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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學良:華人社會里的西方社會科學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When Chinese Students Meet Western Social Conceptions

  Three Roots of Misunderstanding

  

  一 引言

  

  自從一九八○年代中期以來,筆者有機會在數(shù)所大學和研究院里任教、作研究或參與短期學術(shù)交流項目。這些大學和研究院分別屬于三個華人社會——香港、中國大陸和臺灣,及兩個西人社會——美國和澳大利亞。本文便是基于我在這些教育和學術(shù)機構(gòu)里講解社會理論和比較社會學時對學生的觀察和思考。在行文討論中,我會作兩個層次上的比較:把華人學生與西方學生進行比較,和把不同華人社會里的學生進行比較。前一層次上的比較有助于凸現(xiàn)在非西方社會及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華人學生,在接受西方社會科學過程中遭遇的一系列特定的困難。后一層次上的比較則有助于我們更仔細及深入地分辨出這些特定的困難之根源何在。這里所說的“學生”是廣義的,包括社會科學的新從業(yè)者。

  

  簡要說來,這些特定的困難有三方面的根源。其一是語言性質(zhì)的 (linguistic,包括翻譯技術(shù)) 。有一些西方社會科學的概念和術(shù)語,很難在中文里找到對等物,即便被費力地譯成中文,扭曲的程度也頗顯著,往往不是啟發(fā)而是蒙蔽和誤導了讀者(包括學生) 。

  

  第二個方面的困難根源是本體性質(zhì)(ontological),即因東亞學生所處的社會有著與西方社會極不同的歷史經(jīng)驗,學生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一一這乃是個人化了的東亞社會情境——很難提供對他們精確地理解現(xiàn)代西方社會科學內(nèi)涵至關(guān)重要的參照坐標。

  

  第三個方面的困難根源足方法論性質(zhì)的(methodological)即:西方社會科學之概念構(gòu)筑(conceptualization)的邏輯、方法及技巧,往往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形成的思維定勢不一致,從而導致學生的誤讀,錯用了一些分析概念。

  

  下面我將分別地討論這三個方面的問題。當然,在一篇文章里討論這些,只能是提綱式的。所有敏銳的社會科學工作者,都能舉出更多的例證,筆者的目的是引起對此類問題的普遍醒悟。從下文的例子可以看出,一些很成問題的譯法或詮釋之所以變成“約定俗成”的,就是因為大家已經(jīng)對此麻木了。在引用資料作例證時,我把重點放在西方社會科學的概念而非理論體系上。因為根據(jù)我自己的研習心得和對學生的觀察,基本的概念有如磚石,這個基礎(chǔ)環(huán)節(jié)不扎實,理解大的理論體系就無從談起。理清基本概念,乃是在華人社會里講授社會科學和推展社會科學研究之最重要的基本建設(shè)。

  

  筆者在第一次應(yīng)聘赴香港任教之前,一直想像香港大學生們的英文水平普遍很高。去工作以后才發(fā)現(xiàn),英文好的學生還是少數(shù)。雖然以前的港府規(guī)定大學工作用語必須是英文,在實際教學中,中文仍是離不開。學生們在課外也多半自行尋找譯成中文的相關(guān)讀物作補習。隨著香港和澳門相繼回歸中國,雙語教學必然成為大勢。而且筆者也堅持認為,在一個母語受排斥的殖民主義文化和政治環(huán)境里,不可能發(fā)展出獨立的、嚴肅的、實在的社會科學。恰恰是鑒于此,本文以下的討論是從用中英文雙語進行教學和研究的考慮出發(fā)的。為凸現(xiàn)英中文本的差異和關(guān)鍵詞語的處理之不一致,有些部分仍置于英文狀態(tài)。

  

  二 困難之語言方面的根源

  

  在導致華人學生理解西方社會科學困難的諸多原因中,最易為我們觀察到的,自然是語言方面。有些在西方社會科學文獻中通用的術(shù)語,一旦譯成中文,就有可能使讀者們尤其是年輕學生們望文生歧義,發(fā)生誤解,或至少是半通不通。

  

  例—,F(xiàn)在以Pre-和Post-為前綴的術(shù)語很流行,Pre-modern,Post-modernism;
Pre-industrial Society,Post-industrialism:Pre-reform,Post-reform socialism;
Post-Keynesianism,Post-Communism等等。中文出版物里,這類術(shù)語通常被譯成“前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主義”,“前工業(yè)社會”,“后工業(yè)主義”,“前改革”,“后改革社會主義”,“后凱恩思主義”,“后共產(chǎn)主義”。這是一種于譯者很省力氣、而令讀者犯惑的譯法。在漢語里,當“前”,“后”作為形容詞或定語置于名詞之前時,是指“前期”和“后期”,相當于英語的early和late,former和later,或the first half和the second half。比如,中國歷史年表把西漢(206B.C.-24A.D.) 稱為“前漢” ,把東漢(25-220A.D.)稱為“后漢”。同是一個劉漢王朝,一前期一后期而已。中國史籍把五代時期(907- 960A.D.) 的幾個小王朝稱為“后梁”(907-923A.D.),“后唐”(923- 936A.D.),“后晉”(936-946A.D.),“后漢”(947-950A.D.),“后周”(951-960A.D.),以區(qū)別于它們各自所認同、存在于他們之前的梁朝(520-557A.D.),唐朝(618-907A.D.),晉朝(205- 420A.D.) ,漢朝(206B.C.-220A.D.),北周王朝(557-581A.D.)。

  

  由此可見,“前現(xiàn)代”、“前工業(yè)社會”、“前改革”、“后改革社會主義”、“后凱恩思主義”、“后共產(chǎn)主義”這類譯法,在規(guī)范的漢語里的意思是“現(xiàn)代的早期”,“工業(yè)社會早期”,“改革前期”,“改革后期的社會主義”,“凱恩思主義晚期”,“共產(chǎn)主義后期”,而不是英文所要表達的“在某某之前”和“在某某之后”的意思,這當然是詞不達意的。我在1986年和1994年兩次就這類術(shù)語的漢譯作過評論:

  

  “共產(chǎn)主義后”是從Post-Communism翻譯而來的。該英文術(shù)語通常被譯成“后共產(chǎn)主義”,但這種慣譯法是不準確和容易誤導讀者的。Post-源于拉丁文,意思是在時間序列中繼起的和處于后面的東西,即相當于after和behind。英文把1976年9月9日以后的中國稱為Post-Mao China,意即“毛澤東(去世)以后的中國”。如果把這個英文術(shù)語譯成“后毛澤東的中國”,給中文讀者的印象就是“毛澤東后期”,而不是“毛澤東以后”。同理,把Post-Communism譯成“后共產(chǎn)主義”,給人的印象是“共產(chǎn)主義的后期階段”。但后期階段在英文中是Late-而不是Post-。

