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或對稱感(外一篇)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北方的冬天是蕭疏而蒼茫的。但正午時分的陽光卻很茂盛,也很空曠。城墻上的甬道平直而凹凸不平,除了風一無所有地刮過來,撞碎在堅厚的垛墻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外,只有我,只有仿佛我的影子的足音從對面的轉角響起來……彈痕和箭鏃當然是有的,寸草不生的磚縫則呈現出刮灰的工匠所帶來的力度和遲疑;遠看如齒狀的堞口此刻高過了我的頭,而高過它的,只有城墻內的這棵歪脖子槐樹了。那炭條般的樹枝幾乎觸著墻面長上去,其間的一個鳥巢,焦黑、蓬松的一團,卻一點聲息也無。這就是北方冬天的樹。環(huán)抱著它的便是宛平城的墻垣,仿佛鳥巢似的搭在盧溝橋邊。
宛平城方圓不過幾百米,在幾道城門之間便是幾座甕城。在古皇城那塌陷的腮邊,宛平城不過一顆黑痣而已。正午時分,城上竟沒有一個人,除了我,除了一個女子(她坐在入口處的售票亭里打著哈欠)。但這個判斷,對城墻內就不適當了。因為從城墻上向下俯視,在甕城的空曠處,散落著平民住的樸實的四合院,跟老舍小說里的景致差不多,漾著老北京原汁原味的生活氣息。他們距我如此切近又如此遙遠。一切安靜得如同無聲影片。為什么他們的忙碌在我這兒聽不到聲息?那些仿佛在年畫里跳橡皮筋的孩子,不過讓我聽到類似鳥叫那樣的嘰喳聲。開始時,我擔心或不希望他們發(fā)現我,可后來發(fā)覺他們絕不拿目光瞧一下城墻這邊時,我感到有些懊惱。
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一個曬太陽的老人在向高處瞇眼。但他看的似乎不是城墻上的我,倒像是那個墨跡一團的鳥巢,他跟那只鳥有了某種默契。我的身分轉瞬間被悄悄置換了。我不像一個現在時的旅游者,倒更接近墻上長出的一株臭蒿,此刻正與灰蒙蒙的城墻結為一體。
其實,我是一個局外人和窺探者。并非因為我在這兒,那隱秘的窺探才存在。而應該反過來才對!皻v史與現實交叉又滲透,但并不對峙!蔽腋械綄蔷的那邊,向我發(fā)出的是帶有涮羊肉香味的強勁張力。可我無法走下去,因為幾個有石級歷可下的入口均被堵死。有的僅僅是被一大堆荊棘充塞著(有點類似歷史定論所遭遇的諷刺或者戲謔)。我只能傾斜地站在那兒,并仰望從另一斜面上滾下來的火球。
也許我還不如一枚遺棄在老巢里的鳥蛋。
為了讓一條南方的魚慢吞吞地游過,宛平城,你這么近地讓永定河裸露出河床里的沙,讓堤岸現出一派草枯石出、疏林如墨的氣象。北方十二月的天空哦,就這么一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壓迫著一個南方人不勝風寒的肩胛骨。
