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的戰(zhàn)爭與戰(zhàn)爭的鴉片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一 彈冠相慶
鴉片戰(zhàn)爭是中國人的錐心之痛。
不過,認真說來,痛,是后來的事。當時好像不怎么痛。不但不痛,相反,1841年的那個夏天,“戰(zhàn)敗后的廣州,并沒有像通常那樣死氣沉沉,而是上上下下都喜氣洋洋地互賀升遷!1首席指揮官奕山,被欽命“交部優(yōu)敘”,賞白玉翎管。其他官兵人等,則優(yōu)敘的優(yōu)敘,升官的升官,補缺的補缺,換頂戴的換頂戴,正所謂“彈冠相慶,共沐天恩”。因為負責這次戰(zhàn)役的奕山,在奏報“戰(zhàn)功”的同時,還一口氣保舉了“有功之臣”共554人,幾乎囊括廣州所有官員!
這可真是“勝利者的歡宴”!
然而事實又如何呢?事實是,奕山和他的同僚,既打了敗仗,又公然違旨。
奕山的職銜,是“靖逆將軍”!熬改鎸④姟辈皇恰皳徇h將軍”。他只能“剿”(消滅英軍),不能“撫”(停戰(zhàn)言和)。道光皇帝給他下達的命令,也是“大兵兜剿”、“擒獲夷酋”,“務(wù)使該夷片帆不返”。為此,皇帝下令調(diào)集湘、贛、鄂、桂、滇、黔、蜀七省大軍供其驅(qū)使,還慷慨地一次性撥款三百萬兩充作軍費。這次戰(zhàn)役的前敵指揮部也陣容強大: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御前大臣奕山,軍機大臣兼戶部尚書隆文,湖南提督楊芳,四川提督齊慎,原刑部尚書、現(xiàn)任兩廣總督祁*,一共五位大員。道光皇帝決心之大,期望之高,可見一斑。
可惜事與愿違。“英夷”不但沒有被“一鼓蕩平”,清軍反倒一敗涂地;
“夷酋”不但沒有“束手就擒”,反倒指名道姓地要奕山親自出面談判,而且開出的價碼中,竟然要求奕山等人率兵出城,駐扎在廣州城外200里處。最后的結(jié)果是,奕山不但全部接受英方所開條件,還提前兩天繳清了600萬元的“使費”,總算是從英軍的炮口下“贖”回了廣州城。至于兩國之間恢復(fù)通商,自然更是不在話下。
停戰(zhàn)是違旨的,談判是違旨的,同意通商也是違旨的,賠款就更是喪權(quán)辱國,然而卻獲得了嘉獎,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荒唐事體,又哪有這樣的糊涂皇帝?
直接的原因當然是奕山向皇帝撒了謊。
就在廣州城降旗高掛的5月26日,奕山給道光皇帝上了一道奏折,歷數(shù)清軍在5月23日至25日的“赫赫戰(zhàn)功”,宣稱擊沉、焚毀英軍輪船、兵船各1艘。6月4日,即停戰(zhàn)協(xié)定達成9天、英軍退離廣州之后,奕山等人又上一折,聲稱英軍頭目(夷目)在城下“免冠作禮”,懇請“大皇帝開恩,追完商欠,俯準通商”。只要給他們這兩項“恩典”,“英夷”們就“立即退出虎門,交還各炮臺,不敢滋事”。其實所謂“商欠”,就是那600萬元的“贖城費”,奕山等人早在5月31日就交清了。通商則早是事實,奕山和先期到達的參贊大臣楊芳等人早就默許,不聞不問,只不過道光皇帝還蒙在鼓里而已。于是,這個冤大頭皇帝便在上諭中“寬宏大量”地說,那些野蠻人(該夷)原本“性等犬羊,不值與之計較”,F(xiàn)在,天朝已略示薄懲,英夷又作禮乞恩,你們辦事也不容易(朕諒汝等不得已之苦衷),那就恩準通商賞還商欠吧!奕山一看謊言生效,又在7月14日出奏,聲稱“英夷”聽宣,感恩戴德,“額慶歡忭,免冠感伏,聲言永不敢在廣東滋事”。這個結(jié)果,雖然離“片帆不返”、“一鼓蕩平”相去甚遠,但“永不滋事”還是皇帝愿意聽的,奕山等人豈有不加官進爵之理?
同樣,謊言既然如此有效,大清帝國的官員們,又豈有不競相撒謊之理?
事實上,在整個鴉片戰(zhàn)爭史上,我們很難找到完全不撒謊的清廷官員和將領(lǐng)。兩廣總督鄧廷楨撒謊,兩江總督伊里布撒謊,欽差大臣琦善撒謊,參贊大臣楊芳也撒謊。楊芳官居從一品,爵封果勇侯,是戰(zhàn)功赫赫的清代名將,然而一到廣州就撒謊。而且,對英軍作戰(zhàn)毫無“果勇”之處,對皇帝撒謊卻“果勇”得驚人。一只送照會的小船被手下發(fā)炮擊回(純屬誤會),竟被他夸張為“擊沉英三板船兩只,擊斷英大兵船主桅一根,擊斃英軍多名”的大勝仗。當然,楊芳的撒謊,和奕山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結(jié)果,最敢撒謊也罪孽最重的奕山交部優(yōu)敘,賞白玉翎管;
撒謊水平次于奕山的楊芳“革職留任”(原因在于多少講了點真話);
相對誠實的林則徐(基本不撒謊)和琦善(后來才撒謊)處分最重,──林則徐遣戍伊犁,琦善判斬監(jiān)候(死緩)。這可真是誰不撒謊誰倒霉!
