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涼

張曉風(fēng)

①我有一張竹席，每到五六月，天氣漸趨暖和，暑氣隱隱待作，我就把它找出來，用清茶的茶葉渣拭凈了，鋪在床上。

②一年里面第一次使用竹席的感覺極好，人躺下去，如同躺在春水湖中的一葉小筏子上。清涼一波波來拍你入夢，竹席恍惚仍飽含著未褪盡的竹葉清香。生命中的好東西往往如此，極便宜又極耐用。我可以因一張席而愛一張床，因一張床而愛一棟屋子，因一棟屋子愛上一個城……

③整個初夏，肌膚因貼近那清涼的卷云而舒緩自如。觸覺之美有如聞商士說法，涼意淪肌峽髓①而來。古人形容喻道之透辟，謂一時如天女散花。天女散花是由上而下，輕輕撒落──花瓣觸人，沒有重量，只有感覺。但人生某些體悟卻是由下而上，仿佛有仙云來輕輕相托，令人飄然升浮。涼涼的竹席便有此功。一領(lǐng)清簟可以把人沉淀下來，靜定下來，像空氣中熱騰騰的水霧忽然凝結(jié)在碧沁沁的一莖草尖而終于成為露珠。人在席上，也是如此。阿拉伯人牧羊，他們故事里的羊毛毯是可以飛的。中國人種地，對植物比較親切。中國人用植物編織席子不飛──中國人想，飛了干嗎呀？好好地躺在席子上不比飛還舒服嗎？中國圣賢叫人拯救人民，其過程也無非是由“出民水火”到“登民衽席”②�？傊�，世界上最好的事莫過于把自己或別人放在席子上了。初夏季節(jié)的我便如此心滿意足地躺在我的竹席上。

④可惜好景不長，到了七八月盛夏，情形就不一樣了。剛躺下去還好，多躺一會兒，席子本身竟然也變熱了。涼席會變熱，天哪，這真是人間慘事。為了環(huán)保，我睡覺不用冷氣，于是只好靜靜地和熱浪僵持對抗。我反復(fù)對自己說：“不熱，不算太熱，我還可以忍受，這也沒什么大不了，哼，誰怕誰啊……”念著念著，也就睡著了。

⑤然后，便到了九月，九月初席子又恢復(fù)了清涼。躺在席上，整個人攤開，霎時變成了片狀，像一塊金子捶成薄薄的金箔，我貪享那秋霜零落的錯覺。

⑥九月中，每每在一場冷雨之后，半夜乍然驚醒，是被背上的沁涼叫醒的──唉，這涼席明天該收了。我在黑暗中揣想，竹席如果有知，也會厭苦不已吧？七月嫌它熱，九月又嫌它涼，人類也真難伺候。

⑦想來一生或者也如此，曾經(jīng)嫌日程排得太緊，曾經(jīng)怨事情做個不完，曾經(jīng)煩稿約演講約不斷，曾經(jīng)大嘆小孩子纏磨人……可是，也許，有一天，一切熱過的都將乍然冷卻下來，令人不覺打起寒顫。

⑧不過，也只好這樣吧！讓席子在該鋪開的時候鋪開，在該收卷的時候收卷。炎涼，本來就半點由不得人的。

（選自《張曉風(fēng)的國學(xué)講壇》）

[注]①淪肌峽髓：滲透入肌肉骨髓，比喻程度或感受之深。②出民水火，登民衽席：比喻解救陷于困境的百姓。

13.下列對原文的概括和分析，不正確的兩項是（5分）

A.第②段描寫一年中第一次使用竹席的感覺，表達(dá)了對生命中美好事物的喜愛之情。

B.第③段思路開闊，形象地寫出了作者躺在竹席上的觸覺之美，給人舒爽自如的感覺。

C.“炎涼，本來就半點由不得人的”，面對它“也只好這樣吧”，體現(xiàn)了作者的無可無奈何。

D.作者感嘆當(dāng)一切忙碌的事都停頓下來之后，往往又給人一種瞬間冷卻的失落感。

E.本文主要運用議論和抒情的方式，表現(xiàn)天氣冷熱變化，影響人對竹席的不同感受。

14.第⑧段“讓席子在該鋪開的時候鋪開，在該收卷的時候收卷”這句話在文中有什么作用？請簡析。（4分）

答：

15.作者為什么要以“炎涼”為題？請結(jié)合文本簡析。（6分）

答：

答案：

13．C E（C項，“體現(xiàn)了作者的無可奈何”錯，應(yīng)是“體現(xiàn)了作者的豁達(dá)心態(tài)”。 E項，主要用到的表達(dá)方式是描寫和抒情。）（5分）

14．【要點】 ①這句話語含雙關(guān)，表面上寫對待席子的態(tài)度要順其自然，實際上表達(dá)對待人生境遇應(yīng)該灑脫、曠達(dá)。②與篇末“炎涼，本來就半點由不得人的”一起表達(dá)作者對人生的感悟，卒章顯志。（4分，每點2分。）

15．【要點】 ①竹席在不同季節(jié)給人炎涼的肌膚感覺；②喻指不同的人生境遇，包括得意與失意，順境與逆境…… ③作為情感表達(dá)的線索。（6分，每點2分。）

（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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