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中大美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錫劇,發(fā)源于常州地區(qū),原名常錫文戲、常錫劇,帶括號簡稱錫劇。叫著叫著,不知什么時候就剩下簡稱,把原名丟了。其實叫常錫文戲的時候,無錫還是常州的屬地。
無錫這么叫,有點想要強出頭的意思,倒也情有可原。常州也心甘情愿地這么叫,就有忘了祖宗的嫌疑了。
錯進錯出,如今,也叫順了。
當年華東三大劇種:錫劇、越劇、黃梅戲。現(xiàn)在越劇和黃梅戲名聲在外,央視戲曲頻道三天兩頭都能看到。錫劇,式微了。
很多地方戲曲和京劇的最大區(qū)別,是行當不全。
京劇,從大門類講,有生旦凈末丑,行當齊全。每一門類,還分小類。拿旦角來說,有青衣、花旦、小旦、彩旦、武旦等,涇渭分明。一出戲,誰演什么,對號入座,任何小類,都能造就名角兒大腕。
地方戲曲,只有生、旦兩類,比較單一。同樣一出戲,一看角色,誰都想演,誰都想搶,潛在的不團結因素,根深蒂固。一生一旦,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要想成為角兒,非得獨占鰲頭。
這樣的情況,也有例外,就是常州的錫劇,出了個大師吳雅童,開創(chuàng)性地創(chuàng)造了錫劇的一個新行當:錫丑。
1919年出生的吳雅童,是常州市錫劇團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首批國家一級演員。曾任常州市第一屆人大代表、市政協(xié)二屆委員、三至八屆常委,常州市文聯(lián)藝術指導委員會副主任,常州市戲劇學校顧問。
吳老14歲學藝,投師高和甫學丑角。16歲又師從常州錫劇一代宗師王嘉大學小生。吳老的聲腔既字真、句篤、穩(wěn)健,又舒展、含蓄、飄逸,當年號稱“風雅小生”。
1954年9月,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開幕之際,吳雅童赴北京演出錫劇《打面缸》飾演黃師爺,還參加了國慶大游行,并受邀出席了由文化部、中國戲曲界協(xié)會聯(lián)合召開的文藝界座談會。
1958年,吳老率常州錫劇團《紅樓鏡》劇組晉京演出,受到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
正當紅時,他于1961年突患聲帶腫瘤,手術后“倒嗓”,演藝生涯前途未卜。這和京劇麒派創(chuàng)始人周信芳當年的遭遇如同一轍。吳雅童根據(jù)自身條件,另辟蹊徑,改造聲腔,揚長避短,突出表演,博采眾長,舉一反三,終于創(chuàng)出一條“錫劇麒派”新路,飲譽江南。當時,錫劇界有“唱煞王彬彬,做煞吳雅童”一說,說的就是吳雅童戲路寬、擅表演、角色活這個藝術特點。
不久,吳雅童以嶄新的藝術風格再登舞臺,并以《紅樓夜審》中的錫丑江夢升一角而蜚聲藝壇。聲腔上,他創(chuàng)造了真假聲并用、男女聲糅合、唱中有說、說唱相連和借助語勢以聲傳情的丑角唱腔;表演上,他借鑒提線木偶的動作提煉出一套“托物寓形”的表演手法,為錫劇填補了“袍帶丑”一行的藝術空白。
1961年,吳雅童攜《紅樓夜審》參加了江蘇省錫劇觀摩演出大會(流派會演),大獲成功。《新華日報》9月28日劉靜杰撰文《別具一格的錫丑》,評論吳雅童丑角表演藝術。10月22日金桔發(fā)表文章《獨創(chuàng)一格的錫丑唱腔》,孫中發(fā)表評論《活 怪 奇——吳雅童唱腔評析》,介紹吳雅童錫丑唱腔藝術。從此,錫丑,在戲曲百花園中生根開花,枝繁葉茂。
文革中,受到?jīng)_擊后,他被迫下放金壇農村。我就是在那段最不堪的年歲里,有緣與吳老相識。
說起來,頗有傳奇性,像電視劇。
那時候,我母親也被下放到茅麓公社勞動改造。我探望母親回武進知青點,在金壇縣城轉車,時間還富裕,在街上閑逛。
橋堍,街角,圍著一伙人,一陣歡笑,一陣掌聲。人堆中,傳出一個人的歌聲,像歌,也像戲。
出于好奇,我擠進去一看,人堆里蹲著一個老頭,是個白鐵匠。他身邊鋪滿白鐵匠的工具和材料,地上放著幾只已經(jīng)完工的“洋風爐”,手里還在做著一只爐子支架。唱歌的人就是白鐵匠。
他唱的是最新的毛主席語錄歌,普通話不標準,像常州官話。唱的調也不完全像歌,拐彎抹角多了幾個繞音,聽起來像唱戲,F(xiàn)在回憶起來,更像幾十年后才出現(xiàn)的戲歌。
很多人圍著他,不是來買他的洋風爐,是來聽他唱歌的。
有人告訴我,這個老頭叫吳雅童,是常州下放的名氣大得不得了的名演員。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我知道這個名人,總聽老戲迷我親娘提起他。小時候隨親娘在紅星大劇院看過他演的戲,也在大街上看到過有人押著他游街。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他居然搖身一變,成了個白鐵匠。
收攤吃飯了,人們散去。我遲遲不肯離去,一方面想好好認認這位名人,另一方面是被那些洋風爐所吸引。
洋風爐是那個年代的產物,因為它所用的煤油當時俗稱洋油,故稱洋風爐。一般有圓形和方形兩種,規(guī)格有10根燈芯、12根燈芯等不同大小的好幾種;鹈缈梢哉{節(jié),小巧,方便,經(jīng)濟實惠,特別適合單身生活。那時候一般家庭都備有洋風爐,有的還是自己做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吳老看我不走,操著一口濃重的無錫口音,笑著問:“阿要買洋風爐?”
