地把這件事情和他們說清楚,說完,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下,然后轉身微笑著而去。我沒有喊住他。我有些發(fā)懵。我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在關洋轉身的那一瞬間,我腦子里蹦出四個字:視死如歸。
每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我就雙腿發(fā)軟,身體發(fā)軟,連抬手揉揉滿是眼屎的眼睛的力氣都沒有。近來,哥哥總是極其隨意地在我夢中進進出出,說很多話,而說最后一句話前,他總會用力拍一下我的肩膀,右肩,然后才沉著臉問,老二,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于是,那一整天我的右肩膀上都像是搭著一只沉重的手,以至于走起路來,肩膀都是傾斜著的。
母親時常在我耳邊提起關洋。她說那孩子真是可憐吶,老婆被人殺了,家里被偷了,自己也傻了。我說他沒有傻,沒傻,只不過受了點刺激,有點神經質罷了,他以前就有點神經質。母親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說不傻會去公安局自首嗎?
這一段,關洋去公安局自首的事已經成了朋友間茶余飯后的笑話和談資。有人認為關洋太愛那女人了,他希望早一天結案以告慰死去的妻子,可公安局就是遲遲破不了案,所以他把自己推了出去。有人覺得一切都不像外面平?吹降哪敲春唵,關洋愛他老婆只是個假相,事實上是他因為有些事(當然是男女之事,他老婆給他戴綠帽子是人皆知之的事)早已對她恨之入骨,所以找人把她殺了,殺人的人一直沒有抓到,他現在是良心發(fā)現,因而主動投案。還有人傾向于關洋只是和公安局開了個玩笑,借此諷刺他們辦案無能。最浪漫的一種說法是,關洋的老婆是被她的某個情人給殺的,關洋完全知情,因為不想讓他老婆的死變得太難堪,所以他把一切攬到了自己身上。最后這種說法最孤立,連說者本人說完都覺得不可信。
朋友們都要求我也發(fā)表點看法。他們說關洋在你那兒住了一個星期,總該給你透露點真實情況吧。但我不想說,我突然覺得一切都是不可信的,就像一個經不起推敲的謊話。我甚至不知道關洋對我說的那些話是源于他日漸膨脹的想象力,還是某種暗示。
被公安局以人證物證俱不足請出來后,關洋住回了自己家。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一直沒人接,估計是把電話拔了。聽說關洋從公安局一出來就去剃了個光頭,春寒料峭的,這只光頭肯定十分扎眼。
天真正熱了起來。換季之前,母親照例要把不穿的衣服曬一曬,收起來,把要穿的衣服翻出來,曬一曬,準備穿。哥哥那些永遠少年的衣服,每個季節(jié)母親都會細心地拿到陽光下,照照太陽,然后折疊起來,等待下一個季節(jié)再拿出來。
我坐在關洋愛坐的那張椅子上,嘴里叼一根煙,手上捧了一本書,斷斷續(xù)續(xù)看了半天,才看了一小段。母親走進屋來,一陣咳嗽。陽臺上花花綠綠地晾滿了全家人冬季的衣物。母親一邊收衣服,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話。收到那件藏青色的滑雪衫,她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母親斜背著我站在那兒,久久沒有動一下,只有鬢角花白的頭發(fā)在陽光下泛著點點銀光。
我喊了母親一聲。母親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說有件事我一直想對你說。母親說是你哥哥的事嗎?
有那么一會兒,我的腦子像是供血不足似的一陣空白。母親沒有轉過身來。她的聲音很平靜,是我記憶中四十歲前那個不溫不火、而不是眼下絮絮叨叨、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的母親。她把滑雪衫貼在臉上,說,你別說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出事的當天我就知道了。
理完發(fā)從理發(fā)店出來,我感覺頭上一下子輕了許多,很意外很不真實。每經過一個玻璃櫥窗,我都忍不住停下腳步來照一照,陌生和不安讓我不禁自問,這顆锃亮的頭顱是我的嗎?好在天已經真正熱了起來,一顆沒有毛發(fā)的腦袋至少看上去還挺涼快的。
經過龍騰商廈時,一個牌桌上的牌友從我身邊走過去后又返回來。他首先把我的頭夸了一通,忽然話鋒一轉,轉到了關洋身上。他說你知道嗎。關洋那小子腦子徹底壞掉了,除了吃飯睡覺,其余時間就坐在公安局的刑偵處,要求把他抓起來,口口聲聲他殺了人,他要交代殺人經過。刑偵處的人都怕了他了,見到他就躲。后來關洋又用極其抒情的筆調和詩一般的詞句寫了做案經過,寄到公安局各個科室,連局長也收到了一份,但是人家就是不抓他,這下把他給惹急了,于是干脆請人把他反綁了來到公安局。
吃過晚飯,我來到關洋家?匆娢遥P洋愣了一下,但隨即眼睛一亮,拍了一下腦門,興奮地叫了起來,我怎么沒想到你,對,你能給我做證的。
關洋家里亂得不象樣。幾個月不見,他整個人縮水似的瘦了一圈,但猛一看上去,精神卻異常充沛,情緒亢奮。不等我坐下,他就轉身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根尼龍繩,遞給我,說,這就是我殺人的兇器,你認得嗎?我從你們家拿的。那天你們讓我去買煙,臨走前,我在你家衛(wèi)生間看見這根繩,就順手裝進了口袋,然后我打車回家,用最快的速度把我老婆勒死后,又打車回來接著和你們打牌。
沒錯,這的確是我們家的尼龍繩。我母親還曾問起過我見過這根繩沒有。
但是公安局那幫飯桶就是不相信我殺了人。他們說殺人的兇器他們在現場已經找到了,是一根雞腸?晌颐髅魇怯眠@根尼龍繩勒死她的,就這么一套,然后使勁勒,使勁勒,起先她手腳亂抓亂蹬,后來就沒勁了,像一攤爛泥似的癱在了地上。關洋模擬著他老婆垂死掙扎的樣子,身體后仰,雙手掐著自己的脖子,伸出的那截布滿黃綠色的舌苔的舌頭。
今年8月,在一場聲勢浩大的全國性的反逃追捕運動中,一過潛逃多年的殺人搶劫慣犯落網了。在他的交代中,審訊人員摸到了一條和關洋老婆的死有關的線索。這個五年里殺了九個人的男人,于今年四月份悄悄回到家鄉(xiāng),祭拜完自己過世的父親后,他順便做了幾樁案子,也算是給家鄉(xiāng)人民留下了點紀念。其中一樁就是謊稱煤氣公司抄煤氣表的,入室裝模作樣地看了看煤氣表后,伺機將毫無防備的女主人勒死,然后搜搜刮刮家里值錢的東西,揚長而去。
原刊于《人民文學》2000年 1 期,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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