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生存恐懼──文革懺悔錄
發(fā)布時間:2020-05-1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恐懼造成了奴隸。
但當恐懼威脅著個人的生存,并且成為整個民族的生存條件時,當恐懼威不僅不是白色的、灰色的,而是被涂上了厚厚的一層紅色,那么,它造就的不止是奴隸,更有許多的紅色斗士、革命戰(zhàn)士。但這斗士恰恰是最可憐的奴隸,因為他雖然作為奴隸而生存,卻不知道自己是奴隸,反而滿懷著雄心壯志,要解放全天下一切受苦受難的奴隸。
三十歲后回想往事,我發(fā)覺自己多年來就作了這樣的一個奴隸。
那時,我正在讀了剛剛翻譯成中文的海德格爾的名著─〈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對\"畏\"進行了深刻的分析,他說:\"畏之所畏者,就是在世本身。\"\"畏之所畏不是任何世內存在者。\"\"畏之所畏是完全不確定的。\"\"威脅者乃在無何有之鄉(xiāng)。\"\"畏不知所畏者是什么。\"等等。我不敢說我完全明白了海德格爾所講的這些話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完全同意他所講的,但他的話卻造成了我心理上的地震,我感到自己以前白活了?謶峙で宋业纳,使我多年來只是活著,但卻不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活著。
我反省到的不止是文化大革命,而且更早。
童年時代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饑餓。不是偶而餓一頓、兩頓,或者一天、兩天,而是整整三年。餓的實在抗不住了,就喝點水,胃能好受一點,但不一會兒就聽到腸子里咕嚕咕嚕響了,響后我更難熬,一個勁地說:餓死我了。餓死我了。餓─我─死這三個字連在了一起,就造成了一個深刻的生存經驗:人要是挨著餓地活在世上,那還不如死了的好。長大后我明白了:若是控制住了糧食,那雖然不能完全控制住人的思想,但也可以使人因恐懼挨餓而不敢思想,拒絕思想。
再大了一點后,我恐懼的就是自己長大了注定是一個農民。雖然廣播和報紙中都贊美貧下中農,但很少有農民瞧得起自己,這還不僅是因為農民在各個方面都屬于社會中的二等公民,更因為農民太窮,生活太苦,干的活太累。雖然這種恐懼并不經常伴隨我,因為我還小,還在讀書,但由于它是自己對未來的恐懼,所以就顯得格外深刻。
我的最大恐懼是對自己到底要不要成為人的恐懼。
毫無疑問,只要看看雞鴨鵝狗,看看風花雪月,我就明明知道自己是人。但問題在于,多少年的教育使我相信,不能抽象地談論人,只能按照階級斗爭理論來看人,就是說,只有屬于某一個階級的人,沒有抽象的人。更簡單地說,你不是人民,就是敵人,在這兩者之間,并沒有任何中間道路可走。
不管什么,只要你一旦成了敵人,你就不是人了。既然你不是人了,人民就可以任意批評你、折磨你、蹂躪你、侮辱你、殺死你。因為這是階級斗爭的邏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為了我活,你必須死。
我親身經歷的一件件事情加深了我的恐懼:
文革開始不久,我母親所在的生產隊,就把一些所謂的敵人揪出來,有一個又干又瘦的老劉頭,被說成是壞分子,斗他的時候,幾個年輕人使勁地打他。記得有一個姓李的小伙子,以前他爸經常追著打他,而現(xiàn)在他則是見到了一個敵人就揍一個,腳也踢,拳頭也上,打嘴巴子則左右開弓,邊打還邊喊,我X你媽的!我看你還老實不老實!我X你祖宗的,我看你還怕不怕!不但被打的人怕了,看打人的我也怕了。
劉叔被打的那一次,把我的恐懼推上了高峰。
在我們生產隊的五十多戶人家中,劉叔是唯一的大學生,并且是在四九年之前畢業(yè)的。他們一家是六零年前后從本溪被趕到我們生產隊的。劉叔文質彬彬的,見人也好,與人說話也好,老是面帶著笑容。他還從來也不說粗話,干活時就默不作聲使勁地干。
他們家有一大群孩子,糧食老是不夠吃,有時,劉嬸就到我們家借點糧。我們兩家關系不錯。
文革深入到了農村后,劉叔也被揪出來了,他的罪名是歷史反革命,因為他大學畢業(yè)后在國民黨的縣黨部工作了很短一段時間。斗劉叔時,有人喊著要他交待問題,他交待了幾遍還不行,一個隊里的車老板大喊了一句罵娘的話后,說,我叫你不老實,我叫你不老實,看我怎么治你!于是,他把一個酒瓶子朝著一塊洗衣板一摔,命令劉叔:你給我跪在搓衣板上,你給我老老實實向毛主席低頭認罪!
大熱天的,劉叔就這樣被逼著跪到了洗衣板上。他一跪下,血就從膝蓋上流出來了。而從頭上往下流的,則是汗水。
這件事過去都三十多年,但就在今日,當我回想當年的場面,心中還直打哆嗦。而當年,我是懷著什么樣的恐懼心情看這一切啊。而在我身旁的大人們,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為劉叔叔求求情(為敵人求情,就證明了你也是敵人,這是那個年代的邏輯),他們有的把頭低下了,有的眼睛露出了冷漠的目光,而那些眼球發(fā)紅的人們則高叫:你到底交待不交待!
