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增:面對歷史的勇氣
發(fā)布時間:2020-05-1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每一個民族,都有不同的歷史傷痕。作為民族的一分子,個體與集體的傷痕往往交錯在一起,糾纏不清。民族的悲劇制約著個人的命運,個體的無奈又構(gòu)成了集體的記憶。文革于中國大陸,二二八于臺灣,以至大屠殺于猶太人,都有著同樣的震憾。而在太平洋彼岸,對許多美國退役軍人而言,越戰(zhàn)對其心靈的創(chuàng)傷,相信到今天仍未能撫平。
前陣子從電視英文臺的時事節(jié)目中,看到一位美國退伍軍人的故事,一直縈繞心間。這位軍人在十八歲那年入伍,旋即派到越南服役。有一次,他在圍剿敵軍時,在叢林中與一名北越軍人碰個正著。這位北越軍人雖然手持步槍,但卻只是盯著敵方。出于軍人的本能,美軍首先向?qū)Ψ介_槍。這是他與敵人第一次面對面的接觸,也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殺人。他在倒斃軍人的皮包中,找到一張合照。主角是這位被擊斃的北越人,身旁有一位大約七歲的女孩,相信就是他的女兒。兩人的神情異常嚴肅,目光憂郁,滿有離愁,也許是在父親服役前所攝。父親在上戰(zhàn)場前舍不得女兒,一直帶著這張照片。無情的戰(zhàn)火,拆散了無數(shù)的家庭,這位北越人只是眾多死難的軍人之一,但對其女兒而言,卻是獨特而不可替代的父親。
不曉得是甚么原因,這位美國軍人無意識地把照片放在自己口袋中,然后繼續(xù)向前推進。事隔多年,他已兒孫滿堂,與妻偕老。但他一直沒有忘記這段死亡邊緣的經(jīng)歷,每當(dāng)他掏出舊照時,便為到自己親手殺死一位父親而內(nèi)咎。沉重的罪咎感如鬼魅般隨著他,那位女孩的眼神,更像在發(fā)出無聲的控訴般。他一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便抱頭痛哭!當(dāng)年這張被他不經(jīng)意地拿起的照片,卻成為其內(nèi)心深處久久不能卸下的沉重包袱。
有一次,他到華盛頓的越戰(zhàn)紀(jì)念碑憑吊。那里樹立了一堵低矮的長墻,上面刻有全體越戰(zhàn)陣亡軍人的姓名。許多幸存者,都會帶同鮮花,或是一些紀(jì)念品來表達對死者的哀思。他把這張伴隨身邊多年的照片放在墻旁,并給那被槍殺的北越軍人寫了一封信,真誠地向死者及其家人致敬及道歉。他這樣寫道:
親愛的您:二十二年來,我一直把您的照片放在銀包內(nèi)。那天當(dāng)我們在越南相遇時,我只有十八歲。至今我仍不明白您為何不取走我的性命。您良久地盯著我,手持的AK-47步槍卻沒有開火。原諒我奪去您的生命,我只是按著我接受的訓(xùn)練來作出反應(yīng),要擊殺越共……多少年來,我凝視著這張照片中人,那位相信是您的女兒。我的內(nèi)心被罪咎的火燃燒,F(xiàn)在我有兩名女兒……我認為您是捍衛(wèi)國家的勇敢軍人。最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能夠尊重您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我認定這是今天我為甚么能夠在此的原因……這是適當(dāng)?shù)臅r間,把我的痛苦與罪咎釋放出來,并讓我的生命延續(xù)下去。請您原諒我。
照片放下了,內(nèi)心背負了多年的罪咎感好像得到釋放。
