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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小凱:《牛鬼蛇神錄》向土匪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向土匪不是一般的扒手。盡管他的兩個手指被人砍掉了,他的右手甩動起來角度不對,他“捉魚”時沒有跑脫的證據。對于他的“鉗工”職業(yè)而言,他是太嚴肅和誠懇的人。他一點也沒有土匪氣,憨厚后面有一點不討人厭的狡猾。

  

  他比起本來就矮的一般湖南人還矮一點,圓圓的臉上印刻著動蕩生活留下的痕跡。他的眼睛小,和鼻子擠在一堆,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大概是因為早年農村中的勞累,他被扁擔壓得有點馱背。

  

  那時他不會大于二十一歲。由于他是湘西土家族人,來自一個過去土匪很多的地區(qū),因此他得了個“向土匪”這個小名。他的原名“向遠義”在我看來比他的小名更準確地代表了他的氣質。

  

  “這回可是成了砧板上的肉,橫切豎切只由得他了。”向土匪剛進九號時嘆口氣向我說!鞍,如果我當初第六根腸子不快活那一下,我不去看那一眼,我今天也不會虎落平原了!彼v一口很重的湘西語口音的長沙話,令人忍不住發(fā)笑!斑@回我可是真信服了,”他認真地繼續(xù)道,“看見男人和女人在‘工作’,是會倒大楣的,這真不是迷信,我當初要是不破這個禁忌,我現在一定是在長沙街上抖蔥!”“抖蔥”是他們扒手的語言,抖威風的意思;“工作”在他們的詞典中是做愛的意思。幾天后我才知道,那被向土匪看見在“工作”的是他過去的同寢室的同事和朋友,李良,現在他也被關在左家塘,正在我們隔壁的十號。

  

  我不會相信這個圓圓臉的、穿洗得干干凈凈的藍卡其布工作服的人是因為犯了看見他人性交的禁忌才進了九號。他的案子在當時的長沙是盡人皆知的重大事件--用高射機槍發(fā)射燃燒彈,燒毀了市中心的湘繡大樓。

  

  多數扒手喜歡穿得“抖蔥”,也有些故意穿得很樸素,裝得象誠實的學生模樣。九號每有一個這樣的扒手進來,我都能一眼看出他們是扒手,因為他們的態(tài)度使人感覺出他們的不誠實,他們白白凈凈故作真誠的臉上顯露出太多的欲望,過分的自我表現,混和著太多的狡黠。但向土匪卻沒有給我這種印象,在我與他相處的日子,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的誠實。

  

  一九五九年大躍進造成的大饑荒發(fā)生時,向土匪才十多歲左右。他那個村莊里二十多個身體最強壯的勞力由于食量最大,經不住饑餓而死了。向土匪的父親也只剩下一口氣,他對身邊的妻兒留下的最后的話慘不忍聞:“我死后,把我身上的肉砍下來,不要讓孩子餓死了!蹦切┤兆,向土匪告訴我,世界好象到了末日一般,每天都有人餓死,人們心中唯一的念頭是不擇手段地活到第二天。向土匪和他媽媽果真煮了他父親腿上的肉吃了。

  

  那以后,向土匪的媽媽送他上了逃荒的路,她自己嫁給了一個管食堂的干部。“三年饑荒餓不死伙頭軍”,那個干部是少數不挨餓的人之一。向土匪到了長沙,碰到了一些象他一樣的逃荒的小扒手。他學會了“鉗工”活,開始了他的扒手生涯。很多小扒手都稱他為“義賊”,因為他每次扒竊后都會把錢包里的工作證或其他重要的東西給失主寄回去。

  

  他被抓過很多次,每次都被教育釋放。最后一次他被罰以“行政處分”,未經任何法律程序被送到長橋農場去勞動教育三年。三年期滿后,他沒有地方可去,于是留在長橋農場就業(yè),二十五元人民幣一月的工資。自然捉魚還是他少不了的副業(yè),長橋農場離長沙城只有二、三十里路,星期天或假日一天就能打來回。

  

  在勞教農場肚子雖不再是空的,但也總是不夠吃,日子并不好過。所有在勞教農場的人被劃為四個等級。最上層是管向土匪和其他犯人的干部,第二層是勞教期滿就業(yè)人員,第三層是勞教人員,最底層是勞改犯。向土匪說勞教人員與勞改犯的差別并不大,他們的伙食、勞動都是一樣的,只是勞教人員過年時經干部批準可以請假回家。

  