“多少團汗(音doe ho 錢)一個?”
“大格7塊,細格5塊!
我身上只有兩塊錢,只能訕訕地站了起來。
吳老見我不肯走,眼睛盯著洋風爐,又問:“常州人?”
“嗯。”
“勒金壇插隊?”
“我家娘下放勒茅麓,我來望她,我插隊勒武進的。”
“搭你哩娘分開格?”
我點點頭。
吳老嘆口氣,說:“你看中哪只爐子,拿去吧,有則鈔票再還撥我!
我連連搖手:“過格勿好意思,勿來事格!
“唉!十幾歲格小佬,娘又勿勒身邊,作孽佬。插隊也勿容易,用洋風爐便當,勿要推咧,拿去!”說著,拿起一只大洋風爐,送到我手上。
我眼睛一熱,掏出兩塊錢,遞給他:“我有兩塊,欠你5塊,一定還撥你!我認則你佬,你是吳雅童!”
吳老接過錢,看著我點點頭,沒說話。我向他討要地址,以后可以匯款給他,他干脆地說:
“勿用咧,我還是要回常州格,你以后到錫劇團來尋我!”
他收拾起攤頭,揚揚手,走了。我一陣感慨:一代大師,淪落成白鐵匠,悲哀。
和吳老分手后,我倆各有一番經(jīng)歷。5塊錢一直沒有還上,成為一樁心事,粘在我的心上。
老天自有安排,10多年后,我居然調到文化系統(tǒng)工作,和吳老成了同事。
我專程到戲劇學校去看望在那里當藝術顧問的吳老,一見面,我急忙拉著他的手問:“你還認則我伐?”
吳老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搖搖頭。也難怪,當年我才16歲。
我把當年的奇遇一說,吳老一下激動起來,緊緊地抱著我,大笑起來:“記起來了,記起來了!長得又高又大咧!哈哈,你還欠我5塊錢!”
我掏出5塊錢,大笑著要還債。誰知吳老反應特別快,拿出兩塊錢遞給我:“我還你兩塊,那只爐子,就算我送撥你格!”
兩人又是一場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出來了。
那天,我們敘談了很久,很久。
文革后,吳老重返舞臺,依然光彩照人。
1979年,由他主演的《紅樓夜審》在上海演出,上海電視臺全場錄像播放。
1983年,因《紅樓夜審》中江夢升一角,吳老榮獲江蘇省首屆劇目調演百花獎。同年,《紅樓夜審》由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成彩色戲曲故事片并在國內外公開發(fā)行放映,由此,吳老的“錫丑”贏得國內戲曲界一片贊譽。而后,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錫劇代表性傳承人。
耄耋之年,吳雅童老藝術功力依舊:2008年,吳老在“2008年中國錫劇六代同堂群星賀歲演唱會”上壓軸登場,全場掌聲如雷;2009 年,在紀念吳雅童從藝75周年暨常州市青年錫劇團建團20周年演出中,吳老清唱《珍珠塔》經(jīng)典唱段“方卿二次到襄陽”,一開口,觀眾席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
2016年,97歲高齡的吳老離開了我們,我趕去殯儀館向他老人家作最后的告別。
望著老人家慈祥睿智的遺像,我感慨萬千。
我又想起了金壇城里的那個橋堍,那只洋風爐。想起了我倆的縱情敘談,暢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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