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故事之心
發(fā)布時間:2018-06-3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 我虛構(gòu)了一封信
……就仿佛空中有一種黑暗的波浪在洶涌激蕩似的。黑暗不斷地蔓延著,逐漸籠罩了房屋、山坡和樹木,就像水波四面沖刷著一艘沉船那樣。黑暗沖刷著街道,圍繞某一個單獨的人影打旋,漸漸把它吞沒;把正在夏日綠葉如蓋的榆樹濃陰下?lián)肀У囊粚θ擞耙餐耆[沒。黑暗的波浪涌上雜草叢生的林間小路,涌上起伏不平的草地表面,淹沒了一棵孤零零的荊棘樹和樹腳下一個空空的蝸牛殼。再往上去,黑暗攀登光禿禿的山坡,一直爬到斷續(xù)嶙峋的大山頂峰,那兒白雪常年積在堅硬的巖石上,即使山谷中已經(jīng)溪水潺潺,遍地布滿葡萄的黃葉,坐在陽臺上的姑娘們用扇遮著臉眺望著山上的積雪時也是這樣。而這一切,也都被黑暗吞沒了。
不知道你是否看過英國女作家伍爾夫的《海浪》,抄寫這段我喜歡的文字給你。字不好看,嘿嘿。我去卡爾里海的懸崖閑逛,沒有找到蝸牛的空殼。在海灘上我撿了幾個海螺殼,看上去跟蝸牛的空殼很像,不是嗎?懸崖的那個洞穴(在卡爾里海,我們都叫它“地獄洞”)被一個流浪漢占據(jù)。我沒敢進(jìn)去,從洞里飄出糞便的氣味,刺鼻,鼻毛顫動。我只在洞口站了一會兒,里面很黑,有呼嚕聲從里面?zhèn)鞒鰜。流浪漢我沒見過,是鄰居海莉莉跟我說的。順著那條羊腸小道下來……路邊的小荊棘樹刮破腳踝,疼,有小血珠滲出,我沒管它,等從懸崖下來,我看到那幾個小血珠已經(jīng)凝結(jié)了,變成黑色的痂,希望不要結(jié)疤哦,那光潔的腳踝就不完美了。嘿嘿。我是自戀的。除了小時候闌尾手術(shù)留下一道疤痕,再沒……哦,右眼。
右眼失明,我認(rèn)為是我身上最大的傷疤。本來醫(yī)生說裝只義眼,我拒絕了。其實醫(yī)生是對的,以至于這么多年,我都靠一縷長發(fā)遮擋著,我萌生再裝義眼的想法,但還是放棄了,那種義眼,我不想讓它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一個右眼窩空洞的女孩,偶爾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會用鄙視齷齪的目光看我。獨眼龍。半瞎子。是很多人給我的名字。人們對那一個空洞的眼窩,恐懼,毛骨悚然,仿佛我是地獄里來的,像某部恐怖電影里的女主角。人群孤立著我,我在人們的眼里是不祥之物。這也注定我就是一個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人吧。從城里回到卡爾里海是因為父母的一次變故,你也許知道,他們出了車禍,雙雙而去。那年我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在找工作。工作對于我只是與這個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而不是生存,父母的積蓄完全可以維持我的后半生,還有他們遺留下來的兩套房子。每次面試的時候,當(dāng)他們讓我撩起那一縷長發(fā)的時候,就決定了我不會被錄取。有一次,去一個單位面試,五六個人坐成兩排,我坐在中間,像在接受審判。當(dāng)我撩起那縷長發(fā)的時候,一個面容枯槁的老女人,像出土的干尸似的,她“媽呀”一聲尖叫,從椅子上栽倒在地上,兩腿在地上抽搐著(令我想到小時候在草地上抓螞蚱,把它腿揪下來,放到手心里,那脫離了身體的腿,還在抽搐。仿佛一部分生命在那腿上似的),隨著兩腿的抽搐,她的身體佝僂成一團。屋子里頓時亂了,有人打電話叫120來,把她抬走。在惶恐的人群中,我悄然退去。我是愧疚的。每次應(yīng)聘都會遇到各種情況,我像不屬于正常人中的一個似的。更可笑的是,一個私企的老板單獨面試我,他身體臃腫,一副獨裁者的面孔,叼著雪茄,坐在老板臺后面,腳蹺在桌子上,皮鞋锃亮能照出人影,當(dāng)我撩起那縷頭發(fā)的時候,他哭了。我從沒看到一個男人那么哭,鼻涕眼淚的,當(dāng)他止住哭聲,從桌子后面繞過來,說他錄用我,但我必須……我拒絕了。很多人勸我去殘聯(lián)找找看看,也許可以幫我,我沒去。我不承認(rèn)我是殘疾。
不是我想提到右眼的事兒,是我無法繞過去,你不要心懷愧疚。我知道你是敏感的人……
