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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林斯特的斑鳩

發(fā)布時間:2018-06-3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從橡木街五號走到十七號,要拐好幾個彎。每個拐角的草坪后面都有幾幢挺大的房子,走廊拱門裝飾得像教堂的,應該比較有錢吧。式樣相對簡單的房子會沿著四周種上許多花木,看上去也很不錯,給人的感覺這些房子的主人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撕芫昧。路過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發(fā)現(xiàn)這些房子大部分時間沉浸在寂靜中,哪怕陽光普照,也有一種獨處一隅的冷清。
  十七號是這條街的最后一個住家,邊上的碎石小路通向后面的山頂。山不高,當?shù)厝私兴壤∩,樹挺密,里面有點陰森。走另一條路下山,沿途只有籃球場、大得驚人的加油站和消防中心,沒什么可看,我去了一次就不想去了。每次都是走到十七號這兒,點根煙,看看布林斯特家的綠房子,從墨西哥移植過來的巨型仙人掌,就往回走了。
  羅賓娜說布林斯特會中文,他舅母是上海人,他退休后還特意去過一次上海,想找找舅母以前住過的地方。
  “不過,你最好別跟布林斯特說什么,他有點怪,是橡木街的怪人!
  “他精神上有問題?”
  羅賓娜努起嘴搖搖頭:“如果有人說他看見了第四維第五維的空間,你信嗎?反正這里沒人相信他。”
  我們談論布林斯特的時候,是我住到安妮家的第二個晚上。因為時差,我仍然睡不著,坐在地板上和羅賓娜聊天。她穿著黑色的絲質(zhì)睡衣,光腳穿著高跟拖鞋,頭發(fā)解開了散在肩上,和白天的文質(zhì)彬彬不太一樣。
  她是煢子的新朋友。去年某天我跟煢子說起想去國外住一陣,可是英語不行,煢子給了我她的電話和郵箱號。之后,我們在郵件上談妥了住處、房租和伙食費。她從來不問我來美國來LA除了我自己說的“換換思路”“看看博物館美術(shù)館”之外還有什么別的目的。
  幾個月前她另外找了房子,已經(jīng)從安妮家搬了出去,為了陪我,才又過來耽擱兩晚,幫我解決電腦上網(wǎng)問題,教會我坐公交車、去銀行取錢、在網(wǎng)上發(fā)帖子找人幫忙這些事。
  中間我們還談到我喜歡的歌手萊昂納德·科恩,那老頭八十二了,自己寫歌、自己唱、自己編曲,還寫小說、寫詩,活得太酷了。然后我們又談到在國內(nèi),老是會遇到的“狼”和“魚”!袄恰钡膲氖强吹靡姷,擺明了占盡一切好處,不管有沒有威脅到他們的利益,隨時給你一腳。不過,“狼”好躲,“魚”就難防了,他們長著一張好人的臉,我們?nèi)四,又總是需要朋友的!棒~”們剛上來時太像朋友了,有那么多東西跟你合拍,等他們有機會游近你,張嘴咬你一口,迅速游走,再不來搭理你,除非你有再咬一口的必要。
  “有一種人,我叫他們‘鷹犬’,更討厭,看你面生就欺壓你一下,每個機關(guān)養(yǎng)著一大群。”羅賓娜放下手里的杯子,側(cè)過身,舒服地伸長了腿。
  她的腿膚色黃黃的,臉小小的,黃黃的,像是還沒長開!澳阋稽c都不化妝嗎?”我問她。她說:“不想在這上面花時間。”她咧咧嘴,像個大學畢業(yè)跑來讀書的女留學生。其實她在這兒七年了。我說:“這樣更好,不化妝,不戴珠寶,看起來年輕!彼f:“不是的,美國人都這樣,平時穿得挺隨便,最主要的是,我的心老了!
  “你看!”她忽然蹦起來挨近我,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給我倆按了一張合影,舉著手機說誰看了都不相信我比她大八歲。
  屏幕上她的臉比現(xiàn)實中多了一些憂愁。我的心動了一下,仿佛一剎那接近了她的內(nèi)心——她所以憂愁的原因,不會只是因為工作,而是因為無所不在的“狼”們、“魚”們和“鷹犬”們?墒侵钡轿覀儚牡匕迳限D(zhuǎn)移到床上,關(guān)了燈,談興很濃地又聊了好一會兒,仍然沒有聊到她是不是結(jié)婚了,和丈夫或者男朋友關(guān)系怎么樣。睡意蒙眬之前,我們倒是又談起了布林斯特。
  “他有太太嗎?還是一個人?”
  “以前有的,好像起了一場大火,燒掉了重要的東西,之后不到五年就死了。他這才搬到橡木街來!
  “他搬來多久了?”
  “這個,五六年吧,我猜!
  “你去過他家?”
  “去過!
  “怎么樣?你害怕嗎?”
  “害怕倒也談不上,不過,他會把你拖在他的話題里不放。他還有只見鬼的斑鳩!
  “斑鳩?那不是生活在野外的鳥嗎?”
  “所以說啊!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她:“他長得怎么樣?”
  “還行吧,如果只看他的臉。他有點像樵夫,以后你就知道了!


  橡木街沒有咖啡館,也沒有超市、面包房,安安靜靜的,很合適散步。在這兒我學會跟難得一見的鄰居問好,對他們微笑。至于我是誰,為什么在這兒,準備待多久;反過來,他們是哪一年從哪兒移民過來的,家里有幾個人,什么職業(yè)——這些必定會談到的話題,都是我說不清楚的。
  羅賓娜逢人就介紹我是作家,出過書,在國內(nèi)很有名,來LA尋找靈感,想寫一本跟LA有關(guān)的書。我只有慚愧和發(fā)笑,沒辦法更正羅賓娜言過其實的地方。怎么跟他們說呢?我只寫過幾個不成功的獨幕劇,出版了一本散文合集,不管在文學界的哪個圈子都像個陌生人。
  有羅賓娜當翻譯,安妮笑著問我會把她寫到書里去嗎?我也笑著回答有可能。等到羅賓娜帶著絲質(zhì)睡衣高跟拖鞋離開,我只能用有限的短句和單詞告訴安妮:我餓了;這個很好吃;我想來杯咖啡,加奶,不,不要糖;我喜歡藍色,藍色的我都喜歡,大海,天空,夜晚……卻拼不出完整的句子與她談談她的經(jīng)歷,談談布林斯特是個怎么樣的人。
  忘了是來LA的第七天還是第八天,晚飯前,我換上布鞋,從安妮家出來,走到橡木街終點。一個男人正沿著碎石小路從山上下來,手里的玻璃壺內(nèi)裝滿了跟著他走路的節(jié)奏晃蕩著的金黃色液體。在十七號門口,他停下來拿鑰匙開門。
  他是布林斯特?
  這人個子不太高,臉色白凈,完全不像六十五歲的人。
  “你住安妮家?”他開了門,突然轉(zhuǎn)過頭大聲問我,居然是上?谝。我有段時間以為有機會在上海住下來,拼命學過上海話,因為學不好,有人揶揄我是美國人講上海話,我現(xiàn)在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就是那種轉(zhuǎn)不過彎來的生硬。他顯然比我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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