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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鵬:經濟問題政治化的危險——陜北石油案新動態(tài)的分析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世人本無事,貪人自擾之

  

  中國官方用語中,有些提法很難翻譯成外文。例如“把房價問題提高到政治的高度”,如果直譯成“Raise the problem of real estate price to the high level of politics”,外國人一定犯迷糊。這種話,中國官員和百姓倒似乎一聽就明白,大意就是“此事事關政權安危,因此必須堅決搞定”。同時,中國官員和百姓大概還能聽出這后面的潛臺詞,諸如“動用一切手段”、“動用軍隊警察”、“強制執(zhí)行”、“不惜一切代價”等等。一句話,玩狠玩到底!也就是說,無論什么事情,只要被人提高成了“政治問題”,就透出了“不擇手段,你死我活”的味道。

    

  中國的政治精神,仍停留在古老的血腥記憶之中!罢尉褪悄闼牢一睢保@種陰暗愚蠢的判斷,仍然支配著許多人的靈魂。在這種心理環(huán)境中,似乎那些敢玩狠的,敢超越公意和法律辦事的,就是能干官員的標志。但是,這種“講政治”的方法,在今天中國,成了將小事化大事,激化社會沖突與矛盾的根源之一。正是陜北地方政府這種“講政治”的方法,使陜北石油案的矛盾日趨升級。本來應當在法律范圍調整的事件,逐漸被地方官逼著向“政治問題”演變。陜北大地上,開始釋放出不祥的氣味。

    

  陜北民間石油投資商、油農與地方政府的沖突的事件,已變得愈來愈復雜,而這件事的起因,本來并不復雜。

    

  1970年以前,陜北地區(qū)只有延長油礦獨家進行石油天然氣開采。1971年,長慶石油勘探局進入陜北進行石油勘探。在1989年—1991年間,延長油礦共登記四個項目,總面積1.7992平方公里。1993年,油氣資源登記工作由原能源部移交國家計委,進行了新的一輪登記,陜北地區(qū)的石油資源大部分被長慶油田登記。在陜北8萬平方公里的資源面積中,長慶油田登記面積6.6萬平方公里,中石化登記面積0.36萬平方公里,延長油礦登記面積1.0752萬平方公里。但是,由于登記面積界限不精確,各家勢力范圍劃界不準,中央軍(長慶、中石化)和地方軍(延長)常常就越界問題發(fā)生矛盾沖突。

    

  1994年4月13日,中石油與陜西省政府簽署了《關于開發(fā)陜北地區(qū)石油資源的協(xié)議》(簡稱4.13協(xié)議)。協(xié)議的核心內容是從長慶油田登記范圍內劃出約500平方公里,由安塞等6個縣組織開發(fā)。同時約定,從長慶油田和延長油礦劃出1080平方公里,以委托、聯(lián)合等方式由延安、榆林有關縣區(qū)組織開發(fā),將靖邊以南的3500平方公里歸長慶油田和地方聯(lián)合開發(fā)。各縣由于缺乏資金和技術,可采用招商引資、出讓井位的方式,引進聯(lián)營單位參與石油開發(fā),其中包括個體私營企業(yè)。

    

  以“4.13”協(xié)議為依據(jù),各縣政府開始大規(guī)模對外招商引資,民間投資人涌入石油開發(fā)。到1998年底,延安、榆林地區(qū)各縣石油開發(fā)總投入已達50.5億元,其中聯(lián)營企業(yè)32.9億元,共鉆井5561口,年產油量達到168萬噸。石油開發(fā)收入占到地方財政的80%,6年翻了50倍。到2000年底,僅延安、榆林兩市就引進民間石油投資者1039家,打井4473口,形成原油生產能力100萬噸。

    

  就這樣,陜北石油開發(fā)上,形成了中央軍(長慶油田、中石化)、地方軍(延長油礦)和民間石油商(含油農)割據(jù)的局面。但是,由于區(qū)塊沒有劃清四界,相應的采礦權登記變更手續(xù)不完備,資源爭奪矛盾不斷。這以后,世界油價持續(xù)上漲,石油利益持續(xù)膨脹。中央部門與中央軍,地方政府與地方軍一邊,各打各的擴張算盤,而民營石油投資商群體,成了被各級權力首先要排除的對象。