  

  英文學術(shù)名詞有許多均是以Post-開頭,所以這個前綴如何翻譯關(guān)系到很多重要概念的準確理解,1984年中國出版了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的名著The Coming of Post- Industrial Society,譯者高鉿、王宏周、魏章鈐將書名譯為《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我在《讀書》雜志上曾就他們的譯名作過一點評論,現(xiàn)引錄于下:

  

  高王魏譯本很出色,只是Post-Industrial Society一語他們譯作“后工業(yè)社會”,這恐易在中國讀者中引起誤解,以為指的是工業(yè)社會的后期。對貝爾的這個概念如何譯,涉及到如何理解他所探討的這種社會的性質(zhì)。這種社會只是初露端倪,尚未成熟到能夠給它明確命名(即定義)的程度,因此貝爾稱之為Post-Industrial Society,“是為著強調(diào)這些變化的間隙性(interstitial——在裂縫之間) 、過渡性”(引自貝爾原書“序”),意即他所討論的那些趨勢已經(jīng)超過了工業(yè)化社會的界線,但還沒有完全地形成為邊界清晰的一種社會形態(tài)。我主張將之譯為“工業(yè)化后社會”。[i]

  

  漢語中表達Pre-這個意思的不是“前”,而是“先” ,意即“先于”。中國史學上的“先秦”便是指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之前的時期。誠然,有的讀者會爭辯,類似的譯法已經(jīng)約定俗成,稍通英文者不致于太誤讀誤解。我的觀點則相反:規(guī)范漢語已經(jīng)可以解決的問題,翻譯時就不應(yīng)只圖省力氣而降低漢語標準。況且,中文讀者里更多的是不甚通英文的,他們對外來理論的精確把握,靠的就是符合語言規(guī)范的準確翻譯。

  

  類似Pre-和Post-這樣的簡單前綴之翻譯雖然也引發(fā)過一些困惑,相比起來,內(nèi)涵豐富的復雜概念的誤譯之后果就更加嚴重。

  

  例二。1988-1989年春在中國大陸進行過一場以所謂“新權(quán)威主義”聞名于世的大論戰(zhàn),這是中國的知識分子為當時陷于危機的改革事業(yè)籌劃出路的極具意義的一次嘗試。這場大論戰(zhàn)的焦點在于:在中國當時的體制條件下,沒有政治民主化的改革,可不可能實現(xiàn)經(jīng)濟體制的徹底轉(zhuǎn)換和中國的現(xiàn)代化?一方認為:在高度集權(quán)和專制的政體下推行經(jīng)濟體制轉(zhuǎn)型不但可行,而且是像中國這樣的后發(fā)展社會走出困境的唯一有效的道路。另一方則認為:只有積極推展政治民主化的改革,才能為中國長期穩(wěn)定的經(jīng)濟發(fā)展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ii]

  

  這場爭論中出現(xiàn)了很多認識上的混亂,把New authoritarianism譯成“新權(quán)威主義”是突出的例子。首先讓我們從authoritarianism的形容詞詞根來辨析。在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里,對 authoritarian的譯意為:

  

  1:of,relating to, or favoring a principle of often blind submission to authority as opposed to individual freedom of thought and action 2:of,relating to,or favoring a political system that concentrates power in the hands of a leader or a small autocratic elite not constitutional responsible to the body of the people——opposed to democratic

  

  這里清楚地說明,authoritarianism并不是褒義詞,而是貶義詞。它不是指權(quán)威一般(authority in general),而是專指對權(quán)威的不正確態(tài)度和對權(quán)力的不正當運用。讓我們再從學科專用術(shù)語的角度來辨析這個概念。在政治學文獻里常用的釋義是:authoritarianism  A form of government,or the philosophy that advocates such a form,where the rulers impose their values on society irrespective of its members’ wishes. A family may be run in an authoritarian way:equally a state。The term denotes a wide class of governmental systems of which DESPOTISM,TYRANNY, FASCISM,NAZISM and TOTALITARIANISM are special subclass …The three major characteristics are:the techniques of decision by public discussion and voting are largely or wholly supplanted by the decision of those in authority;
these dispose of sufficient power to dispense with any constitutional limitations;
And the authority that they claim does not necessarily nor usually derive from the consent of the governed but from some special quality which they alone possess…The term is sometimes used today in a more specific sense to distinguish regimes that role without public discussion of constitutional limitation and expect compliance with their orders but exercise power only in a limited sphere,(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as opposed to totalitarian regimes that attempt to control all aspects of life and mobilize their populations into active support of their policies.[iii]

  

  迄今對totalitarian和authoritarian system作過最全面比較,并通過這種比較而給authoritarianism下過一個經(jīng)常被引用的定義的,是政治社會學家Juan Linz:

  

  …we attempted to define a variety of nondemocratic and nontotalitarian political systems as authoritarian if they were political systems with limited,not responsible,political pluralism,without elaborate and guiding ideology,but with distinctive mentalities, without extensive or intensive political mobilization,except at some points in their development,and in which a leader or occasionally a small group exercises power within formally ill-defined limits but actually quite predictable ones.

  

  The definition was developed by contrasting those systems both with competitive democracies and with the ideal type of totalitarian systems. It implies clear conceptual boundaries with democratic polities but some what more diffuse ones with totalitarianism,since pre-and posttotalitarian situations and regimes might also fit the definition[iv]

  

