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傳:人心的底層是什么?——摩梭人的神喻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翻過高原莽莽群峰,到了大山深處一個高地,瀘沽湖全景神話般突然跳出,使人心底一陣震懾:一潭深深的湖水,托起一架蒼茫山嶺,那是格姆女神的倩影,她高高仰面躺在水邊,腹部還微微鼓起,仿若有生命在不安中躁動。我無法想起,是先看到湖水,還是先看到神山。我只記得對她凝視良久,她卻對我無言。直到我明白,她的美麗,正在于她永恒的沉靜。
自此,瀘沽湖,摩梭人,連同那片土地,像一幅神秘油畫,從古老的歷史深處走來,隱隱幻成一種莫明的引誘,潛入腦海深處,使我長夢難醒。
一片變幻莫測的風云之下,格母女神巨大的身影橫臥在摩梭人心中。那是摩梭人的金字塔、兵馬俑---是體現(xiàn)祖先勇氣、力量和智慧的地方。但同時,瀘沽湖越神秘、越靜穆、越美麗,這種永恒身影的壓抑便越沉重,越成為人心底層的夢魔。03.11.04.作者攝
人心底層的兩個字
我的夢,全出自摩梭人的歌:
“誰能預言神箭從始而終的故事,
就能摸透人心的底層!
人心的底層是什么?這不是幾千年來先賢圣哲苦心竭智追求的問題么?被認為處于近乎遠古、原始、神秘狀態(tài)的摩梭人,為什么會以這種清脆、明快的方式,去回答這個人類最原始的無窮困惑?
神箭穿過峰巔,直插云宵,一路裂空而過,響亮輝煌。沒有人會懷疑它的“從始”。這“從始”也不會成為人心底層的東西。能夠成為人心底層東西的只有“而終”。那就是死亡。
人類幾乎從一開始就或明或暗地知道,人心的底層只有兩個字:死亡。而且,越到后來越明白,“死”不重要,“亡”才最重要。就是,軀體最后變成什么不重要,一生所獲,特別是心理、感情、精神方面的東西,永失、永棄、永亡才最重要,才是真正心有不舍的東西。所以,歷史上多有追求長生不老的人,不見有求長生不死者。求不老,就是怕眼前的一切消亡。如果一個人被斷定已經(jīng)永遠失去感覺與記憶,人們就會說,他的生命已死。這個“死”字所指,就是“亡”。
中國人把“死”與“亡”混在一起,有如把“國”與“家”、科學與技術(稱作“科技”)混在一起,是有問題的(我曾在香港中文大學作過一個報告指出,把“土”與“地”混在一起也是有害的)。西方人把“死”與“死亡”明確分開。伊麗莎白• 庫伯就寫過《論死與死亡》(On Death and Dying)一書。雖然這里不能直接譯成中文的“死”與“亡”。
因為人心底層恐懼消亡,不肯消亡,拒絕消亡,才會發(fā)狂般追求愛情,追求才華,追求健康,追求事業(yè),追求成功,追求不朽,才會有種種英雄主義的沖動,才愿意“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殺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或者呼喊“不自由毋寧死”?傊傲鞣及偈馈薄D乔樾,就像摩梭人在瀘沽湖邊對著格姆女神山生活一樣:眼前是無限的生命蕩漾,頭頂是永恒的寂靜消亡。人就在這中間,為留下一點什么不肯“亡”的東西而竭盡所能地歌舞。所以薩特說:“人是無用的激情”。
英雄對不朽的舍命追求與無可奈何的明知自己必朽,是人心底層最大沖突。而且一般說來,愈是成功者,愈是了不起的英雄,在即將消亡前夕,內(nèi)心底層愈是痛苦。所謂千古英雄寂寞,其實不是他沒有知己,而是他知道一切都要離去,自己要沉入永遠的寂靜。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英雄是否不朽,只有英雄自己知道。如果我們真正尊重個體生命,便應去問那些被歷史認定的不朽英雄,他們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不朽。旁人不必多言。
最好的例子可以看毛澤東。毛澤東一生風風火火,晚年心力交瘁,腿腳無力,雙手顫抖,說話吐字都艱難。但他仍不時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痛苦地低聲吟頌庾信的《枯樹賦》:
“……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
……莫不苔埋菌壓,鳥剝蟲穿;
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頓于風煙。
……若乃山河阻絕,飄零離別;
拔本垂淚,傷根瀝血;鹑肟招模嗔鲾喙(jié)。橫洞口而敧臥,頓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圍冰碎,理正者干尋瓦裂。載癭銜瘤,藏穿抱穴,木魅睒?,山精妖孽。
……“木葉落,長年悲”,斯之謂矣。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
今看搖落,凄愴江潭;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庾信此賦,寄寓自己國破家亡之痛,悲聲震天,凄情動地,正是拔本垂淚,傷根瀝血之作。毛澤東一生不知讀過多少次。直到臨終臥于病榻時,仍請人代讀。那是文化大革命仍然聲威無敵,“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年代。但此時,毛澤東內(nèi)心的凄愴悲苦,卻是無以復加。那是為什么?是為文革如何七八年再搞一次,為臺灣不知如何回歸,為國家不知怎樣在“斗私批修”中富強,為民族如何“在靈魂深處鬧革命”中興旺?還是凄然于自己一生所識、所作、所創(chuàng)、所得對自己的永失、永棄、永忘?
