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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介侖:是什么讓我如此傷悲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群最值得同情的人,卻在做著最令人痛恨的事情,這種畸形平衡的背后,我們需要反思些什么?

  

  這是一次令我矛盾糾結(jié)的采訪。

  

  2009年四五月間,我分別兩次進(jìn)入湖南益陽采訪尿毒癥病人,前后用了近十天的時間,除了跑幾個偏遠(yuǎn)的山村外,把益陽市的幾個主要醫(yī)院也跑了個遍,尤其是益陽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和益陽市中心醫(yī)院,幾乎一天跑一趟,每回都要在走廊和透析室里待上好幾個小時,和病人及家屬聊天。最后連血透中心的大夫和護(hù)士都成了朋友。

  

  在益陽,除了檳榔和牛肉米粉,讓我這個來自北方的記者耳目一新的,是當(dāng)?shù)匚矩湺救后w規(guī)模的龐大、吸毒人員的肆無忌憚以及當(dāng)?shù)厝罕姷氖煲暉o睹:在大街上隨便拉出個人來,大致都可以給你講述一個關(guān)于他的親戚、朋友或者就是他自己在吸毒或在戒毒的故事。

  

  有關(guān)尿毒癥病人販毒的報道,我與編輯有過多次交流,她提供了很多寶貴意見與建議。我所謂的內(nèi)心糾結(jié),不但貫穿在整個采訪過程中,且在調(diào)查結(jié)束后的文本操作上,也很是躊躇:這是一群無力支付高昂醫(yī)療費用的重癥病人,是被宣判了死刑的普通人,多半也是來自各個區(qū)縣農(nóng)村的貧苦農(nóng)民。不妨追問一下,到底是怎樣的一股力量推動他們選擇了販毒的道路?誰的錯?80%-90%的病人在販毒,目前尚未涉毒的10%-20%是真的不想做,還是在觀望中?報道必將牽涉病人實際利益,我是采取化名的方式和盤托出地報道,還是將細(xì)節(jié)有所保留?哪一種方式是最佳的?

  

  在展開調(diào)查的最初,我曾經(jīng)嘗試著做過一個努力,按照報料人提供的線索與問詢方法,我以病人家屬的身份做幌子,繞過了醫(yī)護(hù)人員的防備,試圖向正在做血液透析的病人購買小包的海洛因。報料人鄭重且簡明地告訴我,你只要問他:有貨嗎?然后把五十元或一百元的紙幣奉上,不用廢話,對方就會給你一個小紙包,大小與手機(jī)卡類似,里面就是所謂的“貨”。而且一般的情況是,病人家屬在一側(cè)收錢,病人從自己身上往外掏東西,而這些小包裝的毒品,都是病人在家里用特殊的稱重工具事先分配好了的。

  

  遺憾的是,我失敗了。

  

  不是我不夠聰明,只因為我不會說益陽方言,這些病人之所以不肯賣給我,一是因為我“面生”,另是他們警惕說普通話的。

  

  讓我對事件立刻有了一個清晰判斷的,是一個細(xì)節(jié),發(fā)生在采訪的第一天:每當(dāng)我走到一個病床前輕聲將簡單而詭異的三個字“有貨嗎”傳遞給身體孱弱的病人時,對方總是非常認(rèn)真地打量我?guī)酌腌,然后搖搖頭說,沒有。這個所謂的“貨”,顯然無須解釋,大家心知肚明。

  

  從沅江市公安局步行500米,是寬闊的洞庭湖,湖邊是鱗次櫛比的雜貨鋪和小吃店,這里幾乎所有的小店都曾被吸毒者光顧過,“借錢”或者“搶了錢就跑”?鄲烙谖菊叩姆簽E、緝毒工作的艱難,沅江市公安局政工科干部郭一紅和緝毒大隊隊長冷勁、副隊長卿正軍對尿毒癥病人販毒的既成事實百般矛盾與無奈。

  

  郭一紅已經(jīng)在公安系統(tǒng)工作了十幾年,他頗為了解的是,這些重癥病人的抓與不抓成了公安局撓頭的大問題:抓了,就得定期給病人做透析,這些錢,誰來出?公安局自然出不起;
如果不給病人做透析,病人將死在看守所,那又將是一場“躲貓貓”,公安局會立刻成為眾矢之的;
不抓,毒品將變得如同香煙一樣易得。冷勁說,現(xiàn)在益陽的尿毒癥病人大多交易的是傳統(tǒng)毒品海洛因,假使病人將銷售重點轉(zhuǎn)向新型毒品—麻古、冰毒,后果將更加不堪設(shè)想。

  

  在前往采訪的前夕,沅江市公安局已破獲一起特大販毒案件,涉案毒品海洛因達(dá)6000克,毒品呈塊狀,全部來自廣州,在沅江由尿毒癥病人分銷。

  

  在沅江市公安局,我提出見一見目前羈押在沅江市看守所的這位“廣州老李”肖孟軍,但因案件正處于最后偵查環(huán)節(jié),雖經(jīng)請示湖南省公安廳并被允許,但沅江市公安局局長胡敬昌還是婉拒了我的采訪請求。

  

  尿毒癥晚期病人李建平與曹建良至今仍舊在做毒品交易,但如果在采訪中與對方言及毒品,我會立刻成為他的敵人,不但見不到人,還將惹來麻煩。我只能并無惡意地告知,南都周刊希望關(guān)注尿毒癥病人的生活景況,看能不能通過報道獲得社會的資助。

  

  即便這樣,仍不容易。已經(jīng)答應(yīng)接受我采訪的曹建良后來突然變卦,在幾次問我“你到底為什么要采訪我”、“怎么知道我的聯(lián)系方式”后,他冷冷地說,他很忙很累,而且過幾天還要做手術(shù),不想接受采訪了。而與李建平的會面,也是在換了三次地點后才得以實現(xiàn)的。

  

  游走于各個醫(yī)院的血透中心,我分明能夠感受到死亡的氣息,我的心情一度因此而極其壓抑。一群最值得同情的人,卻在做著最令人痛恨的事情,這種畸形平衡的背后,我們需要反思些什么?

  

  我不希望類似的報道,成為一坨無用的文字垃圾。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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