  以上的辨析顯示,把authoritarianism譯成新權(quán)威主義,絕非純粹的措辭問題,而是牽涉到一個核心的實質(zhì)問題即如何看待權(quán)威的性質(zhì)!靶聶(quán)威主義”這個譯法當時暗示中國讀者的是:權(quán)威等于專制,有權(quán)就有權(quán)威。在改革前的中國一切全被政府控制,所以是“舊權(quán)威主義”的。今后只嚴格控制政治,讓經(jīng)濟自由化,所以就成了“新權(quán)威主義” 。這種把權(quán)力與權(quán)威劃等號、混同專制與權(quán)威的思維方式和翻譯處理,在邏輯上是混亂的,在經(jīng)驗上既不合乎實際又極為有害。中外歷史特別是現(xiàn)代史反復證明,權(quán)威絕非權(quán)力更非專制的天然屬性。只有為人民所真心信服(即具有真正的法統(tǒng))的人和機構(gòu)才有權(quán)威,哪怕他或它暫時尚不擁有實際權(quán)力。因此有權(quán)力(即使是手握專制大權(quán))并不等于有權(quán)威。穩(wěn)固的民主政體沒有專制之權(quán),但卻是權(quán)威的。相反,被誤稱為“新權(quán)威主義”的那些政體,其中大部份卻是不擁有權(quán)威的。在一九五○年代至一九七○年代期間,它們中的許多不得不經(jīng)常靠公然的軍警暴力來維持權(quán)力。最典型的是巴列維統(tǒng)治下的伊朗朝廷和馬科思統(tǒng)治下的菲律賓政府,非常夠格的authoritarian,但卻權(quán)威喪失殆盡,因此天下大亂,革命、暴動、統(tǒng)治者流亡出走、公共秩序全毀。許多authoritarian的政體,已經(jīng)或正在通過放棄authoritarianism、加速民主化來建立權(quán)威。

  

  把權(quán)威混同權(quán)力,在中國這個具有二千年專制歷史的國家是很有淵源的。一個譯名所映照的,乃是一種政治心態(tài)。雖然我們不能夠說“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但把New authoritarianism譯成“新權(quán)威主義” ,確實對當時及事后的中國大陸知識界和政界人士發(fā)出了一個錯誤的信息,加重了他們對過度集權(quán)和鐵腕政治的迷信。這種迷信至今處處可見,一旦中國的改革出了問題,眾多的策士首先建議的,就是重新集權(quán)。他們似乎從來不問:為甚么眾多的中國機構(gòu)和領(lǐng)導者手握那么多的權(quán)力,卻不具備權(quán)威,即下屬和群眾不信服他(或它)?

  

  與中國大陸相比較,對西方社會科學更為熟悉的臺灣學術(shù)界,早就把authoritarianism譯成“威權(quán)主義”。雖然“威權(quán)主義”可能是當年的譯者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術(shù)語、又想使讀者把它區(qū)別于authority的權(quán)宜之計,它畢竟比“權(quán)威主義”的譯法謹慎得多。我在美國和香港、中國大陸的討論會上提議把authoritarianism譯成“專權(quán)主義”,因為它是專制主義的一個亞類,它對權(quán)力的控制不象全權(quán)主義(即通譯為“極權(quán)主義”的totalitarianism)那樣無所不及,而是限定在專門的一些領(lǐng)域主要是政治領(lǐng)域里。

  

  三 困難之本體論方面的根源

  

  華人學生賴以成長的社會,在制度和文化的各方面與西方社會均有著重要的歷史的和現(xiàn)狀的差異,因為這一系列存在經(jīng)驗的差異而對諸多現(xiàn)代西方社會科學的概念不易接受,是筆者所觀察到的最普遍的一種困難。

  

  例一。在西方社會科學文獻里,bureaucracy是一個中心概念。對當代bureaucracy討論影響最大的,是韋伯(Max Weber)的著名定義:

  

  The following may thus be said to be the fundamental categories of rational legal authority:

  

  (1)A continuous organization of official functions bound by rules.

  

  (2)A specified sphere of competence…

  

  (3)The organization of offices follows the principle of hierarchy…

  

  (4)The rules which regulate the conduct of an office may be technical rules or norms. In both cases,if their application is to be fully rational,specialized training is necessary…

  

  (5)In the rational type it is a matter of principle that the members of the administrative staff should be completely separated from ownership of the means of production or administration…

  

  (6)In the rational type case,there is also a complete absence of appropriation of his official position by the incumbent…

  

  (7)Administrative acts, decisions, and rules are formulated and recorded in writing,even in cases where oral discussion is the rule or is even mandatory…

  

  (8) Legal authority can be exercised in a wide variety of different forms…[v]

  

  上述諸特點被N.P. Mouzelis用更通俗明白的語言總結(jié)為:

  

  - High degree of specialization

  

  - Hierarchical authority structure with limited areas of command and responsibility.

  

  - Impersonality of relationships between organizational members.

  

  - Recruitment of officials on the basis of ability and technical knowledge.

  

  - Differentiation of private and official income and fortune and so on.

  

  Now,if one tries t see what lies beyond characteristics,how they are linked with one another,one finds a common,all-pervasive element;
the existence of a system of control based on rational rules,rules which try to regulate the whole organizational structure and process on the basis of technical knowledge and with the aim of maximum efficiency.[vi]

  

  1993年12月,筆者應(yīng)邀給上海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的高年級學生作學術(shù)報告,題目是《理性化與現(xiàn)代化——從西方社會學的幾個概念談起》。我介紹了韋伯的論述后,盡管說明他的bureaucracy是一個ideal type construction,即理念類型架構(gòu),并不是經(jīng)驗實體的完全對應(yīng)物;
學生們?nèi)匀槐硎倦y以接受。他們問道:“作為ideal type的概念,與它所要分析的經(jīng)驗對象之間的‘不對應(yīng)’(disparity)可以到甚么程度?”“若概念與現(xiàn)實間的差異太多太大,那么這些概念又怎么能夠起到比較研究‘參照系’ (flame of reference)的作用?”中國大陸社會科學系大學生對韋伯的bureaucracy論難以接受,根本上是因為他們對中國社會里bureaucracy的觀察及對與之相關(guān)的中國歷史經(jīng)驗的了解,實在與韋伯的概念間的黑白反差太強烈。他們的存在經(jīng)驗中的bureaucracy,更多的時候與rationalization(合理化) 、 efficiency(效率高)、impersonality(不徇私情)相距很遠,而倒是與“長官意志”(arbitrary)、形式主義(red tape)、無能、低效、特權(quán)、傲慢乃至腐敗聯(lián)系在一起。

  

  我這樣說并非暗示,韋伯的bureaucracy概念只是與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實體相異。實際上,即使西方現(xiàn)代民主制度和法治制約下的 bureaucracy,也達不到韋伯所描述的那種水平,誠為J. LaPalombara所說:

  

  ...the Weberian conception of the bureaucracy is nothing more than an ideal formulation not subject to empirical verification,and that the classical democratic formulation Of a strictly neutral and instrumental bureaucracy is an equally idealized and probably unattainable standard.(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vii]

  

