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丙坤、連戰(zhàn)、宋楚瑜先生訪問大陸，其政治價值再怎么強調也不過分，他們的到訪讓人們看到兩岸理性地探索和平解決問題的可能性。外國人，甚至大陸不少知識分子可能會驚訝，這種極其重大的政治活動竟是以傳統(tǒng)的禮儀作為載體的。查閱三位先生的大陸之行日程安排，除了高層會晤之外，幾乎所有公開的活動都具有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特色：祭祖，祭民族之祖，祭自家之祖；
祭陵，祭中山陵；
走訪親人、故鄉(xiāng)、母校。

　　人們當然不應指望單純依靠這些禮儀，就能解決兩岸的政治難題。但兩岸共同的文化傳統(tǒng)、兩岸共同熟悉的禮儀，會成為開啟對話的鑰匙。它讓兩岸政治人物沒有任何生疏感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不過，當說到“共同”二字的時候，筆者恐怕不得不有點保留。比較一下兩岸的社會、文化、精神生態(tài)，恐怕不能不說，臺灣比大陸更傳統(tǒng)，而對于那些古老的祭祀禮儀，臺灣同胞可能比大陸人士更為熟悉。假如我們深入到雙方的內心，恐怕也會發(fā)現(xiàn)，對于這些傳統(tǒng)、禮儀，大陸人未必會打心眼里相信，帶著感情本能地遵從。

　　這并不是某個人的錯，而在于兩岸走過了不同的文化歷程。大陸方面一直延續(xù)了上個世紀初自歐洲大陸傳入的唯理主義、科學主義，而形成了一種全盤反傳統(tǒng)主義的深厚傳統(tǒng)，懷疑傳統(tǒng)、蔑視傳統(tǒng)、反對傳統(tǒng)甚至毀滅傳統(tǒng)，已經成為一種社會共識。這種觀念也曾表現(xiàn)為政治運動，比如破四舊、移風易俗等。直到今天，仍然以現(xiàn)代化為名大規(guī)模地毀壞城市的傳統(tǒng)風貌，以移風易俗為名阻止人們按照傳統(tǒng)的方式舉辦婚喪嫁娶。前一陣媒體報道日本公主出嫁之禮儀乃是仿照中國古禮，然而在中國這些禮儀已被移風易俗掉了。

　　據此筆者可以大膽地推測，當下知識分子、青年學生盡管對于連、宋兩位先生訪問大陸極表支持，但恐怕很難領會其日程安排的含義，甚至會有人將祭祀禮儀視為落后、迷信，大不以為然。而在海峽對面，反傳統(tǒng)似乎并不是主流觀念。在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傳統(tǒng)得到了更多保留。知識分子似乎未養(yǎng)成逢傳統(tǒng)必反且以反傳統(tǒng)為榮的自負心態(tài)。

　　也因此，在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對外開放尤其是對港澳臺同胞、海外僑胞開放之后，大陸方面其實面臨著某種尷尬。這些同胞、僑胞返回大陸之后的第一件事，總是尋找祖屋、祖墳，祭祀祖先。然而，這些祖屋祖墳很多已經在反傳統(tǒng)心態(tài)支配下的政治運動中被“破”掉了。于是，地方政府往往不得不修復僑胞、同胞們的祖屋或祖墳。這樣在對待傳統(tǒng)的問題上，就形成了某種內外有別的政策。最典型的表現(xiàn)就是陵墓方面。

　　對于任何一個傳統(tǒng)來說，其文化中最核心的部分是宗教或類似宗教的部分，以解決死的問題。每一個成熟的文化都需要令人滿意地回答人死之后將往何處去。唯有明確地回答這一問題，人民才能知道生的價值和意義，才會文明地安排此岸的生活。對于漢民族而言，祖先崇拜就是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因此，祖屋(其中供奉祖宗牌位)、祖墳、家譜、宗親會就具有特殊的文明意味。不難理解，港澳臺同胞、海外僑胞總是掛念這些。比如，他們到大陸總是要修葺祖墳。眾所周知，大陸普通民眾往往無法享受到這樣的政策。

　　把一個民族聯(lián)結在一起的最深層次的紐帶，是那些具有共同記憶的傳統(tǒng)，每個人從一生下來就會逐漸熟悉的關于生死、家庭、人際關系、社會治理的儀式和觀念。兩岸長期分離，導致兩岸中國人對中國固有傳統(tǒng)在理解、態(tài)度上出現(xiàn)重大分歧，這恐怕是認真思考兩岸統(tǒng)一的人們應當予以認真關注的。除開這一政治考慮之外，更重要的是，對于我們自己來說，我們的文化認同、信念、道德追求究竟是什么？也許有人——可能有很多人——相信并且雄辯地證明，沒有傳統(tǒng)，反而最幸福、最有利于現(xiàn)代化。這樣的人其實已經走向了反傳統(tǒng)的愚昧，比他們所批評的傳統(tǒng)的愚昧更可怕。（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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