情戲劇性地發(fā)展,另一位退役軍人,在紀(jì)念墻前發(fā)現(xiàn)了這張照片及信札,深受感動。于是他決定將之收入其主編的一本題為Offerings at the Wall的圖片集內(nèi)。那位以為自己心靈已經(jīng)得到撫平的退伍軍人,在偶然間看到這張照片及自己的信札竟附于圖片集內(nèi),剛止血的傷口再被撕裂。于是他找到這位編者取回照片,并決定到要把它歸還給照片中的女孩。
他把整個故事告訴一位記者,并接受其訪問。一位越南記者得悉后,予以轉(zhuǎn)載。人海茫茫,沒有人真?zhèn)有信心可以找到相中人。報導(dǎo)刊登后,一切如常,沒有半點回響。天曉得在越南,新聞紙另一個用途,就是在市場上用作包裝之用,這則刊載了照片的報章亦不例外。皇天不負有心人,有一位鄉(xiāng)間農(nóng)民,收到其兒子從胡志明市寄回家的郵件,赫然發(fā)現(xiàn)包裹東西的新聞紙上的照片主角,竟是他認識的故人。于是他特地跑到另一條村落,找著故人的兒女。然后便設(shè)法與這位「殺父者」聯(lián)絡(luò)。
這邊廂,退伍老兵得悉越南傳來的消息后,毅然決定把照片親自送給這位女士。他再次踏上曾經(jīng)誓言不再回來的土地,也不曉得這位從少便失去父愛的女士,是否愿意原諒他。終于車子駛進女士居住的村落,他當(dāng)下便認出照片中人,歲月無情,昔日的小女孩,如今已成為人母了。當(dāng)他把照片物歸原主時,用特別學(xué)習(xí)的一句越南語,向這位女士道歉。兩人相擁而泣,教每一位目睹者都不禁流淚。民族的仇恨、個人的恩怨,就這樣化解了!沉重得叫人透不過氣的歷史包袱,其實也可以輕省地卸下。
這個真實的故事,令我想起許多許多……對這位美國人而言,他沒有把自己的「罪行」,完全推諉于那個時代。這張照片,不斷提醒他,他摧毀了一個家庭,女孩失去了父親。易境而處,每一個在槍林彈雨中偷生的軍人,都會作出相同的反應(yīng)。但是,他卻受到良知的譴責(zé)。他曾經(jīng)逃避,但最后仍勇敢地面對自己,也面對被他傷害的人。
回首祖國,多起政治運動對個人、社會以至整個民族,都構(gòu)成創(chuàng)傷。曾讀過一些文革回憶錄,主角好像完全置身事外,把自己看成超然的旁觀者,絕口不提自己的腳色。也有人視昔日的「進步」言行為忌諱,把個人歷史完全抽離于集體歷史。因此,當(dāng)我讀畢季羨林的《牛棚雜憶》,及周一良的《畢竟是書生》后,便為到作者可以把自己的親身感受寫出而感動。季老更呼吁那些曾經(jīng)在運動中折磨別人者,為了自己的良知也好,為了民族教育也好,能夠「秉筆直書」。
中國教會一直與身處的社會休戚與共。教會在歷起政治運動中,均成為重災(zāi)區(qū),歷史在許多信徒生命中留下創(chuàng)傷。老實說,在那個時代,整人者與被整者都同樣是受害者,也許更多人同時扮演著這兩種角色。這些人今天都如深秋的樹葉,無法逃避自然生死的規(guī)律。遺憾的是,除了《又四十年》一書中記述了王明道的晚年心境外,今天我們?nèi)晕纯吹揭槐尽高^來人」的文字記錄。若果知識界中不少值得我們尊敬的老學(xué)者都可以不諱言自己的過去及失敗,那么,中國教會的老牧者,為甚么又不可以這樣做呢?我們不是常夸口基督信仰的懺悔精神嗎?保羅不是說我們可以自夸自己的軟弱的嗎?
我不是鼓吹仇恨與報復(fù),我仍相信,創(chuàng)傷是可以止血,甚至被撫平的。問題端在于我們是否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歷史。出于良知與信仰的真誠痛悔,肯定是不會受到歷史譴責(zé)的。往事不堪回首,但卻是一面鏡子,照出真誠與虛偽,勇敢與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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