  然而在相對的意義上,至少我們可以說,韋伯的bureaucracy概念與西方現(xiàn)代民主制下的bureaucracy制度,存在著原則上的一致性,而與中國大陸的bureaucracy實體,連原則上都是對立的。西方的中國問題研究者造就覺察到這個原則的差異,比如就“政治上嚴守中立”這個韋伯極強調(diào)的rational(合理性的或理性化)屬性而言,就完全無法應(yīng)用到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國家去。因為所有這些曾經(jīng)存在過或依舊存在的國家的憲法都規(guī)定,bureaucracy必須服從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其絕大多數(shù)成員必須是共產(chǎn)黨員。正是出于對這些原則性差異的強烈感受,Ezra Vogel(傅高義)早在一九六○年代中期就發(fā)表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Politicized Bureaucracy :Communist China”。在韋伯及其學派看來,“政治化的公務(wù)員”這個概念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悖論的。傅高義的文章一開始就點明了西方概念與東方現(xiàn)實間的矛盾:

  

  In many Western states, there is an important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roles of the politician and the civil servant. The politician is a generalist concerned with the manipulation of power, with the balancing of interest groups, with the organizing and molding of opinion, and with major policy questions. Depending upon fluctuations in relative support, he is subject to rapid rise and fall in power. The political role does not necessarily constitute a career and sometimes is not even a full-tine occupational specialty.

  

  In contrast, the civil servant is expected to remain politically neutral. He does not ordinarily take an active part in political campaigning or make political utterance, and he is expected to be sufficiently insulted from political pressures that he can perform his duties under a variety of politicians of varying political views. He is in principle appointed and promoted on the basis of universalistic qualifications. His work is commonly delimited to certain specified tasks, and his line of work constitutes a career. He rises by orderly procedures, depending on vacancies in the organization and his relative seniority and qualifications.

  

  In Communist China, as in many other Communist countries, no sharp line divides the politician from the civil servant, All political leaders are simultaneously bureaucrats, and bureaucrats are not expected to be politically neutral; even if they are not party members they are expected to be devoted to the Communist cause and to specific policies as well. Even in Western countries the top-level bureaucrat may be simultaneously a politician and a bureaucrat, but in China this mixture of politics and civil service penetrates the official hierarchy from the top to the bottom.[viii]

  

  簡言之,要使韋伯的上述bureaucracy論述被中國內(nèi)地大學生們自然地接受,他們就得要具備這樣的生活經(jīng)驗:絕大多數(shù)的政府官員(即除最高層之外)不涉及政治。對政府官員的任職、考核、升降,如同對待汽車駕駛員或醫(yī)務(wù)人員一樣,是技術(shù)性的。沒有這樣的存在經(jīng)驗的前提,把韋伯的理論拿上講壇,只會引起持續(xù)的困惑和誤解。這恰恰是筆者所見:當我講到“韋伯把bureaucracy的制度化界定為社會之現(xiàn)代化的必需方面”的時候,復旦大學的學生們堅定地反駁說:“完全錯了!在我們國家,bureaucracy阻礙著現(xiàn)代化事業(yè)。”

  

  形成對比的是,令中國大陸大學生極難接受的韋伯的bureaucracy理論,筆者在香港的大學里講授,學生們頗能理解和接受,尤其是像 bureaucracy的專業(yè)標準,bureaucracy的政治中立和效率這些內(nèi)容。顯然,自從一九七○年代香港推展廉政措施,到一九九○年代中期香港政黨雛形出現(xiàn)的這段時間里,香港的公務(wù)員制度及其作為,確實為香港大學生對韋伯的理性主義的bureaucracy概念,提供了基本認可和接受的經(jīng)驗前提。

  

  這里就引發(fā)了一個相關(guān)的麻煩:如何翻譯bureaucracy?象約定俗成的那樣現(xiàn)成地譯作“官僚(或官僚制)”行嗎?似乎沒這么便利!恰恰是由于在中國的政治傳統(tǒng)里,“官僚”具有了太重的負面含義,當代研習和傳播西方社會學的少數(shù)華人學者,在翻譯bureaucracy時,刻意不去用早有的“官僚”這個詞,而生造出“科層”這個新詞。遺憾的是,“科層”這個譯名雖有某些合理的成份,它卻難以作為形容詞使用,更重要的是它難以涵括自從Robert Merton以來,bureaucracy研究中十分強調(diào)的那些dysfunctional aspects。[ix]也就是說,任何一種譯法,只能顧及一面,顧及不到多面。中國乃是“官僚制”的故鄉(xiāng),在中文的社會科學文獻里處理bureaucracy尚且如此之難,遑論他者!

  

  例二。中國人因為歷史經(jīng)驗與西方國家不同,把西方學術(shù)概念作幾乎完全相反的理解和應(yīng)用,最突出的例子大概要算是feudalism了(10)[x]。根據(jù)西歐中世紀史學權(quán)威F.L.Ganshof,

  

  The word is used by historians in two more or less distinct senses, Feudalism may be conceived of as a form of society possessing well-marked features which can be defined without difficulty. They may be summarized as follows: a development pushed to extremes of the element of personal dependence in society,With a specialized military class occupying the higher levels in the social scale:and extreme subdivision of the rights of real property:A graded system of rights over land created by this subdivision and corresponding in bread out1ine to the grades of personal dependence just referred to; and a dispersal of political authority amongst a hierarchy of persons who exercise in their own interest powers normally attributed to the State and which are often, in fact, derived from its break-up.

  

  This type of society,whether one call it “feudalism”or the“feudal regime”,was that of the tenth,eleventh,and twelfth centuries. It came into existence in France, Germany, the Kingdom of Burgundy-Arles and Italy, all of them states deriving form the Carolingian empire, and in other countries-England, certain of the Christian kingdoms of Spain, the Latin principalities of the Near East-which passed under their influence.

  

  In the second of the word, “feudalism” may be regarded as a body of institutions creating and regulating the obligations of obedience and service-mainly military service-on the part of a free man (the vassal) towards another free man (the lord), and the obligations of protection and maintenance on the part of the lord with regard to his vassal. The obligations of maintenance had usually as one of its effects the grant by the lord to his vassal of a unit of real property known as a fief. This sense of the word feudalism is obviously more restricted and more technical than the other. We can perhaps regard it as the legal sense of the word, while the first use covers mainly 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senses.(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Feudalism in its narrow sense, meaning the system of feudal and vassal institutions, we also, and to an even greater degree than feudalism in its broad sense, proper to the states born of the break-up of the Carolingian empire and the countries influenced by them.[xi]

  

  以上的概述是歷史細節(jié)的,描繪的是社會的和法律方面的具體特征。另一位中古西歐史學權(quán)威J.R. Strayer更著重于政治結(jié)構(gòu),給Feudalism作了如下描述性的總結(jié):

  

  The first descriptions of feudalism,then,were derived from a study of the medieval po1itical structure. This is still the place to turn,for as we Shall see,it is here,and here alone,that we find the sharply de fined characteristics which make it possible to distinguish feudalism from other patterns of social organization…

  

  Feudalism appeared first and developed most completely in Western Europe between 800 and 1200...When we look at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in Western Europe in this period,there are three things that Strike us. First,there is a fragmentation of power. Over much of Western Europe the country is the largest effective po1itical Unit,and in some places even the country has Splintered into small,autonomous lordships .Moreover,even in these small districts no single rulers has a monopo1y of po1ical authority There are rights of jurisdictions and administration which are held as hereditary possessions by lesser lords. There may be enclaves within a country or a barony in which the count of baron has no authority at all.