當然,也有因撒謊而倒霉的。伊里布就是。不過伊里布的倒霉,并不是因為謊言被戳穿,反倒是因為謊言被相信。1841年2月24日,英軍主動撤離舟山,伊里布不費一兵一卒就“收復(fù)”了定?h城。而且,接收這座空城的,其實只有三個人,──伊里布的家仆張喜和兩個下級軍官。然而,在給道光皇帝的奏折中,伊里布卻自吹自擂,大表其功,甚至不惜編造情節(jié)。伊里布說:“我兵丁于初四日(即24日)午刻齊抵定海(其實是直到26日才會合集齊開赴舟山),該夷半在城內(nèi),半在船中。是我兵到彼,胞祖(英軍指揮官)即繳納城池,城內(nèi)各夷立即紛紛退出。我兵整眾入城,登陴看守,并將道頭地方該夷所蓋草房全行拆毀(其實是26日進城后就先為爭功而吵架)。鄭國鴻等傳宣恩諭,將夷俘晏士打刺打厘(即安突德)等釋令領(lǐng)回(其實是早就被英軍救回),并飭趕緊起碇(其實城中并無一人)。胞祖等免冠服禮,聲稱伊等將城池交獻后,即于初五日全數(shù)撤退(其實早就走了)”。這可真是彌天大謊,但編得很“圓”。有時間(還精確到時辰),有地點,有人物,有故事,有情節(jié),還有細節(jié)。其中,我最欣賞的是“該夷半在城內(nèi),半在船中”一句。它給人的感覺,是誠非身臨其境者不能寫出,簡直就跟真的一樣。伊里布如果改行寫小說,水平一定不差。
這當然不由人不信。但這“真實的謊言”卻激起了道光皇帝的雷霆大怒:“伊里布著革去協(xié)辦大學士,拔去雙眼花翎,暫留兩江總督之任,仍帶革職留任處分,八年無過,方準開復(fù),以觀后效”!
奇怪!伊里布雖然一派謊言,但好歹總算是“收復(fù)了失地”,奕山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還倒貼600萬元的“贖城費”。然而兩人卻一個升官一個罷官,這又是為什么?
這就必須首先弄清楚:他們?yōu)槭裁匆鲋e。
二 逼出來的謊話
伊里布原本是可以不撒謊的。
伊里布不是等閑之輩。他血統(tǒng)高貴,其家世可追溯到努爾哈赤的父親塔克世;
出身正途,是嘉慶六年的二甲進士,滿族官員中少有的科班出身;
官運亨通,四年間升遷七次;
圣眷正隆,是道光皇帝最為看重的四大總督之一(其余三人是兩江總督陶澍、直總督隸琦善和湖廣總督林則徐),并已由云貴總督遷任兩江總督,且被看作善于鎮(zhèn)撫邊務(wù)之才,在云南對付“蠻夷”很是得心應(yīng)手。更重要的是,他的想法一開始和道光皇帝一樣,也是主“剿”的。君臣一心,他用不著做手腳。相反,在他看來,以欽差大臣的身份由兩江而至浙閩主持軍務(wù),正是他揚名立萬的好機會。
然而一到浙江前線,伊里布就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不但此時非彼時,此地非彼地,而且此夷非彼夷。挾堅船利炮渡海東來的“英夷”,和本國的“蠻夷”(云南少數(shù)民族)根本不是一回事,完全不是他連哄帶嚇就能鎮(zhèn)得住的。渡海舟山,收復(fù)定海,就更是談何容易!作為長期在一線工作的封疆大吏,伊里布以其聰明狡黠很快就意識到,浙江戰(zhàn)事絕無可為,萬歲爺交給他的任務(wù),根本就完不成!
可是這些話他不能說。不但不能對皇上說,也不能對滿朝文武說。但又不能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也就只能打馬虎眼,做小動作!短斐谋罎ⅰ芬粫敱M地記述了伊里布的這些煞費苦心的小動作。他一方面對皇帝虛與委蛇,一方面和英軍討價還價,甚至不惜放下“天朝大吏”的身份,把敵方當作同朝官僚來講價錢:“我們辦事,必令你們下得去,亦必令你們回得國,復(fù)得命。你們辦事須教我們下得去,教我們奏得大皇帝,教我們大皇帝下得去!边@就簡直等于說:你也不要打了,我也不要打了,我們兩個私下里講個價錢,大家都讓點步,也都得點好處,各人回去糊弄自家皇帝好了!
這就使我想起廣州戰(zhàn)役中大黃窖炮臺守軍將領(lǐng)戰(zhàn)前和英軍的講價:“你也不要放炮,我也不要放炮,誰都不要放炮。我可以放六次沒有炮彈的炮,給皇帝留面子,然后走掉。”
可惜洋鬼子不吃這一套,萬歲爺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好糊弄,其他官員更并非都是吃素的。浙江巡撫劉韻珂、江蘇巡撫裕謙、閩浙總督顏伯燾等人紛紛上奏言兵,京城里的言官更是奏章不斷。終于,1841年2月10日,道光皇帝下詔,免去伊里布欽差大臣差使,任命主戰(zhàn)最力的江蘇巡撫裕謙接任,“專辦攻剿事宜”!
這下子伊里布方寸大亂。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失寵,亟欲親手收復(fù)定海,以為補救。碰巧,天上掉下來一個大餡餅,英軍居然主動同意撤兵。這樣的大功豈有讓給裕謙之理?于是伊里布就立即由司令員變成了小說家,也就有了前面的那個故事。按照伊里布的想法,萬歲爺聽到企盼已久的“捷報”、“佳音”,總應(yīng)該是“龍心大悅”吧?
誰知這個自以為是的小動作卻反倒激怒了道光皇帝:朕早就要你進剿,早就要你進剿,你他媽的卻遲遲按兵不動,總說時機未到準備不足,F(xiàn)在好嘛,讓這一小股本可“盡數(shù)全殲”的“逆夷”逃之夭夭,你伊里布不是混蛋是什么!
