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1年11月26日（星期一）晚7：00—9：00

　　地點：電教報告廳

　　主講人：賈慶國教授（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

　　講座內容：

　　非常高興今天能有這個機會和大家一起探討中美關系。我前一段時間在美國作研究，這次回國能和大家見面，談談自己對中美關系的看法，機會難得。

　　最近我聽到一個笑話，說布什在APEC會議上跟江澤民說：“你知道嗎？本·拉登在河南。”江主席說，“本·拉登怎么會在河南呢，你有什么證據？”布什就拿來一盒磁帶，放給江澤民聽。磁帶里嗡嗡地響了半天雜音，然后突然有一個人喊了一句“拉登，上炕！”這個故事挺好玩的，為什么呢，從某種意義上這反映出美國太重視高科技了，而不太重視人的因素，倚賴它的高科技到處監(jiān)聽，把聽到的聲音都錄下來，然后根據某種程序來追蹤到底拉登在什么地方，所以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找著。

　　當然，今天我要講的內容跟這個故事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今天的題目主要是9·11事件對中美關系，實際上核心的一個問題就是講9·11以后中美關系出現(xiàn)了很大的改善，中美開始在一些方面進行合作。而這種合作到底能夠持續(xù)多久？這是我們現(xiàn)在關心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在中美合作能否持久這個問題上，現(xiàn)在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中美關系改善的勢頭一定會持續(xù)下去，他們認為，9·11事件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中美關系的基礎：從今以后美國對外政策的重心在于打擊恐怖主義，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美國的基本政策都不會改變了。而要打擊國際恐怖主義需要國際合作，這其中當然免不了中國的合作，從而中美關系就會有很多合作的余地。從中國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比較樂觀的看法。

　　另外一種看法則認為，中美現(xiàn)在的合作只是暫時的，兩國之間的基本矛盾并沒有解決，事實上這些矛盾沒有發(fā)生什么大的變化。美國是一個利益既得國，是當今世界的霸權國家，而中國是一個迅速上升的大國，根據現(xiàn)實主義或者新現(xiàn)實主義的觀點，一個快速上升的大國和既得利益國之間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是遲早要爆發(fā)的。因為新興的大國實力增長后就要求得到特權和利益，它只能同現(xiàn)有的大國來分享；
而一般來說現(xiàn)有的大國都不愿意別國分享它的特權，認為這對自己的利益是一種損害，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fā)生。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等拉登抓著了，塔利班被擊潰了，中美關系中合作的勢頭也就沒有了，9·11以前的那種兩國間矛盾和沖突不斷的狀況又會重新恢復。

　　在華盛頓的時候我曾經跟美國的一些官員談過這個問題，其中又一部分人就非常明確地表示了這樣的觀點：中美有可能繼續(xù)合作，但現(xiàn)在不能對此抱有太樂觀的態(tài)度。為什么呢？因為人們很快就會適應恐怖主義襲擊以后的這種狀況，然后他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中美之間的矛盾繼續(xù)存在，對于美國來說中國還是一個潛在的競爭對手，仍然需要對之實行所謂“改變和防范”的政策。

　　那么，中美關系到底會朝哪個方向發(fā)展呢？這就是今天我主要想談的問題。要回答這個問題，我認為需要從三個方面來看：第一就是9·11以后中美關系出現(xiàn)了哪些變化；
第二就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些變化；
第三個方面就是我們剛才所說的，中美目前的合作能否持續(xù)的問題。我覺得要是不回答前兩個問題，第三個問題似乎也很難講清楚。