  

  Second,this fragmented political Power is treated as a private possession. It can be divided among heirs,given as marriage portion, mortgaged,bought and sold. Private contracts and rules of family law determine the possessors of judicial and administrative authority. Public power in private lands is accepted as a normal and inevitable arrangement;
no one considers it peculiar or undesirable.

  

  Third,a key element in the armed forces-heavy-armed Calvary-is secured through individual and private agreements. Knights render military service not because they are citizens of a state or subjects of a king,but because they or their ancestors have promised to give this service to a lord in return for certain benefits. These benefits may range from mere sustenance in the lord"s household to the grant of estates,villages,and even some rights of governments. Increasingly, the grant of land comes to be the normal way of securing the services of a knight, but other arrangements are always possible .The essential point is that military service is provided through a series of private contracts between the lord and his men,To sum up,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feudalism in Western Europe are a fragmentation of political authority,public power in private hands。And a military system in which an essential part o the armed forces is secured through private contracts. Feudalism is a method of government, and away of securing the forces necessary to preserve that method of government.[xii]

  

  由以上的概括性論述可見,西方史學文獻中的feudalism指稱的是那種大大小小的“獨立王國”林立的政治和社會狀態(tài)。中國老一輩的翻釋家在譯這個概念的時候,想起中國在戰(zhàn)國以前的時代王者以爵土分封諸侯而使之建國于封定之區(qū)域的情形,所以就用古語“封建”來譯它!胺饨ㄕ摺,“封土建國”也。這個翻釋是基本切合的。

  

  問題主要出在本世紀二十年代以馬克思為名(因為馬克思本人反對這么做)的教條主義意識形態(tài)從俄國傳入中國后造成的觀念大混亂。當馬克思在描述西歐歷史發(fā)展的脈絡(luò)時,他用feudalism來指稱介乎于古典羅馬時代和現(xiàn)代資本主義之間的社會生產(chǎn)關(guān)系。他心目中的 feudalism,當然是西歐從公元八世紀到十四世紀的那種社會結(jié)構(gòu)。所以,馬克思本人對“封建制度”的定義基本上還是沿習近代西方學術(shù)界的主流用法。而且他特別聲明:他所勾勒的“ancient,feudal,and modern bourgeois modes of production…as progressive epochs in the economic formation of Society”,[xiii]只適合于西歐,并不能套在其他區(qū)域。It is “both honoring and shaming him too much” to “metamorphose his historical sketch of the genesis of capitalism in Western Europe into 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theory of the general path every people is fated to tread,whatever the historical circum-stances in which it finds itself.”[xiv]

  

  可是,馬克思之后的教條主義者們堅持把西歐歷史演進的軌跡套在俄國、中國和世界的各個角落。他們的邏輯很簡單:既然二十年代的中國還不是資本主義的,那么,它一定是馬克思圖表上資本主義以前的那種社會形態(tài)——封建主義的。用斯大林的教科書名言來表達,就是:“原始公社制度恰巧是由奴隸制度所替代,奴隸制度恰巧是由封建制度所替代,封建制度恰巧是由資產(chǎn)階級制度所替代,而不是由其他某一制度所替代!盵xv]于是從1912年起,俄國布爾甚維克黨的領(lǐng)導人就在文章和文件中,反復給當時的中國社會定性為“半封建的”。

不言而喻,在這個“半封建的”狀態(tài)之前,當然曾有過完全封建的時期。[xvi]從這時起,被俄國人教條主義化了的“四個階段”歷史發(fā)展圖式,就逐漸地成為中國學術(shù)界的正統(tǒng)。不計其數(shù)的學者為著在中國歷史上劃出“封建主義階段”的起止點而絞盡腦汁,因為,除了在先秦時期中國社會有過類似封建主義的特徵外,實在是很難在以后的中國歷史上找到如同西歐中世紀的那種社會結(jié)構(gòu)和政治制度了![xvii] 當代絕大多數(shù)的中國出版物把自東周以降直至清末的中國稱為“封建主義”,其實,被教條的馬列主義者稱作封建時期的這段歷史,其政治和社會結(jié)構(gòu),恰恰正是“封建制度”的對立面——中央集權(quán)的官僚制度 (centralized bureaucratic system)!教條的馬列主義者錯搬誤用“封建制度”概念,給有關(guān)中國歷史發(fā)展的研究,特別是為甚么中國沒有能夠發(fā)展出資本主義這個問題的研究,造成無窮的遺害!因為汗牛充棟的比較社會學和比較史學研究揭示:現(xiàn)代資本主義制度之所以在西歐興起,政治和社會結(jié)構(gòu)方面的基本原因就在于,西歐中世紀生活在封建主義的狀態(tài)之中。這種分權(quán)的結(jié)構(gòu)較之中央集權(quán)的官僚體制,更有利于新的經(jīng)濟組織和生活方式的發(fā)展。在歐美之外,受到工業(yè)化西方的沖擊而最早作出成功的現(xiàn)代化反應(yīng)的,是日本,這于日本的藩制之封建主義結(jié)構(gòu)密切相關(guān)。近代前中國雖然在很多方面優(yōu)越于近代前日本,受到工業(yè)化西方的沖擊也更早,卻屢次改制失敗,多被過于集權(quán)的中央官僚制所窒息。這方面的詳細西文索引,讀者可參閱本文第16-17注所引著作,筆者在別處(見注1首本書第57-70頁)也有概括,此處不再轉(zhuǎn)述。

  

  簡言之, “封建制度”和“中央集權(quán)官僚制度”是一對對立的概念,前者指的是政治、經(jīng)濟、軍事權(quán)力和公共權(quán)威四處分散的社會結(jié)構(gòu),后者指的是政治、經(jīng)濟、軍事權(quán)力和公共權(quán)威高度集中的“一元化”社會結(jié)構(gòu)。教條主義的馬列主義及受其誤導的蕓蕓眾生,在用“封建制度”來指稱秦漢以降的中國社會的時候,正好弄了個張冠李戴!這類概念混淆的討論,延續(xù)甚久,影響極深,從本世紀初一直到本世紀尾。

一九八○年代中后期在中國大陸席卷各社會人文學科的關(guān)于“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中國封建社會超穩(wěn)定結(jié)構(gòu)的研究”、《河殤》爭論等等,莫不與此內(nèi)在相關(guān)。列出因“封建社會”概念的誤讀誤導誤用而產(chǎn)生的思想、認知和政治實踐的陰錯陽差,就差不多等于是撰寫一部中國現(xiàn)代政治思想史!