對此,茅海建先生總結(jié)說:“在其開始,伊里布還是誠實的。后來奏報與英方交涉,雖不乏‘天朝’的大話,但大體情節(jié)仍為可靠。隨著道光帝一道道攻克舟山的嚴旨,他的奏折越來越言不由衷,而獲知其已被免差后,竟?jié)M紙謊言!币晾锊甲匀挥幸晾锊甲约旱膸,但那種“容不得半點不同意見、強求一致的政治體制和君主作風”,難道不正是謊言的催化劑嗎?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伊里布的撒謊,其實是逼出來的。
楊芳和奕山也一樣。
楊芳和奕山被派到廣州之前,琦善已被罷免。這當然是楊芳和奕山的前車之鑒。何況同時還有一道“明發(fā)上諭”。在這道諭旨中,道光皇帝痛斥琦善的“辜恩負國”和“喪失天良”。道光皇帝說,琦善“被人恐嚇,奏報粵省情況,妄稱地利無要可扼,軍械無利可恃,兵力不固,民情不堅。摘舉數(shù)端,危言要挾,更不知是何肺腑!”事情很清楚,既然如實陳詞是“危言要挾”,實事求是是“辜恩負國”,實話實說是“喪失天良”,那么,楊芳和奕山除了撒謊、編謊、捏謊,又還能有什么別的選擇呢?
因此,楊芳和奕山幾乎是一到前線就撒謊。不像伊里布,挨到最后才撒起謊來,效果當然不好。楊芳和奕山的撒謊可以說是有計劃有步驟有預(yù)謀的,至少,也做到了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事實上楊芳剛到廣州,清軍就打了一個敗仗,琶洲、獵德、二沙尾炮臺淪陷。然而楊芳卻在奏折里只字不提,僅虛筆帶過,道是英軍前哨“探至省城相距十余里游奕”。然后筆鋒一轉(zhuǎn),大談自己如何布防,宣稱“可以仰慰圣廑”。遠在北京的道光皇帝哪里知道“省城相距十余里”是什么概念?又哪里知道“游奕”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覺情況尚好,于是在上諭中稱“覽奏稍紓憂念”。
這是1841年3月6日的事。3月12日和3月17日,楊芳又再次上奏,謊稱清軍“大捷”,殺敵無數(shù),弄得道光皇帝興奮莫名,諭令正在途中的“靖逆將軍”奕山“一俟大兵齊集,即設(shè)法斷其歸路,痛加剿洗”。道光皇帝的上諭是4月2日發(fā)出的,而事實是,早在3月18日,英軍便肆虐于省河,廣州城岌岌可危。于是,楊芳便只好在3月22日和廣州將軍阿精阿、廣東巡撫怡良聯(lián)名上奏,請求道光皇帝批準恢復(fù)通商,理由是“逆夷”在我痛擊之下,“今俱不敢妄圖”,只不過“希冀照常貿(mào)易”而已。因此不妨“將計就計,冀其墮入術(shù)中,于剿辦或有把握”。4月3日,等得心焦的楊芳、怡良又再次上奏,請求批準通商,“暫作羈縻,以便從容布置,可期計出萬全”。在楊芳等人看來,我軍既然打了那么多勝仗,萬歲爺該給個面子了。
誰知道光皇帝覽奏勃然大怒。他的憤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若貿(mào)易了事,又何必將帥兵卒如此征調(diào)?又何必逮問琦善?”是啊,何必呢?
楊芳等人沒有話說。因為他們不能說:“我們根本就打不贏。不同意通商,別無出路!
于是只好接受處分:革職留任,以觀后效。
三 一騙到底
相比較而言,奕山的運氣要好得多。當然,他撒謊的本事也大得多。
奕山也是一到廣州就撒謊的。而且,論膽量,比楊芳還大;
論水平,比伊里布還高。奕山和伊里布一樣,也會編故事,但內(nèi)容更豐富,情節(jié)更生動,文學性和可讀性也更強。和奕山相比,伊里布已不能算是“作家”,只能叫做“寫手”。
奕山的“代表作”是他6月4日的奏折。(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道奏折的背景,前面已經(jīng)講過,是5月24日英軍進攻廣州,25日全部登陸完畢,當日即占領(lǐng)越秀山炮臺,置廣州城于其野戰(zhàn)軍炮口之下,26日奕山向英軍求和,27日達成停戰(zhàn)協(xié)定,31日付清全部賠款。現(xiàn)在要做的,是如何誘使道光皇帝批準已成事實的賠款與通商。
于是奕山編了一個故事。
奕山說,據(jù)守城士兵報告,城外有夷人向城內(nèi)招手,好像有什么話要說。參將熊瑞探頭一看,見有夷人頭目數(shù)人,用手又指天又指心的。熊瑞不懂,叫來翻譯詢問。這才知道,這些夷人要求見大將軍,說是“有苦情上訴”?偙斡栏B犃耍愦蠛纫宦暤溃何姨斐锰么髮④娯M肯見你?“奉命而來,惟知有戰(zhàn)!”該夷目一聽,就摘去軍帽,屏退左右,把所有的武器都仍在地上,望著城墻就行禮。我方翻譯官就下城去問他,說你們這些家伙抗拒中華,屢肆猖獗,到底有什么冤抑?原來,英夷是靠通商過日子的。如果不準貿(mào)易,貨物不能流通,“資本折耗,負欠無償”,那就沒法活了。只因“兩邊炮火轟擊,不能傳話”,只好跑到此地來,“求大將軍轉(zhuǎn)懇大皇帝開恩,追完商欠,俯準通商”,夷等保證立即退出虎門,交還各炮臺,再也不敢惹是生非。
這當然是無中生有,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勝敗戰(zhàn)和的關(guān)系完全反過來了。賠款求和的敗將成了擺譜端架子的,而且“奉命而來,惟知有戰(zhàn)!”手持利器咄咄逼人的強盜反倒成了苦苦求情的“冤民”,而且可憐兮兮。這可真是從何說起!