　　那9·11以前中美關系發(fā)展的趨勢是什么呢？我覺得92年以后的中美關系可以概括為一句話：分歧在減少，沖突在增加。“分歧在減少”，主要是由于中國自身的變化，79年以來中國內部的改革和開放政策導致了一些劇烈而深刻的變化，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和美國之間的差別越來越小了。從物質上來說，大家只要隨便到外面轉轉，就可以發(fā)現(xiàn)有很多美國的象征物，什么麥當勞，耐克鞋，“泰坦尼克號”，這些東西到處都是；
在美國也可以看到很多中國的東西，中國飯館很早就存在了，美國超市里中低檔的商品很大一部分都是中國生產的�，F(xiàn)在有些人到了美國，想帶點美國的土特產回來都很不容易。從價值觀念上來講，差距也在縮小。中國經過20多年的變化，有了市場經濟，法制也發(fā)展起來了，在人權問題上，中國雖然同西方國家有不同意見，但是在維護人權這一點上我們沒有什么異議，中國也贊成維護人權這樣一個理念。過去人們覺得一談民主就談虎色變，認為民主是資產階級的，現(xiàn)在則認為它是一種形式，一種工具，資產階級能用，無產階級也能用，關鍵在于要根據不同的國情來實行自己的民主體制�？梢姡谝恍┗镜膬r值觀念上中美之間的差距也在減小。

　　另外一個方面，沖突在增加，這就顯得很有諷刺意味。雙方變得越來越相象了，為什么矛盾卻越來越多：臺灣問題，人權問題售武問題，導彈計劃問題，等等。中美之間的矛盾的確很多，而且在9·11之前有激化的趨勢，比如說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向我國駐南聯(lián)盟使館進行導彈襲擊，以及后來的撞機事件，都引起雙方情緒上的極度的沖突。在中國老百姓看來，美國是國際惡霸，在各處搞霸權主義，如果不聽它的就要受到制裁和威脅；
而在美國人眼里，中國是潛在的威脅——美國國內的民意測驗表明，大多數(shù)美國人認為中國是對美國國家安全最大的威脅。美國政府說他們的導彈防御計劃是針對“流氓國家”的，所謂的rogue states，，不包括中國，但是誰都心知肚明，防范流氓國家根本用不著花幾百億、上千億美元來發(fā)展一個導彈防御計劃。

　　但是隨著中美關系的惡化，雙方都意識到這種惡化的趨勢如果導致直接的對抗和沖突很不利于兩個國家的利益，所以雙方政府都作了相當大的努力來遏制這種惡化的趨勢。國務卿鮑威爾五月份訪華，想要緩和由于撞機事件所造成的中美關系急劇惡化的勢頭，布什也表示要到中國來訪問，要參加APEC會議。

　　以上是9·11以前中美關系的走向：分歧在減少，沖突在增加。9·11以后，情況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中美開始積極合作，低調、務實地處理兩國之間的沖突和矛盾。事件一爆發(fā)，中國政府就迅速作出反應，江澤民主席馬上給布什發(fā)電報，向美國遭受恐怖主義襲擊表示同情，同時譴責恐怖主義、支持美國政府為反對恐怖主義采取的措施。中國的態(tài)度是非常鮮明的，但在華盛頓總是有一些人還是不甘心，還要找中國的茬，尤其是《華盛頓時報》，它老是編造一些消息，說中國跟塔利班有關系，中國又跟塔利班簽訂了一個協(xié)定，諸如此類的，有很多消息。后來他們自己也發(fā)現(xiàn)很無趣，因為仔細一想，一開始是美國支持本·拉登，幫他培訓軍隊以反對蘇聯(lián)占領阿富汗的，沒想到蘇聯(lián)垮了，本·拉登卻長大了，給美國造成那么大的麻煩。如果說中國跟阿富汗有關系的話，美國同阿的關系就更深了。

　　接著中國政府又很會宣布要購買十六億美元的波音飛機。這一點如果你不在美國可能感覺不到，我當時是感受很深。9·11事件爆發(fā)后，所有的航空公司都處于極度的困境，因為他們不知道還有多少乘客敢坐飛機，如果乘客大幅減少的話，航空公司就不會買飛機了，那么飛機制造公司就會垮臺。中國政府此舉給了波音公司相當大的支持，這可能也是多年來在最惠國待遇問題上波音公司一直支持中國的回報。中國還跟美國在交換情報方面進行了一些合作，并想辦法關閉同本·拉登，阿富汗或者塔利班有關者在中國銀行的帳號。在APEC會議上，中國同意美國利用這次會議通過反恐宣言。

