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中的人生價值，不在虛名財富，也不在地位權(quán)勢，而主要在個人事業(yè)成就的不朽，所謂：立德、立功、立言。這本回憶錄的主角，正是一位恪盡職責的長者，他一生平實的生活，卻足以符合這“三不朽”的最高成就。

　　錢存訓先生的“立德”，是曾經(jīng)親炙其身教的人，都可深切感受。錢先生生長在中國文化深厚的世家望族，又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他的日常生活、言行舉止，正是中國文化與西方道德相結(jié)合的實踐。我曾在錢先生與錢師母的庇蔭下，度過一生中極為重要的五年。自從１９５７年至今，我認識二老已有半個世紀，可以說是上述親炙身教的后輩，所見、所聞、所感受，能夠十分體會到錢先生和師母愛人如己的德行。

　　錢先生是一位嚴肅的學者，望之儼然，但在不茍言笑之中，又有一股待人接物的仁恕，使人在言談之中，感受其性格的溫馨。在１９５７－１９６２年間，我在芝大讀書，也在芝大醫(yī)院接受了五次矯治殘疾的骨科手術(shù)。在這五次住院及手術(shù)的恢復(fù)期中，錢先生與師母對于一個并無過去淵源的學生始終給予不啻親人的呵護。錢先生不是偶一為之，而是每年數(shù)十次來醫(yī)院接送上課，五年未曾間斷。上下有積雪的臺階，他默默地攙扶，在我氣力不足時，又適時地推助一把。師母也不時燒煮美點或約到家中餐敘，減少鄉(xiāng)愁思家之苦。

　　那五年內(nèi)，他們二老給我的恩賜，不僅是具體的扶助與照顧，而且是那一份行之若素的仁者之心。實際上，錢先生及師母對待所有中國學生，都視同自己的子女，而我是深沐長者愛護最多的一個學生；
相信除我之外，凡是在芝大讀過書的學生大概都會證實我的印象不差。

　　至于“立功”，錢先生當抗戰(zhàn)期間，在日軍占領(lǐng)下的上海，冒生命危險，將國家圖書館存滬的歷朝善本圖書三萬冊，秘密運送美國國會圖書館寄存，得以避免空襲及敵軍的掠奪，完成兩國政府及他人所未能達成的目的，而使國寶得以安全保存。對此事的成功，當時在后方的中國政府曾予褒獎，最近更由國家圖書館特派代表團到美，舉行隆重儀式，追贈獎狀，表示他對國家有功的表揚。

　　在“立言”方面，錢先生研究中國書史，其成就舉世無人能出其右。金石、竹帛、紙張、印刷、出版、流傳，一切有關(guān)中國文字書籍的題目，錢先生都有深入的探討。他研究的許多大小專題，有的是拓荒的開創(chuàng)，有的是綜合前人的意見及自己的衡量作出結(jié)論，為中國書史寫下了一部又一部足以傳世的經(jīng)典之作。中國文化中的載體，亦即文字與書籍，其發(fā)展過程，因為錢先生數(shù)十年研究的積累，有了詳盡而清晰的記錄。錢先生又將其在文字系統(tǒng)、書寫方式，及印刷技術(shù)諸方面的獨到觀點，放置在中外文化交流與比較的框架內(nèi)，而強調(diào)中國的貢獻，為人類文化的宏觀面，提出可為定論的評價。凡此成就，不僅是一般學術(shù)研究，而是為中國文化立言的不朽事業(yè)。

　　圖書館學是人類保存知識與檢索資訊的一門專業(yè)。中國文化中的版本、目錄、典藏、分類等項目，自有其豐厚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自成體系。同時，西方圖書館學也有其相應(yīng)的貢獻。譬如以科學方法處理文獻，而圖書館乃是人類知識保存與流傳的文化事業(yè)，為此發(fā)展了許多相應(yīng)的學術(shù)制度。隨著西學東漸，西方的圖書館學引進中國，錢先生在國內(nèi)大學讀書時，即已接受了這一方面的訓練。他生長于學術(shù)世家，中國文化的根底深厚，因此有能力冶中西圖書目錄學于一爐。

　�。叮澳陙恚�美國學術(shù)界的中國研究，發(fā)展迅速。在美國高等學府，將中國目錄學融入西方圖書館學，錢先生正是這一代學者中的重要人物。在他獨力經(jīng)營下，芝加哥大學的東亞圖書館，逐步發(fā)展為世界知名的漢學研究中心。錢先生又在芝大訓練了不少優(yōu)秀的專家學者，他們今天已各自主持重要的圖書館和教研專業(yè)。在芝大，錢先生也創(chuàng)立了東亞圖書館學研究中心和暑期研習班，確立了這一學科的專業(yè)地位和工作規(guī)范。在發(fā)展東亞圖書館事業(yè)及訓練東亞圖書館學專家兩方面，錢先生創(chuàng)立了西方高等教育中的一個專業(yè)制度，當可稱為傳世的教育事功。

　　綜合觀之，錢存訓先生于德業(yè)、著述、及事功三個方面，均有超邁一般水準的成就。尤其德行，不言而以身教，更為常人未易企及！今年錢先生已是９７高齡，而著述未輟。錢先生的性格，正直溫良是其外，仁慈愛人是其內(nèi)。存乎中者，形諸于言行；
于是學問淵博，治事嚴謹。沒有如此盛德，何能躋此大壽！謹為此序，以頌先生的溫良正直、博厚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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