父母的離世,讓我抑郁了很長時間,我總覺得有一個聲音在呼喊我跟她(他)走,即使在二十幾層的樓上,那個聲音就在窗外。有一次,我都走到窗邊,打開窗戶,爬上窗臺,要不是有人把我拉回來,我可能就跳下去了。舅媽心疼我,從卡爾里海趕來照顧我,把我送到康寧醫(yī)院住了幾個月,出院后,她把我接到卡爾里海的家中。這里要說到我的舅舅,他是一個基督徒,跟韓國人傳教,韓國傳教士不來的時候,他就是卡爾里海這一帶的牧師……所以,在卡爾里海這里有舅舅的護(hù)佑,沒有人敢怠慢我……很多人因為是舅舅的信徒會主動跟我打招呼。我也看出他們的恐懼,有的人看到我就會停下來,沖我點點頭,然后等我從他(她)身邊走過去……或者站在那里不動,等我走過去……我不走,他們就會站在那里不動……
在海灘上,我赤著腳,感受沙子的溫度,讓腳自由呼吸,但我怕有玻璃碴子或者一些貝殼碎片,那樣會割破我的腳。我總是小心翼翼的,試探著,當(dāng)遇到玻璃碴子或者貝殼碎片的時候,我會抑制內(nèi)心的喜悅,用腳趾去趟平,輕輕地避過那些尖銳的東西。最后,我還是害怕被刺破腳心,才穿上涼鞋。被荊棘樹刮破的地方,那凝結(jié)的黑色血珠因為腳插到沙子里,已經(jīng)不見了,可以看到小小的凹坑里面的一星點兒血,汪著,我從兜里拿出一片紙,撕成小片,貼上去。
近年旅游開發(fā)過度,海邊環(huán)境臟亂差起來,很多城里游客帶來了垃圾,也不帶走。海灘上到處是游客留下的塑料袋、酒瓶子、食品包裝袋、果核、啃了幾口的蘋果、半截香腸、燒雞或烤鴨的骨頭之類的。腐爛的垃圾上布滿蠅蛆。有一天,我在沙灘上走,看見一個好看的粉色小袋子,當(dāng)我彎腰企圖撿起來的時候,才看清楚,一袋沒用過的避孕套。透明的包裝里面,像一只獨眼。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們偷父母的避孕套,吹成氣球。我羞澀地避開目光,用腳踢了沙子把它埋起來。每到起風(fēng)的時候,那些塑料袋被刮到海邊灌木叢里,掛在矮小的灌木上,像一面面白色的小喪旗。垃圾遍地,讓我想起馬爾克斯描寫的暴雨、臺風(fēng)過后的馬孔多小鎮(zhèn),是狼藉的。卡爾里海居民以前靠打漁和耕種生存,也沒幾個錢掙,尤其是近年來東北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陷入危機,卡爾里海附近村鎮(zhèn)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討生活。只有卡爾里海鎮(zhèn)的年輕人,他們不屑出去打工。因為卡爾里海鎮(zhèn)有鐵礦,有韋洪山。而且旅游業(yè)讓很多外地人涌來,在這里做小生意,讓小鎮(zhèn)看上去繁榮而喧鬧。外來人到這里做生意要經(jīng)過兩個人點頭同意,一個是韋洪山,一個是蘇信清。蘇信清是我舅舅。
海灘上的人不是很多,一個紅色的條幅上印著黃色的“興隆馬場”幾個字,舉在兩根竹竿之上。這個“興隆馬場”是駝背小人經(jīng)營的。只見幾匹馬慵懶地在沙灘上站立,晃動尾巴,驅(qū)趕著蒼蠅和虻。其中一匹灰色小馬在噙著它母親的乳頭,看上去奶水不太充足,它一拱一拱的。很用力。母馬看上去有些干瘦,肋骨畢現(xiàn)?赡苁且驗橛行●R吃奶的原因。在母馬臀部上有一塊拳頭大的癬疾,在小馬吃奶的時候,有白色皮屑飄落。駝背小人和他妻子坐在一把遮陽傘下面。女人四十多歲,穿著白色半截T恤,前胸和后背上都印著“興隆馬場”的紅色字樣。她皮膚黑燦燦的,頭發(fā)扎成一個馬尾,眉毛很粗,兩道眉毛幾乎長到一起,臉上透著一股男人相。她嗑著瓜子,把瓜子皮隨口吐在地上,然后,再把一顆瓜子扔進(jìn)口腔里,咔的一聲,像一次小小的爆炸。那聲音震顫著口腔,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似的。駝背小人一臉愁容地悶頭抽煙。他彎曲的身體隨時都可能彎到泥土里挖掘著什么?匆娢医(jīng)過的時候,只見駝背小人把煙頭扔到沙灘上,用腳碾了碾,鞋底和沙子摩擦發(fā)出唰唰聲。沙子在陷落,鞋埋進(jìn)沙子一半,看上去扭曲、變形。他看上去有些慌亂,站起,小跑過來,對我喊著,騎馬啊,騎馬!他嗓音嘶啞,近乎公鴨嗓。這嗓音是我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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