  長橋農場生產棉花和其它農付產品。每年農場會在犯人和干部中分配幾次他們生產的產品。干部總是分到質量最好的產品,其他人員只能得到質量最差的產品,余下的交售給政府收購機關。雖然干部和其他人得到的產品的質量相差懸殊,但是價錢卻完全一樣。向土匪喜歡講他在長橋農場的生活及文化革命中他的經歷,他甩著他那只角度不對的右手,在九號走來走去,邊走邊講,我們躺著或坐著,聽得津津有味。他講過一個叫三毛伢子的扒手在長橋農場挨打的故事。三毛伢子有天得了病,早上不能起床。那時已是一九六五年,任何物質刺激的制度都被批判為修正主義,所以干部缺乏經濟手段刺激人們工作,裝病拒不出工的事越來越多。這回干部又認為三毛伢子是裝病不出工,于是硬逼他出工,言語無效,干部開始用木棍子打他。三毛伢子一怒之下將木棍奪過來,反過來還擊那打他的干部。這時眾多干部跑過來,把三毛伢子綁起來,丟到夏天的烈日下。三毛伢子大喊大叫“總有一天你會掉到我手里的,我會十倍地要你還這債,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厲害的。”三毛伢子在烈日暴曬下暈了過去,手上、臂上被麻繩勒出很多永不會消失的印痕。

  

  三毛伢子文革中終于找到了報復的機會。一九六七年春夏,長橋農場的勞教就業(yè)人員組織了一個政治組織,叫做“長沙青年”,參加造反派的造反運動。他們的一個目標是向那些多年來迫害他們的公安局干部報復。長橋農場的干部參加了支持保守派的政治組織“公(公安局)、檢(檢察院)、法(法院)”,他們自然認為造反的勞教就業(yè)人員是“妄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的反革命”。

  

  造反派和保守派之間發(fā)生武裝沖突時,“長沙青年”是第一個帶頭沖擊軍區(qū)、搶奪軍隊槍枝的造反派組織。那次搶槍是發(fā)生在軍隊支持保守派、用民兵武裝裝備保守派之后。由于江青和毛澤東支持造反派搶槍,“長沙青年”的搶劫行動導致了后來湖南所有造反派在七八月間的搶槍運動。那次搶槍后,長沙的造反派占了上風,保守派向湘潭逃跑。長沙青年趁機抓到了幾個長橋農場的干部,其中包括當年迫害三毛伢子的那個干部。三毛伢子把這個干部弄到長沙青年的辦公室,開始自己“審訊”他。這個干部進辦公室后,被命令坐在三毛伢子的辦公桌前。他坐下去時突然沖到辦公桌前,搶奪辦公桌上的一支手槍。旁邊幾個人馬上一擁而上,把這個干部按倒在地。第二天早晨,三毛伢子一個人到關押這個干部的房間,把他的一只眼睛挖掉了!

  

  向土匪的故事使我震驚和不安,因為我一直認為造反派和保守派之間的政治沖突是由政治觀點的沖突引起;雖然我比別人更注意這種政治沖突背后的社會矛盾,但我不會想到,對于向土匪的小團體而言,這種根深蒂固的階級仇恨和互相迫害卻不需要任何政治意識形態(tài),它是赤裸裸的互相迫害和報復。我有時用“雙城記”中的故事安慰自己,造反運動中民眾的暴力都是由革命前社會上層階級對下層民眾的系統(tǒng)暴力迫害引起的,正象法國大革命的殘暴的一面是由當年貴族的殘暴引起的一樣。這位長沙話都講不好的扒手使我了解到革命中黑暗和無理性的一面,使自己那些看上去高雅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黯然失色。

  

  從此后,我很注意聽向土匪講的各種故事。他與一般的扒手的確不一樣,他談政治、談經濟、卻很少談扒竊。向土匪參加過不少造反派與保守派之間的武裝沖突,知道很多細節(jié)。九號的人都知道長沙有名的易家灣戰(zhàn)斗,向土匪有天偶然提到他參加過易家灣戰(zhàn)斗,大家都興奮起來,連連催促他給我們講他在那次戰(zhàn)斗中的經歷。

  

  一九六七年夏天,保守派從長沙逃到湘潭之后,長沙的造反派決定向湘潭進軍!伴L沙青年”在各次武斗中總是造反派的先鋒,進軍湘潭也不例外。那次行動中,“長沙青年”的指揮官是李良,他出身于舊時代的名門望族,六十年代初是位大學生。由于大躍進后對共產黨政權的反感,他幾次試圖越境逃往香港,被抓獲后勞教三年,三年期滿被強迫就業(yè)。他是“長沙青年”中文化最高的人,也是“長沙青年”的大腦和靈魂。