    

  2002年9月11日,國家經貿委、監(jiān)察部等有關部門到陜西,要求立即收回原招商引資聯(lián)合開發(fā)油井的所有權、經營管理權和收益權。

    

  陜西省政府石油整頓辦公室給榆林市政府所發(fā)(2003)003 號文即《關于采取果斷措施徹底收回聯(lián)營單位油井收益權的緊急通知》指出,“為了實現(xiàn)省政府確定和省內地方企業(yè)重組的目標,徹底收回聯(lián)營單位所打油井的收益權,你市立即對聯(lián)營單位所打油井收益權的收回情況進行一次全面檢查,查清沒有收回的原因和責任,總結經驗教訓,采取果斷措施,下決心于 2003 年 5 月底以前全部徹底收回”。

    

  2003年6月14日,榆林市政府所發(fā)榆政發(fā)[2003]55 號文,要求“采取有力措施對油井實施接管”,“先接管后清算,一次清算,一步到位原投投資者徹底退出,”“公、檢、法、司要切實肩負起維權護法的職責,要為收回‘三權’工作保駕護航”。

    

  2003年5月 ,靖邊縣政府從人大、政協(xié)、檢察院、法院等其他部門抽調的1600名工作人員進駐民營投資人油井,6月7號將民營油井投資人及井場工人趕出井場,強行接管了民營油井。

  強行驅逐了民營石油商后,目前在陜西只有中石化的長慶油田以及陜西延長油礦管理局開發(fā)石油的資質。這些被接收的民營石油開發(fā)企業(yè)重組到中央軍(長慶)還是地方軍(延長),最終要由上面來決定。

    

  “昨天讓干就讓你們來,今天不讓干就讓你們滾,補償多少由我說了算,不答應就捕人”,大概這就是地方政府留給民營投資人和當?shù)匕傩盏挠∠。開發(fā)陜北石油資源的邀約,是由政府主動發(fā)出的。民營企業(yè)踴躍投資,一是看好利潤前景,二是對政府招商引資政策的信任。遺憾的是,正當民營企業(yè)承受了風險成本,開始能將利潤預期轉變?yōu)槔麧櫖F(xiàn)實的時候,公權力的信譽出了問題。地方政府不僅主動毀約,而且以強制驅逐民營投資人,對拒不服從者,則施以暴力,抓捕監(jiān)禁。

    

  地方政府在給上面的報告中稱:“不這樣做,將嚴重威脅到黨的執(zhí)政地位,若不盡快采取斷然措施,就有走向亡黨亡國的危險!泵駹I石油商和油農,一下就被釘死在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上,他們是要亡黨亡國!你看,原本不過是實實在在的金錢利益的爭奪,卻被上綱上線到如此地步!繼續(xù)允許民營企業(yè)開發(fā)石油=亡黨亡國,由中石化長慶油田、陜西延長油礦及各縣鉆探公司來壟斷陜西石油=救黨救國,這樣的邏輯是如何貫通的?如果這樣的邏輯成立,為了不亡黨亡國,自然可以采取非常手段了!如此真是這樣,下面自然會橫著來,上面自然也會默許。其實,明明是霸占地方壟斷利益,卻硬說成是為了整個政權的利益,就這樣拉中央來墊背。執(zhí)政地位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就業(yè)和稅收,靠的是民眾的滿意,靠的是天下無事,不是靠經濟利益由那幾家公司來壟斷,這點道理,恐怕是中學生都會懂的。

    

  真不愿看到歷史重演。1911年5月,滿清政府忽然下令將民間所有的川漢、粵漢鐵路筑路權收歸國有,激起民憤,“保路運動”興起,以四川為甚。9月7日,四川數(shù)百請愿群眾遭槍殺,鬧得暴動四起,清政權風雨飄搖。從滿清政權安危的角度看,強行驅逐民間鐵路商人,將鐵路收歸國有,搶鐵路利益于已的決策,真可算是“世人本無事,貪人自擾之”。

  

  談判之道不能塞,司法之路不能堵

  