  

  四 困難之方法論方面的根源

  

  有些西方社會科學家在概念建構(gòu)方面的獨特思維方法、邏輯和技巧為華人學生所不熟悉和不習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從而使他們很難把握那些概念的實質(zhì),這一點在上文討論韋伯的ideal type時已涉及。為了更詳細地剖析華人學生在這方面的認知困難,我們有必要在此簡略回顧一下西方社會學近代以來在概念建構(gòu)上歷經(jīng)的幾個主要階段。

  

  我們知道,西方社會學誕生于對西方工業(yè)化所引發(fā)的諸種社會問題的反思。經(jīng)典社會學理論對工業(yè)化過程及后果的考察所遵循的方法最早是歷史哲學(historico-philosophy)式的,其代表人物除上文提及的教條主義化的馬克思主義者,還有Auguste Comte和Herbert Spencer。他們堅信全人類注定要沿著單一軌線發(fā)展,這條軌線由諸個前后相續(xù)、性質(zhì)嚴格區(qū)別的階段構(gòu)成,所有的民族都必然依次經(jīng)過這些階段,就象夾在火車軌道上列車一樣沒有選擇,被動而行。現(xiàn)代社會代表著這條軌線上的最后一站,只是在不同的理論體系里,這個“現(xiàn)代社會”的名稱不同而已。

  

  歷史哲學的方法給人類發(fā)展施加了太多命定論的規(guī)定,其實是把局部歷史普遍化,亦即把至多只適合于西歐社會發(fā)展某些方面的特徵整理成嚴格的圖式,去套豐富多樣的其他諸文明的演化過程。一旦某民族的過去或當下的演化情形不符合這個嚴格的圖式,整個的理論就可能受到詰難,陷于危機。這種方法的易被證偽性太強(highly falsifiable)。[xviii]他們認識到作為整體社會現(xiàn)實具有無限的方面和屬性,要想以任何一種理論來把握這無限的整體是不可能的。因此,任何理論都具有不完全性,都是從特定的解釋目標出發(fā)對無限現(xiàn)實整體的特定方面或?qū)傩运鞯倪x擇,理論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概念上的重講,所以,理論與現(xiàn)實間不存在完全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xix]為了理解從現(xiàn)代前社會(Pre-modern:尤指現(xiàn)代化發(fā)動前夕的社會形態(tài),而非自古而降于現(xiàn)代社會的一切社會形態(tài))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zhuǎn)變,需要制定二分法概念,此概念的每一端選擇最能代表一類社會(傳統(tǒng)的或現(xiàn)代的)的那些典型特征,以進行對比分析。在邏輯上,這兩端是互斥的(兩類典型);
在現(xiàn)實中,二者則是交錯的(現(xiàn)代社會里仍存有某些傳統(tǒng)因素),典型學方法(typology)的著名例子有特尼斯的(Toennies)Gemeinschaft-Gesellschaft,杜凱姆的(Durkheim) mechanical-organic solidarity,韋伯的rational-irrational action等等。

  

  相比于歷史哲學方法,在典型學方法中,探討的重點不再是從第一章到最后一章的全部人類文明進程,而是現(xiàn)代前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zhuǎn)變這一特定過程。歷史的演變不再帶有嚴格規(guī)定的步步程序,而是在邏輯上才可以被典型化的諸因素混合體之嬗變(差別在某些因素的消長)。從現(xiàn)代前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zhuǎn)變不再具有命定性,而是或然性的(probability)。

  

  更晚近的社會學家(尤其是美國當代的社會學家)在構(gòu)筑概念和理論時,追隨經(jīng)濟學的模式,而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則又是深受物理學的影響。物理學不是探討某一具體的物,而是物體的抽象屬性。就像經(jīng)典物理學的參照系由量、質(zhì)、速度、時間、空間等組成,經(jīng)濟學的參照系由供給、需求、價格等組成,新近的社會學也力求制定本學科的基本分析參數(shù),如solidarity,conflict等等,在這一努力趨向中,帕森斯(Talbot Parsons)其實是先行者之一(尾隨著Vilffredo Pareto)。這里就以他的有名的關(guān)于Systems of Interaction的AGIL分析構(gòu)架為例。

  

  帕森斯的行動理論的系統(tǒng)分析模型和社會理論中的其他系統(tǒng)論一樣,都旨在以“多因素同時相互作用”的原理,取代古典的單線因果關(guān)系觀,來解決復雜社會過程的動力學分析難題,在帕森斯的系統(tǒng)分層中,最普遍的系統(tǒng)稱為行動總系統(tǒng),最小系統(tǒng)是兩人間的交相行動;
最受重視的是社會系統(tǒng)。任何一個活系統(tǒng)要持續(xù)存在必須解決四類系統(tǒng)需求或四個方面的functional needs:A(adaptation),即任一系統(tǒng)為達到目標而從環(huán)境獲取資源的問題。在行動總系統(tǒng)一級上,人的行為的生理方面體現(xiàn)著A;
在社會系統(tǒng)一級上,經(jīng)濟方面體現(xiàn)著A。G(goal-attainment),即系統(tǒng)形成和堅持長期目標的問題。在行動總系統(tǒng)一級上,個性子系統(tǒng)體現(xiàn)著G;
在社會系統(tǒng)一級上,政治活動體現(xiàn)了G。I(integration),即系統(tǒng)內(nèi)各部分間的關(guān)聯(lián)和協(xié)調(diào)問題。在行動總系統(tǒng)上,社會子系統(tǒng)體現(xiàn)著I;
在社會系統(tǒng)一級上,社區(qū)共同體體現(xiàn)著 I。L(latency)意思是潛在因素,即:面臨著持續(xù)的內(nèi)部變化和外部的新輸入,系統(tǒng)保持自己特有形構(gòu)的深層力量。在行動總體系一級上,文化系統(tǒng)體現(xiàn)了L;
在社會系統(tǒng)一級上,制度化了的價值規(guī)范(意識形態(tài)和法律)體現(xiàn)了L。AGIL之間存在著同時性的、多向的相互交換即相互依存關(guān)系。[xx] 筆者發(fā)現(xiàn),就以上三種主要的概念化、理論化的邏輯和技巧而言,華人學生對the historico-philosophical approach最易理解,因為其中含有最多的具體經(jīng)驗內(nèi)容,可與他們己知的歷史事實相對照。學生們對 typology的理解稍許次一些,尤其是中國大陸的學生,對這個context下的typical的涵義很困惑,不是把它當作standard,normal or average去理解,而是當作above the normal,deserving to be imitated去理解,這是因為在中國大陸的政治生活里,被官方確定為“典型”(the typical)的人或事,都是全國公眾應(yīng)該學習的model。