　　可見，中國在事件發(fā)生后確實給了美國相當大的幫助，美國總統(tǒng)布什也明確地表示了這一點。在APEC會議之前，一位美國的官員發(fā)表講演時，對中美合作的程度還很不確定，也布什那么積極；
而在會議之后，他改變了看法，認為中國的確作了很多事情，而且中國對美國提供的一切幫助都是沒有前提的，沒有要求任何回報。當時有些人在說，既然中國要給美國提供幫助，它一定會要求美國在臺灣問題上或者人權問題上作出讓步，而且他們都從最壞的角度來揣測中方的意圖。而在這種背景下，中國政府提出不要任何條件，反恐不光是美國的事，也是中國的分內之事。

　　這件事在美國造成的影響非常大。美國也作出了一些友善的表示：美國政府在APEC會議上公開表示要放棄使用“戰(zhàn)略進攻者”這個詞來描述中國；
同時，美國領導人稱中國領導人為“開明的領導人”（enlightened leadership）；
表示要和中國發(fā)展坦誠的、建設性的和合作的關系。布什總統(tǒng)在上海說，中國是一個強國，美國希望和中國發(fā)展建設性的關系�？梢哉f，9·11從根本上扭轉了在此之前中美關系不斷惡化的勢頭，使兩國關系重新恢復到友善的層次上。

　　雙方在表示合作意愿的同時，也采取比較低調、務實的態(tài)度來處理兩國之間存在的問題。影響中美關系的諸多問題仍然沒有解決，臺灣問題也好，人權問題也罷，這些問題都還存在，并沒有得到解決。但至少在這一階段美國沒有人在這些問題上再作太多的文章，這種人只是極個別的，只有赫爾姆斯等極少數(shù)的老牌反共份子還在對中國進行惡毒攻擊。

　　為什么9·11以后中美能夠合作？先來看看9·11以前兩國關系不斷惡化的原因。我認為之前兩國關系不斷惡化不是因為中美之間分歧多了，而是因為中美兩國的對外政策重心發(fā)生了矛盾。中國的對外政策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目標就是維護國家的政治安全，即國內的政治穩(wěn)定，這是因為我們國家正在進行巨大而深刻的社會、經濟和政治變革。中國在經歷三個大變革，其中第一個就是現(xiàn)代化，即經濟起飛，經濟的快速起飛造成了相當大程度上的社會的動蕩和不安。經濟起飛給大家?guī)砗芏嗪锰�，同時也給大家?guī)砗芏鄬ξ磥淼钠谕�，而人們物質期待的增長速度遠遠超過他實際上所能得到的物質的增長速度，其結果是出現(xiàn)了一個越來越大的差距，人們心中產生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相對剝奪感。同時，經濟現(xiàn)代化是一個貧富差距拉大的過程，這也使很多人產生了不滿。再有，現(xiàn)代化還可能帶來很多文化上、價值觀念上的不適應�？傊�，現(xiàn)代化的過程是一個非常不穩(wěn)定的過程，特別容易出亂子，人們都焦躁不安，很容易造反。

　　第二大變革就是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這一體制轉變。表面上看，從計劃經濟轉到市場經濟很容易，實際上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這個過程也很具有破壞力，很容易出亂子，蘇聯(lián)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第三就是領導類別的轉變，就是從魅力性領導人向技術官僚領導的轉變，而魅力性領導人離任后，剩下的是弱的領導人和軟弱的體制，這時候也很不穩(wěn)定。這三個轉變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產生極度的混亂，而中國現(xiàn)在是同時進行三個轉變，所以政府必須強調政治安全，強調國內的穩(wěn)定。在對外關系中，維護穩(wěn)定也是頭等的政治任務。