但那細節(jié),卻又“真實”得不能再“真實”。又是“指天指心”,又是“免冠作禮”,又是“屏其左右”,又是“盡將兵仗投地”,其間還夾雜著諸如“向城內(nèi)招手,似有所言”和“熊瑞不解,即喚通事(翻譯)詢之”的情境,不由人不相信。
當然,奕山的“成功”,主要還不在他的謊撒得有多“圓”(伊里布和楊芳的謊撒得也很“圓”),而在于道光皇帝的心思發(fā)生了變化。道光是一個資質(zhì)平平,胸無大志,只想得過且過(即所謂“守成”)的人。他對這場戰(zhàn)爭,既無必勝的信念,其實也無必勝的要求。他最關(guān)心的,是戰(zhàn)爭何時結(jié)束(釁端何時可彌);
最擔心的,是不要沒完沒了。因為那樣太費錢。他曾對伊里布說:“試問內(nèi)地之兵民,國家之財富,有此消耗之理乎?”所以,他原本是打算以通商為條件來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的。在同一段朱批中,他還對伊里布說:“好在彼志在通商,又稱訴冤,是我辦理得手之機,豈非片言片紙,遠勝十萬雄師耶?”從這個意義上講,除了不該賠款外,奕山他們還真沒什么錯。
那么,同樣是“設(shè)法羈縻”,同樣是“懇請通商”,伊里布和楊芳怎么就錯了呢?原來,道光皇帝的底線,除了“志在通商”以外,還有“又稱訴冤”一條。然而“英夷”的表現(xiàn)卻讓皇帝陛下失望:不但沒有苦苦求情,反倒十分囂張,簡直就是“桀驁不馴”。如此“不識好歹”,豈能不狠狠教訓、迎頭痛剿?所以,伊里布“收復(fù)”失地,他不喜反怒;
楊芳奏請“以通商換和平”,他不依不饒。但等到奕山簽訂城下之盟時,他似乎心灰意冷,不再在意“剿”得“痛快”不“痛快”了。只要“剿”過一回的,也就對付。何況奕山的謊撒得多么好啊!萬歲爺不是很在意“又稱訴冤”嗎?那就讓該夷好好訴一回“冤”就是!反正那些“逆夷”也看不到自己的奏折?梢,撒謊也不容易,一要有技巧,二要碰運氣。奕山運氣好,對上了皇帝的心思,所以他“成功”了。
然而謊言畢竟是謊言。“英夷”既然并非是來“申冤訴苦”的,當然不會因此就像奕山說的那樣安分守己、“不敢滋事”。相反,他們更加囂張猖狂,趾高氣揚。1841年4月30日,原先一直代表英國政府和中方打交道的“駐華商務(wù)總監(jiān)督”義律被內(nèi)閣免職(8月8日接到通知)。8月10日,英國新任“全權(quán)公使大臣”璞鼎查到達廣東,駐節(jié)澳門(同船到達的還有新任遠征軍海軍司令巴加),當日即發(fā)出照會,要求重開談判,并聲稱在英方感到滿意之前,英軍將不停止進攻。8月21日,英軍主力果然向北開進,璞鼎查本人也于22日登上戰(zhàn)艦由粵北上,一副戰(zhàn)爭不但沒有結(jié)束,而且剛剛開始的架式。
這就離奕山所奏“永不滋事”相差太遠了。奕山的辦法是繼續(xù)撒謊。奕山等人說,義律之所以獲罪,是因為“連年構(gòu)兵”(事實只好相反,義律被免職,是因為英國外相巴麥尊認為他過于“軟弱”和“謙卑”)。義律心懷不滿,便故意不把我大清皇帝已恩準通商之事告訴璞鼎查。璞鼎查不明真相,又不等待我方的復(fù)照,便匆忙“出洋北駛”。這是上了義律的當。義律的鬼心眼是:璞鼎查倘若北上懇求碼頭,很可能開炮啟釁。戰(zhàn)爭一旦打起來,他就犯了和義律相同的錯誤,義律也就正好“為己卸職”。好在廣州知府余保純已向“副領(lǐng)事”(其實是秘書)麻恭傳達圣諭,并行勸阻,該麻恭聽宣后也頻頻“點頭稱善”,表示如能中途趕上璞鼎查,“定當遵諭傳知”云云。
這又是連影子都沒有的彌天大謊,然而道光相信。因為他自己御下的那些文武大臣就是這么勾心斗角的。何況在奕山等人的筆下,義律、麻恭等“夷目”無不“情詞恭順”,當然也就不會把這十萬火急的軍情太當回事了。
奕山等人又一次蒙混過關(guān)。
事實上奕山他們不撒謊也不行,因為謊言掩蓋不住真相。于是他們就只好用新的謊言去彌補舊的破綻,然后再用更新的謊言去做手腳。至于這個謊撒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大約他們心里也沒有底,也就是做一天將軍撒一天謊吧!
四 謊言與高調(diào)
奕山的謊言騙得了皇上,騙不了他的鄰居。就在廣州城大小官員彈冠相慶的時候,一省之隔的閩浙總督顏伯燾,便出奏彈劾奕山謊報廣州戰(zhàn)況。這一回璞鼎查北上時,顏伯燾也沒有上奕山的當。他并沒有相信奕山的鬼話,也沒有放松對英軍的警惕,而是在廈門嚴陣以待。
但即便這個顏伯燾,也同樣是個撒謊的。當然,是在戰(zhàn)敗以后。
廈門戰(zhàn)役可謂慘敗。因為這一回,清軍是有足夠準備的。1841年2月17日,顏伯燾來到福州任所,即全力以赴投入戰(zhàn)備。3月2日,顏伯燾抵達廈門,便立即著手改造防務(wù)。到8月下旬開戰(zhàn)之前,歷時5個月,耗銀150萬兩,終于將廈門建成大清帝國疆域內(nèi)最強大的海防要塞之一。
然而這個最強大的海防要塞卻不堪一擊。
戰(zhàn)爭是在8月26日打響的。下午1時45分,港內(nèi)風起浪涌,英艦紛紛起錨進攻。顏伯燾則坐鎮(zhèn)城中,親自指揮廈門島南岸、鼓浪嶼、嶼仔尾守軍“三面兜擊”來犯之敵。經(jīng)1小時20分鐘炮戰(zhàn),鼓浪嶼三座清軍炮臺被敵打啞。下午3時45分,即開戰(zhàn)兩個小時后,英軍在廈門本島登陸。15分鐘后,石壁陣地陷落。未久,全島各陣地均告失守。顏伯燾這一回可是親身體驗到什么叫“灰飛煙滅”了。只不過,“灰飛煙滅”的不是“強虜”,而是他精心構(gòu)造的防線!