  

  相比之下,最令學生難以理解的是抽象的分析概念(highly analytical conceptions and terms)。譬如剛才提及的AGIL,尚不屬最抽象的,但我在課堂上和研討會上要反復解釋:systems of interaction即互動系統(tǒng)和AGIL是帕森斯對社會實體一定方面的分析性的抽象,而非指實體本身。具體的社會實體都融合多種functional needs(以一種或數(shù)種機能為主),只是在分析的意義上,才可以說某一系統(tǒng)體驗著A或L。比如,貿(mào)易公司不但要經(jīng)營(A),也要設(shè)立公司長遠目標(G),也要搞好內(nèi)部團結(jié)(I),也要進行職業(yè)道德教育(L)。所以,一種機能貫通著多種實體,而一個實體涵括著多種功能。區(qū)別抽象系統(tǒng)和經(jīng)驗實體是弄清帕森斯系統(tǒng)分析的一個關(guān)鍵,否則將難以理解為甚么本是合在一起的被分開了,而本是分開的卻聯(lián)系在一起。

  

  對于這樣的解釋,通常理科的學生較易接受,文科的學生稍嫌遲鈍一些。原因很易理解:理科是完全脫離具體文化背景的邏輯分析體系,理科學生在他們本專業(yè)的學習中,已經(jīng)比較熟悉抽象分析技巧。而從很早就深受“文、理”分科教育制度之累、對科學常識缺乏必要了解的文科班學生,則對基于演釋的邏輯推理和抽象法感到困惑。

  

  五 結(jié)論

  

  以上的例證只是筆者所觀察到的一小部分,在實際教學中,華人學生對某一個社會科學概念的理解發(fā)生困難,語言的、歷史和存在經(jīng)驗的和方法論的原因不是單一出現(xiàn),更常見的是多方面原因糾結(jié)一起。一般而言,首先是由于歷史和存在經(jīng)驗的不同,才使西文里的很多概念,在中文里沒有完全的對應(yīng)物,由此導致翻譯的困難和誤讀誤導的后果。最傷腦筋的,是面對一組內(nèi)涵密切相關(guān)、但又具有微妙而重要的區(qū)別的、在西文的拼法上可以分彼此的概念或術(shù)語,對其中任何一個的翻譯,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變成一項系統(tǒng)工程,最易顧此而失彼。譬如人們通常把legitimacy譯成“合法性”,那么,對legality又應(yīng)如何處理呢?許多人也譯它為“合法性”?墒窃谡紊鐣䦟W里,legitimacy的內(nèi)涵比legality更深廣。[xxi]還比如,state,country,nation這一組相關(guān)詞的確切中文譯名,目前我們習用的“國家”譯名顯然不貼切。我覺得state可以被更準確地譯作“政治國”,但country呢?nation呢?進而言之,nation-state呢?national state呢?類似的困擾人的基本概念實在不勝枚舉。[xxii]筆者多次提倡,中文的學術(shù)刊物應(yīng)組織相關(guān)學者,對西方社會科學之基本概念如何翻譯、釋讀,一一進行梳理。尤其是那些約定俗成而又不準確的譯法和解釋,更應(yīng)受到重點檢討。在此基礎(chǔ)上,逐步建立起華人社會里通行的規(guī)范譯名和概念(術(shù)語)體系。這對中文范圍內(nèi)的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的長遠發(fā)展,功莫大矣!

  

  筆者在這些年的研習和教學生涯中反復感受到,西方社會科學并不象它的有些最激進和天真的奉行者practitioners所愿意讓人們相信的那樣,是物理學或化學性質(zhì)的“文化無關(guān)涉的純科學”(culturally neutral science)。西方社會科學無論從起源看還是從迄今的問題形成體系(problematic)看,均是植根于和反思于西方社會變遷的認知體系。即使是它的那些最抽象的分析概念構(gòu)架(analytical conceptualization),也無法把其中歷史的、經(jīng)驗的內(nèi)容全然“蒸餾”去盡。目前在比較原計劃經(jīng)濟體制諸國(中國、俄羅斯、東歐、越南等)之市場化改革成敗得失時,研究者大多深感,把西方經(jīng)濟學主流的教科書搬到這些地方,碰壁的時候多。抽象必須融于具體,方能奏效。

  

  在華人社會里教授西方社會科學,教育者和被教育者都不能不面對外來的理論和本土的現(xiàn)實之間的張力和沖突(tensions)。這種(tensions)雖然給教學帶來一些特殊的困難,但同時也具有潛在的積極可能性。倘若華人師生立足于本土的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對西方社會科學的基本概念乃至分析架構(gòu)進行建設(shè)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修正和轉(zhuǎn)換,那么,西方社會科學就會逐漸地非西化(de-westernized),變得更普遍化(universalistic or generaliable)。香港、澳門、臺灣這些華人社會的大學及研究機構(gòu),在這方面擁有一些特別的優(yōu)勢,諸如吸引了很多在西方受過系統(tǒng)訓練的博士,學生里外語水平較好并有機會親身經(jīng)驗西方生活方式者多于中國大陸,資訊豐富且傳播少受阻礙,特別地,這些華人社會處于漢文化與外來文化交接的前沿。倘若這些地方的大學堅持用雙語教學和作研究,教學者著意于發(fā)展比較視角(comparative perspectives),師生們著重華人社會之間的比較研究,那么,也許若干年后,會有一些扎實的社會科學的研究成果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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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初稿的部分內(nèi)容曾于澳門大學1997年5月1-2日的相關(guān)國際會議上提出討論。作者對阮大元教授和查道炯博士之邀請參與該會議深表謝意。作者也感謝《香港社會科學學報》編輯及評論員提出的部分修改建議。

  

  [i]丁學良:《共產(chǎn)主義后與中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XI—XII頁;
《丁學良集》,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21—222頁。

  

  [ii]劉軍、李林編:《新權(quán)威主義——對改革理論綱領(lǐng)的論爭》,北京:北京經(jīng)濟學院出版社, 1989年。

  

  [iii] Vernon Bogdanor(ed),The Blackwell Encyclopedia of Political Institutions,Oxford:Basil Blackwell,1987,p.34.