  搞個房屋拆遷,都會遇到釘子戶。但好像拆遷公司還沒有說過釘子戶們是要“亡黨王國”,也不好意思說釘子戶們會“嚴重威脅到黨的執(zhí)政地位”。拆遷公司似乎還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不就是錢多錢少嗎?哪會這么嚴重?私下談判,多給釘子戶點利益,不就行了。但是,各拆遷公司所習慣的思考,不是陜北地方政府所習慣的,它僵硬地出手了。隸屬于陜西省政府的陜西省政府石油整頓辦公室自己確定將油井全部回收的限期確定在2003年5月,讓下面用烏紗帽來擔保完成,這樣的命令,等難道不是硬逼著下面動粗強搶嗎?時下,下對上的態(tài)度是,你不逼,我不干。你逼急了,我用一切手段。陜西地方政府,就以這樣強制的手段,一下子改變了陜北石油利益格局,效率很高嘛!現(xiàn)在,1000多家民營石油開發(fā)企業(yè)被強迫出局,陜西石油開發(fā)壟斷權回歸了中石化的長慶油田以及陜西延長油礦管理局。用如此簡單粗暴的方法來處理多元化的、復雜的利益糾紛,事情當然不會如此簡單就了結。受益者自然會彈冠相慶,受損者自然也會內心憤慨。受益者自然會強調“陜北石油開采秩序由亂到治”,受害者自然會強調自己的合法權益受到了行政權的侵犯。

    

  此案涉及地域廣闊(延安、榆林2市15縣),涉案人數(shù)眾多(1000多家民企6萬多投資人10多萬利益相關人),涉案資產龐大(民營石油投資人認為2003年價值70多億,現(xiàn)值更多)。陜北地方政府主動毀約,“先接管后清算,一次清算,一步到位,原投投資者徹底退出”的做法,會遇到不少油井釘子戶的抗拒,這是完全可以想見的。不就是個投資權益大小的問題嗎?不就是個補償多少的問題嗎?為什么不可以耐心一點?工作為什么不可以細致一點?為什么不可以組織油井回收的受益人,讓他們多補償一點?一定要用如此著急地用公權力的暴力來獲取高額利潤嗎?我不知道地方官們在黨校學習時學過這樣的警句沒有:用公權力的暴力優(yōu)勢來獲取壟斷利益的做法,是對公權力合法性的最大傷害;蛘咚麄円矊W過這句話,但是,他們寧愿用消耗公權力合法性的方法,來謀取自己家人或團伙的利益。也許只有這樣的理由,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果:阻塞談判之道,堵死司法之路。手中有合法暴力使用權者,似乎總是摁捺不住地要發(fā)揮他的暴力優(yōu)勢,一要展示他的威嚴,二能降低經濟成本(當然,以政治成本為代價)。

    

  民營油井釘子戶用什么手段來抗拒呢?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如此大的沖突,迄今還沒有報道稱出現(xiàn)了流血沖突。也就是說,陜北石油商們與人類歷史上的商人階層一樣,不習慣于走街頭政治之路,而是采取了商人最習慣的沖突處理方式,組成壓力集團,以和平方式斗爭,求助于輿論、上訪、談判和司法救濟,這些活動中最為核心的,就是聯(lián)合起來提起集體訴訟。無論從什么角度分析,這正是一個走向現(xiàn)代化的政府應當最期望和鼓勵的沖突調解方式。

    

  2004年7月,馮秉先、馮孝元等原石油投資人與何偉(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朱九虎等9名學者、律師,分別召集定邊、靖邊縣部分原石油投資者和油區(qū)群眾在靖邊縣城和青陽岔鎮(zhèn)開會,強調收回油井“三權”違法的,侵犯了民營企業(yè)的合法權益,決定通過法律途徑糾正。會后,北京致遠、杰通等4家律師事務所多名律師受靖邊部分原石油投資者委托,赴榆林市各產油縣進行調查取證,形成了《關于陜西省靖邊縣民營石油油井被地方政府收回的律師調查報告》。

    

  2004年10月8日,民營石油投資人維權訴訟代表大會在靖邊縣召開,通過了《靖邊縣民營石油維權訴訟代表章程》,選舉產生了馬啟明、馮秉先等15名訴訟代表,選舉馮孝元為總代表,馬啟明為總理事,對訴訟費的收取等具體問題進行了安排。

    