絕望的顏伯燾和興泉永道(管轄興化、泉州、永春二府一州的道臺)劉耀椿“同聲一哭”,然后率領(lǐng)文武官員連夜逃往同安,守城士兵也都逃之夭夭。次日清晨,英軍不費一槍一彈就占據(jù)了廈門城。此戰(zhàn),清軍戰(zhàn)死總兵1員,副將以下軍官7員,士兵難計其數(shù),英軍則僅戰(zhàn)死1人,傷16人,然而顏伯燾的戰(zhàn)報卻說他擊沉英輪1艘、兵船5艘!
顏伯燾也開始撒謊了。
事實上,廈門戰(zhàn)敗后,顏伯燾“便與其曾彈劾過的奕山之輩同流合污,在謊言中消磨日子”。當然,謊言只是對皇帝、對朝廷說。私下里,則“暢論英夷船堅炮利,紀律禁嚴,斷非我?guī)熕艿钟薄B牭竭@話的人都暗中竊笑:他怎么“前后如出兩人”?
的確是“如出兩人”。因為顏伯燾原本是唱高調(diào)的。
顏伯燾曾是鐵桿的“主剿派”。1941年初,顏伯燾剛剛就任閩浙總督,就和浙江巡撫劉韻珂聯(lián)名上奏,要求啟用已被罷免的“鷹派”官員林則徐,“會同伊里布籌辦一應(yīng)攻剿事宜”。這等于是指責伊里布“剿賊不力”。伊里布是顏伯燾在云南多年的老上司。顏伯燾如此翻臉不認人,只能解釋為他對伊里布按兵不動的“鴿派”傾向不滿,同時也說明他確有一片“忠君報國”之心。這時,他和劉韻珂、裕謙(江蘇巡撫)這些“鷹派”(主剿派)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同樣,這些“鷹派”官員也都是一片“忠君報國”之心的。
但是,廈門戰(zhàn)役以后,他不再唱高調(diào)了,改為撒謊。不唱高調(diào)的原因很簡單。作為敗軍之將,他比誰都清楚:“英夷”“斷非我?guī)熕艿钟。但這話不能說,至少不能公開說,不能對皇帝說,對朝廷說,也就只好撒謊。
和顏伯燾相類似的官員將領(lǐng)不在少數(shù)。比如接替顏伯燾繼任閩浙總督的廣東巡撫怡良就是。怡良曾是林則徐的密友,一紙彈劾琦善的奏章使他名滿天下。但是很快他就不唱高調(diào)了,還和楊芳一起向英軍妥協(xié)。就職閩浙后,道光皇帝曾下令要他進攻鼓浪嶼,怡良卻陽奉陰違一再敷衍。他對手下說:你們只許嚴防死守,不許貪功挑釁。如果我們這邊開火,“英夷”一定會“撤浙省之兵船來與我對抗”,這樣我們福建就等于是替浙江受禍了。怡良的官職是閩浙總督,浙江也是他的轄地。只因為浙江軍務(wù)此刻不歸他管,便如此以鄰為壑。借用道光皇帝痛斥琦善的話,真不知“是何肺腑”!
怡良其實是把事情看透了。他在一封私函里說:“夷務(wù)不可為,閩事更不可為,兵不可撤又不可留,真無如何!”
但也只是在私函中說說而已。
實際上,幾乎所有親身接觸前方戰(zhàn)事的官員都有一個由“剿”而“撫”、由“鷹派”而“鴿派”的過程。怡良如此,顏伯燾如此,琦善、伊里布、楊芳、奕山,以及后來出場的耆英、牛鑒,也如此。耆英在盛京將軍任上、牛鑒剛剛出任兩江總督時,也都是唱高調(diào)的。但等到耆英行至浙江、牛鑒兵敗吳淞后,兩個便變成“主撫派”的頂尖人物了。
對此,茅海建先生有一個總結(jié)。他說:“在粵、閩、浙、蘇戰(zhàn)區(qū)四省中,負有實際責任的官員都變成了主‘撫’者,再也找不到主‘剿’者了,就像我在非交戰(zhàn)省區(qū)也同樣找不到主‘撫’者一樣。”其原因,他認為是戰(zhàn)區(qū)的地方官負有實際責任,由不得他們像非戰(zhàn)區(qū)的官員那樣可以不負責任地大唱高調(diào)2。我認為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就是戰(zhàn)區(qū)的地方官身臨其境,比誰都清楚“夷務(wù)不可為”,大清帝國在這場戰(zhàn)爭中根本就沒有取勝的希望!
問題是他們誰都不說。因為誰說誰是“漢奸”,誰說誰是“奸臣”,誰說誰是“賣國賊”!要知道,他們畢竟是帝國時代的人。帝國是一種沒有言論自由的制度。它在每個人的頭腦里都設(shè)定了一個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可以說的程序,也設(shè)定了一個保持“輿論一律”的基調(diào)。在當時的情況下,這個基調(diào)就是:大清帝國是蓋世無雙的,大清江山是固若金湯的,大清軍隊是戰(zhàn)無不勝的,而大清皇帝是永遠圣明的。因此,一切來犯之敵都是應(yīng)該而且可以“迎頭痛剿”的。是啊,大清帝國是“天朝上國”,那英吉利則不過“蕞爾島夷”!“夷”已不足畏,何況乎“島夷”?所以,誰要說“夷務(wù)不可為”,那他就必是“漢奸”無疑!