  

  當時的湘潭有幾座大軍火工廠,生產飛機,坦克和其他軍械。大軍工廠的工人都支持當局,是因既得利益而持保守政治立場的一個明顯例子。長沙的工人大多則是反對當局的造反派。他們進攻湘潭時,湘潭長沙交界處的小鎮(zhèn)易家灣成了必經之道。

  

  “那正是暑氣逼人的時節(jié),熱得我恨不得扒下自己的皮”,向土匪來回走動,向我們講敘“易家灣戰(zhàn)斗”:“我們全副武裝爬上了幾輛卡車,大家都是一副要去當戰(zhàn)斗英雄的樣子。大多數人都爭著五.六式的半自動步槍或自動步槍。每輛車上有一挺機槍,卡車開動了,總共有八輛。最前面的四輛是青年進衛(wèi)軍和長沙青年的車!薄扒嗄赀M衛(wèi)軍”是工廠學徒工的造反派組織,也是造反派中最亡命的家伙!白詈笏妮v是紅旗軍的車,他們甚至帶了幾門八二迫擊炮!薄凹t旗軍”是復員軍人的造反派組織,是由有戰(zhàn)爭經驗和專業(yè)訓練的退伍復員軍人組成。由于當局極害怕他們的軍事能力,所以早在一九六七年一月就由周恩來定性為“反動組織”。

  

  “卡車快開到易家灣時,突然響起一聲沉悶的爆炸聲。我在第二輛卡車中,從駕駛室頂的帳篷隙中我看到遠處公路上有幾個黑點,變得越來越大。有人在叫:我的天,大河里浮菩薩--來剎了神。坦克,坦克!我從未見過坦克,電影中的坦克總是大而笨重,人們可以追上它爬到它的頂上去。但我那天看到的那些是黑點,移動起來如此快速,比汽車還快。

  

  “我聽到另一聲炸彈爆炸的聲音,接著又一聲,似乎就在我頭頂上爆炸。有人在叫:坦克在向我們打炮!我感到恐懼,天空慘黃的,我心里直戰(zhàn)抖,沒有一點英雄的感覺,只覺得手足無措,分不清東西南北。小剛,一個五分鐘前還英雄氣概十足的男孩,把他的頭鉆到駕駛室后的帆布里,他的槍對著天空。他還不是最糟糕的,因為我聽見他的槍還在射擊。他的樣子象賴蛤蟆墊床腳,又要硬撐,卻直顫直抖,撐不起。”向土匪喜歡把他學來的長沙歇后語混在自己的故事中,但他的發(fā)音總是不準,會把“蛤蟆”說成“隔膜”,引起我們發(fā)笑。但他卻從不在乎。

  

  “等我們從卡車里逃出來找到地方躲藏時,我完全忘掉了為什么我們到這里來,我搞不清周圍的情況,腦子里什么都沒有,呆呆地伏在地里。小剛已經被嚇得連對空的槍也不打了。一會兒后,我們才看清兩輛坦克繞過一輛正在燃燒的卡車朝長沙方向開去。

  

  “突然我們聽到另一種炮彈的爆炸聲,好一會我才想到,這是朝坦克打的炮,因為坦克周圍有爆炸的煙塵。戰(zhàn)斗過去后,我才想起這大概是紅旗軍的人用八二迫擊炮從山上打來的,他們真正不愧為有實戰(zhàn)經驗的人。

  

  “坦克和八二迫擊炮對射一陣后,坦克開始向湘潭方向退去,這時小剛已因害怕把褲子都尿濕了!蔽覀兌夹ζ饋。向土匪又故作神秘道,“有人說易家灣戰(zhàn)斗后,臺灣特務把地上坦克履帶印復制了下來,他們第一次證實湘潭有一個生產大型坦克的軍工廠。那個工廠的名字與軍事工業(yè)毫無關系:江麓機器廠。” 一九六七年九月,造反派內部發(fā)生分裂,在省革委會籌備小組有席位的形成了支持新當局的“工聯派”,而沒有席位的在野派形成了“湘派”。“長沙青年”成了湘派的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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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派與工聯派發(fā)生過幾次武裝沖突,向土匪就是在這些沖突中之一:五一路湘繡大樓事件中驗證了他犯禁忌的后果的。當時長沙青年占據了湘繡大樓對面的建筑物,而六層的湘繡大樓卻被工聯派占據。兩派公開分裂后,兩個大樓里的武裝人員開始互相射擊。向土匪在所占據的大樓頂上架起一挺高射機槍,裝上燃燒彈和穿甲彈,向湘繡大樓掃射,幾輪射擊后,湘繡大樓著火,整個大樓完全被這場大火毀掉。