  2005年4月30日,北京杰通、內蒙古慧聰律師事務所朱九虎等九名律師提交《關于陜西省政府、榆林市政府、靖邊縣政府違法行政,強行接管民營油井資產律師意見書》和《關于靖邊縣訴訟主體訴陜西省政府、榆林市政府、靖邊縣政府行政起訴狀》,認為地方政府的行為是動用行政權力超越職權干預合同關系的行政違法行為,應當依法被撤銷。

    

  雖然決定進行集體訴訟,但民營石油商們還是希望好說好講,一邊走司法調解的訴訟之路,一邊與政府進行對話和溝通。

    

  2005年11日,“ 陜北石油事件”民企維權代表300多人向省政府遞交《要求與陜西省政府對話書》,向省人大遞交《請求人大提起個案監(jiān)督書》,向省政協(xié)遞交《請求政協(xié)民主監(jiān)督書》、向省委遞交《請求省委責成陜西省各級政府糾正違法行政行為書》,里面稱“陜北民營石油案發(fā)生始,我們曾多次要求縣、市、省進行對話協(xié)商,均告失敗,最后不得已才選擇了法律訴訟的辦法。我們不愿對抗,我們希望對話,但各級政府不愿與我們對話,或者認為我們根本不具備對話的資格,F(xiàn)在訴訟在即,我們還是本著發(fā)生糾紛的當事人雙方首先應協(xié)商解決、協(xié)商無效再訴諸法律程序的原則,要求和縣、市、省政府進行對話協(xié)商!倍遥髮υ挼膬热菀彩智宄,“(1)收回油井三權是省里的決定,對于事件本身我們不能也不敢說對還是錯,是合法行政還是違法行政。(2)我們只能在我們職權的范圍內解決一些具體問題,比如諸如增加些補償?shù)膯栴},可以協(xié)商!蹦銈儚娭苹厥沼途男袨槭欠窈戏,我們不理論了,油井被收回的事實,我們也認了,但是,咱們應該就補償?shù)膯栴}談談,你們給的補償太少了。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并不讓人心驚肉跳,民營石油商和油農的行動,仍然限制在法律框架的范圍內,這在任何一個工商社會,都是極為正常的事件。利益矛盾,和平斗爭,走司法調解之路,爭利而不斗氣,再正常不過了!但是,最為遺憾的事件發(fā)生了,地方政府打破了繼續(xù)對話和司法調解的可能,談判之道被阻塞,司法之路被堵死?磥恚@些同志是鐵了心死扛,一付“槍在手,我怕誰”的梟雄樣,非要把充斥在傳媒上的“親民”、“德政”這些字眼弄成黑色幽默。

  

  據(jù)燕南網(wǎng)報道,2005年5月14日晚22點,靖邊縣石油民營企業(yè)訴訟總代表馮孝元和陜北石油民企律師辦公室工作人員仝宗瑞在西安下塌的賓館中突然被榆林市警方帶走。16日凌晨兩點,仝宗瑞被投入靖邊縣拘留所。15日,定邊縣民企訴訟總代表張萬興被定邊警方抓走,處以刑事拘留,現(xiàn)于取保候審中。同時被拘留的還有靖邊縣青陽岔油農、訴訟代表王志軍,靖邊縣青陽岔油農袁佩祥。26日凌晨1點左右,陜北石油民企訴訟代理主辦律師朱久虎被榆林市警方抓走!律師、訴訟代表6人被捕,訴訟代表馮秉先等相關人員在逃。

    

  同時,民營石油企業(yè)聘請的律師團于2005年5月20日和5月25日先后兩次向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遞交的“榆林市、靖邊、定邊兩縣投資人狀告陜西省政府、榆林市政府、靖邊、定邊兩縣政府行政起訴狀”,均被陜西省高院拒絕。拒絕的理由,一是該政府行為為抽象行政行為;
二是該案件政府正在處理。陜西省地方政府就這樣堵死了司法調解之路。

  

  事已至此,陜北地方政府不談判、不準司法調解的態(tài)度明確而堅決,一個本來并不復雜的經濟利益糾紛事件,被陜北地方政府徹底提到了“講政治的高度”來處理。但我相信,歷史的發(fā)展將證明,這種貌似“講政治”的強硬做法,其實是最不講政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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