那么,誰又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于是,不負實際責任的就唱高調(diào),負有責任的就說謊話。可見,謊言與高調(diào),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謊言之前必是高調(diào),高調(diào)之后必是謊言。謊言往往是高調(diào)逼出來的。由此得出的結(jié)論也很簡單:要想杜絕謊言,必先從杜絕高調(diào)始!
五 小曲好唱口難開
在這樣一個前提下,劉韻珂這個人物就很有點意思了。
劉韻珂在當時的封疆大吏中是個“另類”。他不是滿人,不是親貴,甚至不是科班出身(連舉人都不是,只是國子監(jiān)中的拔貢生)。他家境平常,關(guān)系不多,既無顯赫家世,也沒有后臺老板,然而官卻升得很快,14年間(其中包括因父親去世在家丁憂守制3年)由七品小京官而主事、員外郎、郎中、知府、道員、按察使、布政使拾級而上,直至1840年8月出任浙江巡撫,成為地地道道的“方面之員”。茅海建先生認為,這是因為他“辦事結(jié)實”又“為人乖巧”3。辦事結(jié)實,皇帝欣賞;
為人乖巧,同僚喜歡。這自然是不錯的。但我以為劉韻珂的一路青云直上還應(yīng)該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的“特別用心”。
劉韻珂的“特別用心”在這場戰(zhàn)爭一開始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作為巡撫,劉韻珂雖然名義上是浙江戰(zhàn)區(qū)的最高軍政長官,但實際上卻是當不了家的。因為在他之上,還有三位欽差(伊里布、裕謙、耆英)一位將軍(奕經(jīng))。然而劉韻珂卻并不因此而袖手旁觀。相反,他積極主動地做了很多工作,又決不居功,因而頗得皇帝和長官的喜歡。關(guān)于這一點,《天朝的崩潰》一書中多有描述,此處不贅。這里要說的是,正是他的這種“特別用心”,才使他講出了別人想講又不敢講的話,(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且成功。這正是劉韻珂“另類”的地方。
前面講過,在這場戰(zhàn)爭剛剛開始的時候,朝野上下基本上是只許言“剿”不許言“撫”,只許言“勝”不許言“敗”的。由此便逼出了許多謊言。等到前方“戰(zhàn)事糜爛”,許多人都意識到“事不可為”的時候,卻又三緘其口,噤若寒蟬。每個人都顧慮著自己的頂戴和腦袋,沒有人敢出來說真話。
這個時候,劉韻珂說話了。
劉韻珂說話并不容易。他沒有后臺沒有背景,一條小命晃晃悠悠,隨時都可能因為“出言不遜”而被拿掉。更重要的是,他和顏伯燾一樣,曾是鐵桿的“主剿派”,而且曾為浙江防務(wù)殫精竭慮。要他主張由“剿”改“撫”,不要說別人,他自己就通不過。
然而不可收拾的戰(zhàn)局使劉韻珂再也不敢心存幻想。定海、鎮(zhèn)海、寧波接連失陷,葛云飛(定海)、王錫朋(壽春)、鄭國鴻(處州)三鎮(zhèn)總兵相繼戰(zhàn)死,欽差大臣裕謙兵敗自殺,這一連串的噩耗猶如晴天霹靂,打得劉韻珂大驚失色,目瞪口呆。驚駭之后是反思。他想不明白,如果連定海、鎮(zhèn)海這樣的防御工事都檔不住“英夷”的凌厲攻勢,裕謙、三總兵這樣的忠臣良將都壓不住“逆賊”的囂張氣焰,那么,我們還能指望什么?尤其是,當所謂“揚威將軍”奕經(jīng)兵敗浙東,倉皇出逃,夜奔杭州時,劉韻珂的熱情降到了零度,頭腦也清醒起來。出于憂國,也出于憂民,他決定上書朝廷,調(diào)整政策。
不過,僅僅敢說還不行,還得會說。劉韻珂恰恰就是一個“會說”的人。在這道奏折中,他完全避開了“剿撫之爭”,甚至只字不提“撫”或“羈縻”,而只是提出繼續(xù)進行戰(zhàn)爭的十項“深屬可!钡囊蛩亍_@就是他1842年3月21日那道“十可慮”的奏折。其中,最有可能打動道光皇帝的,可能是第九條:浙江去年雪災(zāi),春糧多未布種,物價與日俱增,小民度日艱難,人心浮動,盜賊四起,而地方官又忙于戰(zhàn)事,無暇兼顧。在這樣一種動亂時期,誰能保證沒有“不呈之徒乘機而起”?
這是有道理的,也是很能讓道光驚心的。對于一個專制君王來說,頭等重要的,是保住皇權(quán)!坝⒁摹彪m然可惡,但畢竟只是要求通商、賠款、割地,并無滅清亡國之意,也動搖不了國本。然而一旦民眾造反,則很可能就是皇冠落地。這可是大意不得的!扒宄y(tǒng)治者們盡管在諸多事務(wù)上糊涂昏聵,但在這一根本大計上十分清醒!4道光皇帝看了他這段話,很可能會心里打個激凌。
劉韻珂的這個觀點很容易遭到今人的詬。哼@完全是為了維護滿清王朝的統(tǒng)治嘛!在我看來,這種批判也完全是唱高調(diào)!劉韻珂畢竟是大清帝國的官員。他不維護大清王朝的統(tǒng)治,難道維護大英帝國的統(tǒng)治不成?再說了,他的話,是要講給道光皇帝聽的。如果他的立場不是維護大清,道光皇帝會聽嗎?