　　而美國對外政策的重心是要改變中國。雖然中國由于面臨諸多問題而不得不把注意力主要放在國內，但美國認為中國是個實力正在迅速擴大的新興大國。在過去的20年里中國的經濟以近10％的高速度增長，這對美國來說是很可怕的。特別是當美國人考慮到中國政治上跟他們很不一樣，害怕我們趕上或者超過美國的時候就會把我們的價值觀和政治體制強加給他們。所以，美國把中國看成是一種威脅，或至少是潛在的威脅，認為中國經濟發(fā)展的越快，政治越穩(wěn)定，對美國就越不利。于是美國就把改變中國當作當務之急，并作好了兩手準備，如果改變不了的話就作好防范措施。一方面，美國在中國鼓吹人權、宣傳民主，推行他們的那一套，另外一方面，也在加強軍隊建設。美國的這種作法直接威脅到中國的國內的政治安全，實際上等于是對中國政府統(tǒng)治的合法性構成了挑戰(zhàn)。對此中國政府當然要反擊，而中國一反擊，美國政府就覺得更不安全，覺得它改變不了中國，所以它就更要加大力度來改變我們，同時準備好對抗措施。于是中美之間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兩國對外政策的重心發(fā)生沖突，導致國家關系不斷惡化。

　　這是9·11以前的中美關系，9·11事件以后情況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美國意識到，美國國家安全真正的威脅不是中國，而是國際恐怖主義，國際恐怖主義勢力作到了現(xiàn)今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作不到的事情——威脅到了美國的價值觀念和自由的生活方式。冷戰(zhàn)時期蘇聯(lián)都沒有能夠改變美國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現(xiàn)在沒有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實力能跟美國相匹配，就更沒法挑戰(zhàn)它的價值體系了。只有國際恐怖主義作到了這一點，并且是構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現(xiàn)在在美國上飛機很麻煩；
而且美國國會通過法案，允許美聯(lián)邦調查局監(jiān)聽公民電話、查看E-mail，這對于美國人的自由是相當大的損害�，F(xiàn)在他們過感恩節(jié)都不坐飛機了，或者干脆就連節(jié)也不過了，本來感恩節(jié)在美國是像咱們的春節(jié)那么重要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9·11改變了美國，使美國人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安全，這是很長時間以來美國人都不太能感受到的�，F(xiàn)在炭疽等都很令美國人恐懼，他們收到信后都要先看看是誰發(fā)的，有沒有可能有白粉或者病毒什么的，如果沒有注明發(fā)信人，就不敢看了。美國民主也受到影響：國會議員也不敢讀信了，老百姓寫了信也沒有用，電子郵件他們又不會用。所以說恐怖主義才是真正的敵人，中國不能改變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和限制美國人的自由，所謂的流氓國家也不可能作到這一點，恐怖主義對美國人的影響太大了。所以美國政府發(fā)誓要抓住他們，dead or live，都要抓住，而且要大打注意力集中戰(zhàn)，打反恐怖主義戰(zhàn)。

　　既然美國要把注意力集中到反對恐怖主義上，它就沒功夫去改變中國，國家對外政策重心就不在中國身上了，這意味著美國對中國的挑戰(zhàn)減少了，那么中美關系中合作的余地就大大增加了。同時，9·11以后，為了打擊國際恐怖主義美國要改變過去的一些作法。以前美國憑借自己政治、經濟和軍事上的絕對優(yōu)勢，根本不把別國放在眼里，只要不符合美國利益的條約它就退出，甚至壓迫別國來服從它的意見�，F(xiàn)在呢？反對國際恐怖主義需要國際合作，需要世界各國人民齊心協(xié)力，現(xiàn)在美國在其切身利益受到侵害的情況下要帶頭去打擊恐怖主義組織，那么它對大多數(shù)國家的政策都將是緩和的，因為要集中力量反恐，需要他國協(xié)助，美國不想樹敵太多，要保證自己后方的安全。

　　以上就是今天我所要講的內容，總的說來，我認為9·11事件可以說是中美關系的轉折點，它從根本上改變了兩國的關系，此后雙方的合作將不斷加強，中美關系的前景還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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