  

  

  向土匪相信他闖下的大禍是因他兩次違反了不能看別人性交的禁忌引起的。湘繡大樓事件前不久一天,李良從長沙回長橋農場時,碰到一位非常誘人的女子,他便把她帶去長橋農場向土匪與他共住的寢室。

  

  那一周向土匪一直在長沙。但那天夜里,他趕回長橋去取衣服和其他東西。他來到房間外時聽到女人的聲音,他遲疑了一下,但終于抵抗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從窗戶朝室內看去。在黑暗中,他可以看到兩個正在做愛的人影,女人坐在李良身上,是那種所謂的“傘把流水”的方式。這可是倒大楣的象征,向土匪看了性交后,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擔心。

  

  這件倒楣事之后不久,向土匪又碰到一件倒楣事。那是夏秋之間,“長沙青年”在長沙的總部辦公室里,有人提議到烈士公園去抓亂搞男女關系的人。烈士公園遍地是花草,是長沙環(huán)境最好的公共場所之一。中國人住房緊張,那些有婚外情的戀人往往在春夏或秋夏之交時來到這里尋歡作樂!斑@正是在室外‘工作’的好天氣,為什么我們不能去查一查烈士公園的樹叢后面過癮的家伙?”不少聲音應和道“走,去調查調查,那一定是使所有腸子都會快活得直跳直蹦的事!”

  

  向土匪怕又看見做愛的場面,拒絕隨眾人去烈士公園。半夜前,這些家伙回到了長沙青年總部,向土匪聽到外面人聲沸騰,走出他所在的房間,看到一大群人進了一間會議室。他跟進這間會議室,發(fā)現一男一女一絲不掛地被長沙青年的家伙們圍著。有人告訴向土匪,這對男女正在灌木樹后的草地上做愛時,被他們抓住了。在這群粗野的男人的目光下,這對男女窘迫不堪。

  

  有人叫道:“給我們再表演一次!”有人附和:“趁這一夜還沒過,再‘洗次槽子’給我們看看!要不然明天天塌了也不讓你們走。”另一個怪聲音道:“你們再搞一次,我們就不把你們交給你們的單位!

  

  這最后一句話打中了要害。那一對男女互相對視一眼,女的開始摟男的,但幾分鐘后,男的反應不起來。指著那女人,一個旁觀者嚷道:“你幫他搓一搓!”又有人附和“對!趕快搓,趕快搓!”向土匪不忍看下去,離開了那間擠滿人的會議室。

  

  “這就是我坐牢的原因,”向土匪靡癆的樣子,講完了他的故事,“我真是不走運,這種打破禁忌的事走也走不脫!

  

  向土匪后來被以反革命縱火犯判處七年徒刑。他接到判決書時十分高興。他向我們解釋,判決比他預期的輕大概是因為當局認為他只是執(zhí)行者,而下命令的是長沙青年的靈魂李良。我猜向土匪那付與世無爭不討人厭的樣子和態(tài)度可能也給判他刑的人留下了好印象。

  

  李良的命運卻悲慘多了,他象張九龍一樣被判處死刑緩刑二年執(zhí)行。向土匪知道對李良的判決后,好幾天都在為李良抱不平。用他那不地道的長沙話,他忍不住會罵起來:“這些公檢法的家伙真是一幫畜生,他們中很多人要不是李良制止長沙青年的人亂打亂殺,早就沒有命了。他們今天得了勢,不但不念李良的救命恩,反而認為他有文化,有頭腦,政治上危險,不殺他不安心。這些家伙只吃三毛伢子那一套!”

  

  象張九龍一樣,在一九七零年一打三反運動中,李良被拉出去殺掉了,因為李良也是“政治隱患”。與向土匪被判刑的同時,三毛伢子被判了死刑,立即執(zhí)行。執(zhí)行槍決的那天早晨他拖著他的死鐐從九號門前走過,朝向土匪喊道:“向土匪,我到閻王老子那里先占個位子,明日你來時,一定不會虧待你,”邊說邊笑,“十八年之后又會是條好漢!”他相信來世又會投胎,成為一條好漢。聽到三毛伢子那輕松的語調,我們才覺得心里稍為好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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