恐懼!最大的恐懼是對人的恐懼,是你被人民當成了敵人,人必置你于死地。
從小我就怕疼,怕父親打我,怕去衛(wèi)生所打針。上小學三年級時,我就讀長篇小說了,像什么〈紅巖〉啦、〈青春之歌〉啦,等等。在那些小說中,都塑造了幾個共產黨員的偉大形象,我真是佩服他們,渴望自己長大了,也能成為像他們一樣的英雄。但遺憾的是,這些小說中總會寫上幾個叛徒,他們原來是共產黨員,但被特務抓去后,架不住坐老虎凳這一類的嚴刑拷打,就什么都招了,成了叛徒。叛徒的下場,沒有一個好的。
看過這些小說后,我老是怕自己當不成英雄,卻當上了叛徒。有時,大白天的,我就陷入幻想之中,看到了自己為共產黨作地下秘密工作,但被叛徒出賣了,抓到了監(jiān)牢中。特務問我,你說不說。我大聲回答:不!黨的秘密我知道,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告訴你半點。娪昂托≌f中都是這么寫的)好哇!我看你嘴硬!來人哪,往他手指甲中給我釘竹簽!看他講不講!
每次一想到這,我人一下子就清醒了,不敢再往下想了。我怕我在想象中成不了一個英雄,倒成了一個叛徒。
那些書一再告訴我,國民黨統(tǒng)治大陸的時代,是一個白色恐怖的時代,參加共產黨,是要掉腦袋的。直到文革過了多少年之后,我才醒悟到,原來自己多年一直處在恐怖之中!只不過這恐怖是紅色恐怖,是革命,是階級斗爭,是無產階級專政。參加共產黨,是保住腦袋的最佳途徑,而反對共產黨,則是要掉腦袋的。
為了擺脫恐懼,我就要造成恐怖。斗爭敵人,是證明我不是敵人的最好方法。這就是我在生存中奉行的一個方針。
這樣的認識,我是在現(xiàn)在才達到的,當時我并沒有任何這樣的認識。到處可見的那一團團的紅色,已經把對生存的恐懼造成了我的本能,以至于我在恐懼的時候,我并沒有感覺到自己在恐懼,反而以為,自己是斗志昂揚,是階級覺悟高,是無所畏懼。而觸目可見的紅色恐懼,我不僅不以為是恐懼,反而以為那是革命風暴,好得很,對敵人就該革他們的命。
這樣的恐懼幾乎已經成了自己的天性,就是到了今天,來美國已經十多年了,綠卡也拿到手了,但提筆為文時,自己有時還提醒自己,有些話不能說,給自己找麻煩倒沒有什么,但別給人找麻煩。每一次回國探親,老人也一再叮囑自己,在外面可別亂說。而同學和同事則告誡我:老范哪,你可千萬別參加什么民運的。更有的則開玩笑說,老范,你可別以為你在美國了,就能隨便犯錯誤了。
是呵,那就是我那幾十年生活中最大的恐懼:可別犯錯誤了,千萬不能犯下政治錯誤。犯別的錯誤,哪怕是男女關系的錯誤,都還好說,有出頭之日,頂多就是名聲臭了。但若犯下了政治錯誤,成了人民的敵人,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正是內心中那不敢言明的恐懼,促成了我青少年時代那么積極要求上進,追求進步,那么認真地聽黨和毛主席的話。我絕對不想成為人民的敵人,于是,我就必須成為敵人的敵人。
當年國家主席劉少奇被批斗時,雖然他遠在北京,但我還是寫批評稿批判他,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上面說了,他是全國人民的最大敵人。對于最大的敵人,我必須保持最大的仇恨,用最高級的形容詞把他批倒批臭。
后來林彪出事了,他的政變綱領被公布了。本來那上面說的一些話要是毛澤東說了,自己會從心眼里頭贊成,像干部到五、七干校勞動是變相勞改,知識青年下鄉(xiāng)是變相失業(yè),等等。但林彪已經被說成了是最危險的敵人,我也就認為那些話是反動透頂,是瘋狂攻擊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是惡毒誹謗文化大革命的豐碩成果。于是,我又積極批判林彪的反動言論了。
到后來批判鄧小平的時候,重復的還是同樣的邏輯:無情地批判敵人,是證明自己不是敵人的最好方式。
這就是紅色恐懼的邏輯:不問是非,只問敵我。一切惟最高領袖意志是從。
于是,在那些年中間,我已經習慣了不問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不問何為善,何為惡?也不把那些敵人當成人。我只要明白一點:誰是人民的敵人,或者更簡單:誰是毛主席的敵人。而達到這一點的不二法門就是:領袖說了什么。
我的邏輯就是這樣:不管領袖說了什么,凡是他所說的是,就一定是是;
他所說的非,就一定是非。他認為是敵人的,就一定是敵人;
他認為屬于人民的,則非人民莫屬。哪怕這個敵人昨天還是自己贊美的偉大統(tǒng)帥,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當年自己就是這么看林彪的),但一旦毛和他翻臉了,說他是最陰險的敵人,我也就跟著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說的確如此,也不管這個彎轉得多么別扭,照轉不誤。
接觸基督教后,基督教教義中最令我討厭的一個地方,就是它的地獄一說,認為居然在最后審判后還有這么個去處,太殘酷,太殘忍了。雖然如此認為,但卻并不感到恐懼。這是怎么回事呢?基督教關于有一個造物主的教義也令我無法忍受,但我不怕有神。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把生命中這種種的怕與不怕聯(lián)想起來,我不得不承認,我作奴隸作得太久了,心靈已經完全麻木了:對于那些能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人,我怕得要死;
但對那位能把靈魂和身體都投入地獄里的,卻一點也不怕
這不是心靈的顛倒還是什么呢?
于是我禱告,求主幫助我把我顛倒了的心靈顛倒過來。
2002。2。18 下午四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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