現(xiàn)在看來,道光皇帝是聽進去了的。朱批曰:“所奏不為無見。另有旨。欽此。”
茅海建先生總結(jié)說:“講真話,需要點勇氣,也需要點正氣!5我想補充一點:在專制制度下,也需要點技巧和心眼。劉韻珂就是證明。他在朝野上下不是唱高調(diào)就是說假話的氛圍下,唱了“反調(diào)”講了“真話”(真實的想法),卻不但沒有得咎,反倒升了官職,──由浙江巡撫升任閩浙總督。順便說一句,他也是交戰(zhàn)省份督撫中唯一未獲咎處反得升遷的人。這不能不歸結(jié)為他的“為人乖巧”。
不過,劉韻珂的技巧和心眼也給他帶來了麻煩。他擔任閩浙總督后,繼續(xù)用對付皇上的辦法搞“曲線救國”,用“陰柔之策”對付“英夷”。表面上,他遵守條約讓福州通商,背地里卻做盡手腳,讓英美商人無利可圖,以致1855年福州的貿(mào)易額僅為37萬元,1856、1857年竟無一艘“番舶”光顧。劉韻珂對此十分自得。他在給道光皇帝的奏折里洋洋得意地說:“福州竟不通商,數(shù)年后,該夷灰心而去,則省城根本之地,不令非我族類實逼處此。”
可惜他這一套到了咸豐朝就吃不開了。登基未久的咸豐皇帝要的不是這種鬼鬼祟祟的伎倆,而是堂堂皇皇的勝利,而朝野上下對劉韻珂的“媚夷”姿態(tài)也久為不滿。劉韻珂混不下去了,稱病請假。咸豐皇帝看穿他的把戲,將計就計,打發(fā)他回老家“調(diào)理”,而且一“調(diào)理”就是12年。等到同治朝他再復(fù)出時,已經(jīng)不可能有所作為了。
這可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劉韻珂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制度的悲劇。作為專制制度中人,劉韻珂輩做人的最高境界不過就是“乖巧”!肮郧伞敝讼氲贸鰜淼摹爸茢撤铰浴焙汀板\囊妙計”,大約也只能是些“陰招”。劉韻珂靠著這一套在官場上混,也許還能如魚得水。一旦置身于一個全新的國際大環(huán)境,就總有一天會混不下去。即便咸豐皇帝不讓他“回家養(yǎng)病”,他遲早也會在別的什么地方崴了腳。
六 笑臉與鬼臉
如果說倡言“撫事”已屬不易,那么,操作“撫局”就更是為難。
事實上,當欽差大臣耆英接受了“撫夷”的使命后,他就立即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處于一種兩難的境地:一方面,桀驁不馴的“逆夷”不肯“就撫”;
另方面,自以為是的皇上又不愿讓步。兩邊的來頭都很大!扒罢咭员鴦葑分,后者以權(quán)勢壓之”,夾在中間的耆英等人兩頭受氣,也就只好如茅海建先生所言,對“鬼子”扮笑臉,對“主子”做鬼臉了。6
耆英等人如何對“鬼子”扮笑臉,《天朝的崩潰》一書中多有描述。但我認為其中最可笑的,是兩江總督牛鑒在1842年8月6日發(fā)給英國“全權(quán)公使大臣”璞鼎查的照會。牛鑒在照會中說,這一次“和好通商之事”,不但江南帶兵之員,便是“揚威將軍”奕經(jīng),也都不敢上奏的。是我牛鑒不顧后果,“三次冒死據(jù)實陳奏”,我們?nèi)f歲爺才恩準了。然而,當此“講和之際”,“貴國大邦兵船忽然來到,是使本部堂一番好意,反啟兵端”。于是牛鑒質(zhì)問道:“試問貴國信在何處,義在何處?”
牛鑒的話說得振振有詞,然而今天看來卻極為可笑。按照牛鑒的邏輯,如果不是我牛某人“三次冒死據(jù)實陳奏”(其實并無此事),你們這些“逆夷”想要“講和”,原本是講不成的。那么,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牛鑒“冒死陳奏”的面子上,也該客氣一點吧?你們倒好,恩將仇報,把兵船都開來了!這豈不是太不夠哥們,太不夠意思,太不給“本部堂”面子,存心要破壞和談的“大好局面”嗎?豈不是把我的一片好心全都當成了驢肝肺嗎?
聽聽,聽聽,這都是些什么話!這哪里是“天朝大吏”辦外交,簡直就像是江湖黑幫“吃講茶”!至于譴責對方破壞和談的“大好局面”,則更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鬼子”是不吃這一套的。牛鑒此言,豈非“對牛彈琴”?
更不像話的是,牛鑒把皇上和同僚都給“賣”了。按照他的說法,皇上不肯言和,同僚又不敢具奏,朝野上下都不是什么好鳥,只有他牛某夠哥們。這又是什么話!幸虧當時無人深究,要不然,他牛鑒有幾個腦袋?
看來,牛鑒實在是被逼急了。急不擇言么!
耆英則一開始就欺上瞞下,兩頭哄騙。1842年5月17日,英軍重兵逼進乍浦,耆英聞訊大驚失色,也顧不上什么請旨不請旨,即派伊里布前往,“體察情況,設(shè)法羈縻,宣布天威,示以大義”?上А澳嬉摹辈⒉缓ε率裁础疤焱,也不講什么“大義”,反倒發(fā)來一份照會,態(tài)度惡劣,語氣強硬,公然要求大清皇帝表態(tài)愿意按照他們的條件辦理。耆英一伙既不敢答復(fù)對方,也不敢如實上奏,反倒繼續(xù)撒謊,在29日的奏折中專挑好聽的話說,道是“該酋深知感激,只求通商(其實根本不是英方的條件),言詞尚為恭順(其實是咄咄逼人)”。至于自己的對策,耆英的說法是:“當此逆焰方張、戰(zhàn)守兩難之際,固不敢輕言攻剿,亦不敢專恃羈縻,惟有恃以鎮(zhèn)靜,殫心竭力,相機辦理”,全是一派空話!