蘇格拉底是另一個典型例子。他甚至認為,哲學就是死亡的練習或“死亡的準備”。如果沒有死亡,便沒有哲學智慧,沒有思想源泉。蘇氏以善辯出名。他被小人誣陷入獄,被判死刑,卻三次為維護自己的信念拒絕營救。其中有一場申辯被他的學生柏拉圖記錄在案,竟然論證“死亡是件好事”,F(xiàn)在看來,蘇氏的申辯大有問題。
蘇氏按他嚴格的分析方法先指出,死亡只有兩種情況:進入無知的虛無狀態(tài),或靈魂轉到另一個世界。接著他申辯道,對前者,“真是無可形容的得益了”,如果是“安恬無夢的一夜”,人的一生“還有多少日夜比這一夜更美妙愉快?”,“如果這就是死亡的本質,那么死亡真是一種得益”,“原來永恒不過是一夜”。對后者,如果只是靈魂遷居到另一個世界,那可以擺脫塵世的判官,可以會見歷代圣人、詩人和智者,可以和他們“交談”,進行“研究”,不僅“其樂無窮”,還可以“永生不死”,“誰不愿意?”。蘇氏甚至大聲申辯說:“我愿意一死再死”。最后他說:“死別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我們各走各的路吧,——我去死,而你們?nèi)セ,哪一個更好?只有神才知了!崩钌髦淌谙扇ズ螅曳浅>磁宓内w復三教授寫了悼念文章。最后一段他寫:“慎之遷往‘新居’了…….這是多么大的幸福。 。這里所說,也是蘇氏的意思。
顯然,蘇氏也只是愿“死”,不愿“亡”。他只是在“死”與“亡”中作了轉換。他實際所求是“毀不滅性,死不傷生”。我們所敬佩,是他竟能在這樣的遭遇下從容赴死,還振振有詞。
歷史上,許多英雄豪杰,都是灑淚離場。只有一些最杰出的科學英雄例外。牛頓晚年舍棄科學,轉向研究神學。愛因斯坦晚年放棄研究,并在《六十自述》中聲明,如果有機會讓他重新選擇職業(yè),他寧愿做管子工也不當科學家。美國管子工工會還立即向他頒發(fā)了會員證。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晚年在回答池田大作提問時說,如果有機會重新選擇出生地,他會選擇公元二世紀佛教傳入中國時的新疆。同樣是出于對神學的關愛。
在“舍棄”問題上走得最遠的當是佛學禪宗了。所謂四大皆空、色即是空、一切不住、無所求取,就是預先舍棄欲望,讓它預先消亡,只留下靈魂和隨時可棄的一具仍被認為是“入俗”的肉身。許多大科學家晚年轉向神學,常被無知者誤解,甚至指責。其實他們是看透了科學的把戲,深知科學的局限和危害,自己不愿再卷入,預先退出、預先舍棄。是大聰明人的行為。他們在最后彌留之際,就不會有如毛澤東之苦痛。
比較來說,摩梭人的生命承擔很實在。他們喜歡爬墻找阿夏,是要體現(xiàn)生命的原動力;
他們寧肯每夜爬墻而不肯結婚,是想讓神箭繼續(xù)飛奔而不想讓它停頓;
他們?nèi)巳酥雷约旱母赣H是誰卻不去指認,是想減輕生命的重負;
他們寧愿回老屋去親老祖母也不愿意去親父親,是因為認定祖母才是生命的源泉,父親只是生命的一條花邊,一個爬墻人。于是,當摩梭人要離去時就比許許多多追求不朽的英雄豪杰輕松得多。
人是不會死的
人心底層問題的困惑不在于沒有答案,而在于為什么是這個答案。多少先賢圣哲追問的,不是心底是否只有“死亡”這兩個字。而是在問:死亡是什么?為什么?和怎么樣?他們絞盡腦汁尋求解答,幾千年不止。直到現(xiàn)在,一些西方哲學家說,哲學只有一個問題:就是死亡。阿爾貝•加繆更“謬”,他甚至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
在我看來,神箭說,是摩梭人關于生死問題的一個神喻:其意義,不在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的動人神話之下。
夸父追日,想阻太陽落山,卻事功未成,渴死途中,只留下一片森林,福澤后世;
后羿在十個烈日下射殺九個太陽,救人于毒焰之下,可謂英雄萬丈,卻因不死藥被老婆嫦娥偷走,終于死命難逃;
嫦娥偷去靈藥,使本來可以不死的丈夫死了,自己卻變成癩蛤蟆在月宮中終日被罰搗不死藥,致使李商隱有詩嘆:“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三個故事,都曾被后人一再美化,一直被當作英雄的美麗,當作生命的激情來流傳。特別是其中透出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元典精神,被學者反復贊嘆過。有些學者還曾為審查后羿究竟是否死了而大花腦筋。