  

  [iv] Juan Linz, "Totalitarian and Authoritarian Regimes", in Greenstein and Polsby(ed.) ,Handbook of Political Science, Reading,MA:Addison-Wesley,1975,v01.3,P.264.

  

  [v] Max Weber, "The Essentials of Bureaucratic Organization:An Ideal-Type Construction", in Reader in Bureaucracy,(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dited by Robert K.Mertone et al. Glencoe,ILL:Free Press,1952,p.19-21.

  

  [vi] Nicos P.Mouzelis, Organization and Bureaucracy.An Analysis of Modern Theories.London:
RKP,1975,P.39.

  

  [vii] Joseph LaPalombara(ed),Bureaucracy and Political Development,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7,p.14.

  

  [viii] Ezra F.Vogel,“Politicized Bureaucracy:Communist China",in Frontiers of Development Administration, edited by Fred W.Riggs, Durham.NC:Duke University Press,1970, p.556-557.

  

  [ix]關(guān)於這些dysfunctional aspects,詳見Nicos P.Mouzelis上引書pp.55-75.

  

  [x]筆者于1992年冬和1996年末兩次向兩組西方比較歷史學者和社會學家提問:“在各位的觀察中,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界對西方概念最走樣、亦即最扭曲的理解,首當其誰?”這兩組完全不同的四方學者均首推feudalism。當然,這個問題有其政治層面,不純粹是學術(shù)上的誤導。

  

  [xi] F.L.Ganshof,Feudalism,New York:Harper & Row,1964,pp.xv-xvii.

  

  [xii] Joseph R.Strayer, Feudalism,New York:D.Van Nostrand Company,1965.pp.12-13.

  

  [xiii] Karl Marx,The Marx-Engels Reader, edited by R.C.Tucker.New York:

  

  [xiv] Karl Mark and Friedrich Engels,Basic Writings on Politics and Philosophy,edited by L.S.Feuer.London:Fontana Books,1972,pp.478-9.

  

  [xv]聯(lián)共(布)中央特設(shè)委員會編:《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布)歷史簡明教程》,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156頁。

  

  [xvi]關(guān)于這段俄國教條主義影響中國知識界的歷史資料,詳見中共上海市委黨史資料徵集委員會編:
《三十年代中國社會性質(zhì)論戰(zhàn)》 ,上海:知識出版社,1987年,Anne M.Bailey and Josep R.Ilobera(eds),The Asiatic Mode of Production,London:RKP,1981.pp.1-108.稍晚近的中文資料見于:歷史研究編輯部編:《中國的奴隸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論文選集》和《中國近代史分期問題討論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6年及1957年;
白鋼編:《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延續(xù)問題論戰(zhàn)的由來與發(fā)展》,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

  

  [xvii]如一位意大利的馬克思思想史家所說:“Yet the considerable divergence between Chinese scholars over just how the country"s history should be broken up and fitted into the above categories are in themselves sufficient to show the difficulty of applying the ideologically approved model to China.”(Umberto Melotti,Marx and The Third World, London:MacMillan,1977,p.10.)

  

  [xviii]方法論上的這一轉(zhuǎn)變對應(yīng)于從黑格爾轉(zhuǎn)向康德,詳見休斯:《意識與社會》(S.H. Hughes,Consciousness and Society,New York:Octagon Books l997) ,第183-248、 278-355頁;
貝爾:《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的社會科學》(D.Bell,Social Sciences since the Second World War, New Brunswick,NJ:Transaction Publishers,1982) ,第2-6頁。

  

  [xix] 參見阿宏:《社會思想的主要流派》(R. Aron, Main Currents in Sociological Thought, Gorden City, NY: Anchor Books,1970)

  

  [xx]帕森斯等著:《社會和經(jīng)濟》(Economy and Society,1956)第1-32頁;
《行動理論稿》 (Working Papers in the Theory of Action,1953)第163頁以下。

  

  [xxi] Dolf Sternberger,“Legitimacy”,in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vol.9,edited by D.L.Sills.New York:MacMillan and Free Press,1968,pp.244-48.

  

  [xxii]中國翻譯界早就為如何處理這些概念間的微妙差異爭論,下面這段引文里的朱光潛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世的中國哲學界前輩,張慕良是中共中央編譯局的資深成員。資料引自《馬列著作編譯資料》第十四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65頁。朱的見解顯然比張的見解深刻得多,他更體味到中文的“國家”一詞之內(nèi)涵和外延均遠超出英文state的范圍。

  

  關(guān)於《國家與革命》一書譯本中“國家”一詞的譯法

  ——和朱光潛同志商榷

  

  張慕良

  

  朱光潛同志在國家出版局研究室編的《出版工作》1979年第1期上談到翻譯工作:說列寧《國家與革命》一書中的國家一詞是譯俄文Государство的,英譯作“State”,他疑心這個詞譯為政權(quán)或國家政權(quán)較妥。因為國家除一般政權(quán)之外,還包括疆土和人口兩個意思,而列寧所指的主要是政權(quán)。這涉及馬克思恩格斯所闡明的國家消亡論。到了共產(chǎn)主義,消亡是政權(quán)而不是一定地理區(qū)域及人民(比如說“中國”。后來,朱光潛同志又在其他場合重達了自己的意見。

  

  這里談一點不問的看法.

  

  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一書中使用的“國家”一詞,俄語是Государство,根據(jù)蘇聯(lián)十七卷本的標準俄語詞典的解釋,這個詞有兩個基本含義,一是階級統(tǒng)治機關(guān),二是地域及其人口,除此之外,還可作國界解。就是說,這個詞的基本含意問現(xiàn)代漢語“國家” —詞的含意相當。在德語和英語中,作為政治概念的國家和作為地域人口概念的國家則是兩個不同的詞。

  

  原刊于《香港社會科學學報》第10期,1997年秋,作者授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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