其實哪有什么“鎮(zhèn)靜”,又哪里“鎮(zhèn)靜”得起來。乍浦失陷,吳淞告急,耆英、伊里布火燒屁股,屁顛屁顛地由杭州而嘉興而王江涇而江蘇昆山,“一路尾追英軍講和”。
然而“鬼子”卻不跟他們講,萬歲爺也不同意。7月9日,道光皇帝下旨,道是“若再事羈縻,不特與事無益,且恐有傷國體”。于是下令:著耆英、伊里布與牛鑒等人“專意剿辦,無稍游移”。
耆英等人這次決計抗旨。他們很清楚,什么“專意剿辦”,“逆夷”不再進攻就是好事!什么“無稍游移”,皇上本人就一再“游移”。果然,在耆英等人接到旨意的第二天,道光皇帝就“游移”了,因為他看到了一份材料,一份據(jù)說是英軍“大元帥吳夏密”張貼在寶山縣城里的“告示”。
現(xiàn)在可以肯定,這份“告示”是偽造的,只不過不知是何人偽造而已。因為“大元帥”一詞向為英軍所不用,“吳夏密”則實在不知是為何人。因此可以斷定是偽造。日本學者佐佐木正哉先生甚至認為就是耆英偽造的,茅海建先生則認為不是。但無論是何人偽造,都可以肯定這是耆英等人對皇帝扮的一個鬼臉。
這份“英軍大元帥吳夏密”的“告示”說:五年前,“因本國商船誤傷廣東商人三名”,故“清國不許通商”。為此,我國“命我求和”。又因有人(暗指清朝“奸臣”)“詐我”,“不肯保奏朝廷”,只好發(fā)兵扣闕,意在“殺盡奸徒”,并不干你們百姓的事。爾等只管安居樂業(yè),“毋得驚慌亂竄”。十日之內(nèi),本帥將“整頓三軍,再扣北闕,直抵京師,自行講話”,爾等百姓,大可不必庸人自擾云云。
顯然,這是一份完全按照中國人思維方式寫出的“安民告示”。尤其是那個“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說法,十分符合中國邏輯,也十分符合朝廷對這場戰(zhàn)爭定下的調(diào)子。事實上,這場戰(zhàn)爭一開始,那些領(lǐng)兵上門前來要挾訛詐的敵兇,就被看作和說成是受了“委屈”來“告御狀”的“外藩”。比如1840年英國外相巴麥尊挑起戰(zhàn)爭的照會,就被譯成“求討皇帝昭雪申冤”(其實意思是“要求皇帝賠償并匡正”)。這次也一樣,也是來“告御狀”。既然是來“告御狀”,當然要“討個說法”。如果地方官“不肯保奏朝廷”,也就只好“直抵京師,自行講話”了。這就不由得道光皇帝不信。何況,“命我求和”,是他喜歡聽的;
“奸臣詐我”,也是他相信的;
而“直抵京師,自行講話”,則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于是決定:既然如此,那就還是“設(shè)法羈縻”,“撫賊”了事!
不過,道光皇帝還是留了一手。他指示耆英等人:“應(yīng)守則守,應(yīng)剿則剿,斷不可稍存畏葸,致懈軍心,是為至要!”對于英方的條件,他也一再討價還價,不肯批準,而要耆英他們?nèi)ブv道理。他天真地認為:“該逆既來訴冤,經(jīng)此推誠曉諭,當可就我范圍!
這下子牛鑒急了,只好說出實話:“危迫實不可言!伏求皇上速決大計,以拯民命!”
大概這一回道光皇帝總算是明白了。什么“訴冤”,什么“求和”,都是扯淡;
什么“恭順”,什么“感激”,都是假的。只有咱們打不贏了才是真的。但他還是不明白:我堂堂“天朝上國”,怎么就打不贏那“蕞爾島夷”呢?7
這當然說來話長,但其實只說一條也就夠了:“島夷”們戰(zhàn)也好,和也好,都不用千里迢迢來回請旨的。不像咱們,事無巨細,都得您老人家“恩準”。
因此,他們也用不著撒謊。
七 鴉片還要吃到什么時候
我讀茅海建先生《天朝的崩潰》一書,感觸最深的,就是整個戰(zhàn)爭過程中前方將帥的不斷撒謊。作為最高統(tǒng)帥的道光皇帝,其實是在謊言中度過這一艱難歲月和做出決策的。這又焉有不敗之理?可以說,在這場“鴉片的戰(zhàn)爭”中,謊言成了麻痹和麻醉清廷君臣的一劑鴉片。這場戰(zhàn)爭之所以失敗,甚至大清帝國之所以垮臺,原因之一就在于朝野上下都變成了鴉片鬼,一天不吃就無法生存,最后終因吸食過度中毒而死。因此,要想“救亡圖存”,唯一的出路是“戒毒”。
但這并不容易。
不容易的原因也很多。首先是積習難改。一個吃慣了鴉片的人,一天不吃就沒法過日子。一個撒慣了謊的人要他不撒謊,也比登天還難。再說,前面撒過謊了,后面說實話,就會露出馬腳,也就只好一騙到底。奕山等前方將帥就是如此。
那么,奕山等人一開始就不撒謊,就說實話,不行嗎?不行。專制制度決定了,一個官員只能看著萬歲爺?shù)哪樕f話,甚至看著頂頭上司的臉色說話。他們想聽什么,就說什么。不想聽的就不說,瞞著。實在瞞不住,就撒謊。再瞞不住,就再撒謊,惡性循環(huán)。
所以,奕山等人不但要撒謊,而且只能朝著一個方向撒,即掩蓋敵方武力的強大和氣焰的囂張,而不是相反。按說,打了敗仗,為了推卸責任,是應(yīng)該夸大敵情的。但奕山等人并沒有這樣做,反倒一再說“逆夷”如何“情詞恭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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