我忽然想到南方的城。仿佛是與北方宛平城遙相對稱,在長江之濱安慶出現過幾座袖珍之城——呂蒙城。據《三國志·吳主傳》記載:“黃武七年(228年),秋八月,權至皖口,使將軍陸遜督諸將大破休于石亭。”皖口在安慶以西十里處,休即曹操愛將曹休。此役敗后不久,曹休因背上毒瘡發(fā)作去世!栋矐c府志》載:“孫權克皖城,拜呂蒙為廬江太守,蒙筑城壘于隘,皖人謂之呂蒙城!眳蚊蔀榭褂苘娺M犯,在安慶長江一線筑關壘隘,一處在安慶東門外的棋盤山,一處在古代軍事重鎮(zhèn)的皖口,一處在樅陽的摩旗山以南。前兩處已湮沒不聞,一點遺跡也找不到了。但樅陽的呂蒙城仍有跡可尋。史載此城北依摩旗山,南臨揚子江,東據永登圩,真是人窮其謀,地盡其險,頗具控扼水道、易守難攻之勢。據說城內有府城隍、大戲樓、呂蒙糧倉、鐵凝壩、孝子牌坊、祗圓庵等建筑。然而蒼海桑田,往昔的南門墻垛已陷入夾江之中,但每逢枯水季節(jié)殘磚依稀可見。七十年代這里建向陽造船廠時,曾挖出了不少古磚,下樅陽街有人收藏了不少古磚。
我在樅陽游玩時涉足過臨江的向陽造船廠,當時已廢棄。衰敗的廠房和銹蝕的鐵架裸呈于凄凄荒草之中。人們在它們上面行走竟毫不覺察。那時我也不知道有個呂蒙城沉埋著,F在想來,廢棄的造船廠反倒有點像呂蒙城的倒影。那可能正是我們經常要尋找的另一世界。這種倒影的感受是我在北方所體驗不到的。一種傾斜中相互對稱的影子,如水銀瀉地一樣無形無跡。當這種倒影在黃昏倒影于湍急的江水中時,我透見了它們共同建造的船只,葦葉般的船只從堤柳圍抱的船塢上起錨;甚至那棵孤立的歪脖子樹也倒影成了它們被風吹斜的桅桿。
呂蒙城不會也不可能泄露自己的夢境,它只會將自己像手紋一樣隱藏起來。并且,它還在努力使自己習慣于自身的傷口。
而在宛平城,虛幻的歷史時空被孤聳于城垣之上,完整而強硬,不容置辯,而城下的內面依然是清晰的現在進行時。城下的他們與城上的我是兩個不同時態(tài)的長短句。在呂蒙城遺址,一切均湮沒難現,它有著一種循時而沒的原初的荒涼,雜亂而潮濕,南方豐沛水汽般的現在時將它們侵蝕殆盡。我涉入其間,仿佛它殘留的一小片碎瓦而已。同樣是超時空的,北方的古城是高出的、凝固的、逾越式的,給人以強烈的斷裂感和渾茫無涯。我想人們去北方必登臨長城,也大抵因為此。而南方古城的超時空則更多是低凹的、倒影的、陷入式的,偏重于“潤物細無聲”式的即時性和速度感,使你沉浸其間并溶入日常生息之中。安慶玉虹門一帶的古城墻,百年來成了沿街民宅的一面墻,即可為證。
我知道,我進入呂蒙城的途徑只是許多進入呂蒙城的道路中的某一條。事實上,每個地方都可以從另外的地方抵達,甚至從背陰的反面抵達。
我曾經想寫一篇“呂蒙城之旅”的文字:在時間的返溯中去尋訪一座無法打聽的古城,并經歷了一些奇特的事。但后來不知為什么沒寫成。
樓 道
數不清的樓道作為城市深藏的細小皺褶,一直被人們所忽略。你很少看到有關樓道的記憶或者描述,偶或提到它也一筆帶過。它陡窄,灰蒙,沉悶,而且令人不快。當你登上某個制高點鳥瞰宛若上帝搭積木般的城市壯景時,誰會想到密布其內的幽暗樓道?
有關樓道的記憶,更多的來自兒時。那時候幾乎每天要玩到天擦黑,才想起回家。單元樓門暗得像洞口,你匆匆地蹬級而上,如同驚悚的兔子。記得有一次,母親帶姐姐去省立醫(yī)院看病,有那么遠,要趕回來天已黑了。你反復敲門竟無人應答,門縫下也沒有一絲黃黃的燈光泄出來。樓道里沒有燈。三戶鄰居家的門也緊閉著。沒有人聲。你蜷縮在門邊等,忍受著落單的驚懼——你不知道她們去哪兒了,什么時候能回來。直到天黑透后,樓道才傳來母親碎亂而惶急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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