按摩梭人所問人心底層的“生死”兩個字來看,三個故事所講,都是英雄追求不死的挫折,都是對人為什么會死的原始回答。追日也好,射日也罷,偷藥亦然,都只著眼于神箭飛出的一段。都想不死而最后不得不死,或者被罰得生不如死。在這里我們看到,人為什么會死的原始答案就是,人想不死。
不論這個答案如何令人困惑,也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求解。因為直到目前,關于人為什么會死,我們只有像摩梭人提供的這類原始解案。現(xiàn)代生物學家和醫(yī)學家,連什么是人的死亡,還在爭論不休。他們用強制方式不斷提供的“標準答案”,只是關于物質變化或功能轉換的一個說明。與生命本源的解答無關。
摩梭人之可驚,是她們從追尋本源的角度,不僅講“從始”,而且提出“而終”問題。即不僅問生的本源,而且明確問死的原因。她們可驚地用自己的方法認識到,原來神箭向上迅疾飛射,是為奔向死亡。死亡才是生命的最終“意義”所在。當?shù)丶{西族人用以記載生命過程的《神路圖》就是從尸體開始的。摩梭人從不提自己的生日,認為那是母親受難的日子。但對葬禮,為著安魂、招魂、引魂,讓生命從死亡中回歸,卻費盡心思,擺盡排場。其中的歌者達巴,更是唱得驚神泣鬼:
“你在太陽下說過要等我,
今天太陽照著卻不見了你,
……我們舊日的情誼永遠不會死”。
歌中不說人不會死,只說“情誼不會死”。也是不怕“死”,是怕“亡”。她們用神喻告訴我們,生命就像一支神箭,從瘋顛的可驚穿透開始,走入無窮沉寂的可怕深淵結束。神箭的始與終,就是生命的始與終,就是生與死,就是瀘沽湖與格姆女神山,就是生命的兩大主要本能愛欲與死亡的體現(xiàn)。她們一清二楚的是,格姆女神永不言說了,只留下她的眼淚-----一潭深深的湖水。生命求存的唯一辦法,是在歡叫聲中尋找拾箭人,重新彎弓發(fā)射,一代接一代,讓箭神飛起來,接著又奔向死亡。
摩梭人的答案令人震顫。這是對人生、人性、人格深層本質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解答。她們認識到,人心底層“死亡”兩個字,是代表對生命激情的懷念和對死亡的拒絕。神箭始終說,回答了哲學家對死亡提出的所有問題。死亡是神箭之終,原因是開始的激射,結果是格姆神山的永遠靜寂。她們不僅看到了“不朽”的必朽,而且明白,人之要死是因為他之要生。正如神箭之終是因其始。
摩梭人的答案,比大歷史學家湯因比高明。湯因比在《死后的生命》中說:“死亡是生命付出的代價”。他把摩梭人看到生命本源的深層問題,變成簡單的價值判斷,那只是自以為聰明。
神箭說還可驚地隱含一個重要的事實:從高空下墜的死亡最引人。中國自殺報告說,目前國內(nèi)每年近30萬人自殺身亡,還有約200萬人自殺末遂。大多亦選擇從高處下墜。
世界上許多著名的高山、高地、高樓,常常同時是“自殺圣地”,就是一個說明。弗洛伊德甚至說:“墜落而亡可說是一門牽涉到肉體消逝與再生經(jīng)驗的宗教性藝術”。想來,那也是生命在最后一刻,還沒有忘記要表現(xiàn)自己的輝煌。
在神箭輝煌的下墜中,摩梭人要說的是:只有對死亡的察覺,對毀滅的警覺,并且積極去應對,去尋找,才能拯救生命。對她們來說,要警覺的,就是介于生死之間,為她們最敬重的祖母和火塘;
要不懈地致力應對的,就是代表生命之源的走婚(摩梭人稱“生生”),尋找情哥或尋找我的阿夏:
瑪達咪(我愛你),那個難忘的早晨,……….
我的阿夏啊,你如今在哪里?
摩梭人的祖母與火塘。微弱的火光下墊著厚重的灰燼。塘中的柴火雖然未燃燼,山上的木柴卻快要被砍光。似乎生死存亡,便系于此間。摩梭文化也可能隨之而去。(拉木嘎葉薩攝。本文作者作過剪輯)
人最大恐懼,莫過于面臨死亡。但恐懼又分明是自造。羅斯福夫人是個勇敢達觀、精明能干的女姓。她生前為自己設定的墓志銘是:“我們唯一引為恐懼的,只是恐懼本身”。如果沒有恐懼,死亡又是什么呢?不同的人,對神喻自有不同的理解。對我來說,摩梭人的神喻是指:神箭只在“從始而終”之時是神箭。此前和此后都不是。所以,這神喻證實我講過的一句話:人是不會死的,死是人想出來的。正如恐懼是人自造的一樣。
03.11.04.于麗江初稿
03.12.1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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