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師，您好！我們是法學院記者團的李善業(yè)和黃瑋希。很感謝您在百忙中抽空接受我們的采訪。我們現(xiàn)就根據(jù)簡報所需的內容，向您請教以下問題。

　　一、我們知道您現(xiàn)在和04級的幾位同學組織了一個讀書學習小組，老師您可以介紹一下小組的情況嗎？您平常怎樣指導他們讀書呢？

　　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其實目前還不能說已經(jīng)組成了一個讀書小組，但是我的確想組成一個讀書小組。正象鄧正來教授在吉林大學通過“小南湖讀書小組”在吉林大學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讀書的種子，我也很想在我們這里形成一個相對集中的讀書圈子，通過一起讀書，通過獨立思考，通過彼此交流，從而形成我們自己的思想。我的這個考慮實出于我對中國文化在當下處境的判斷。我認為，中國文化在當下應該有一個重大的發(fā)展，這個發(fā)展應該能與春秋戰(zhàn)國時代、秦漢時代、唐宋時代相媲美。當今一般的學者大都認為當下中國文化是晚清以來的一個余波，這種觀點有一定道理，但它的缺陷停留在王朝更迭的基礎上。如果我們放開我們的歷史視界，那么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下中國的處境其實迄自明代萬歷年間基督教文化的傳入已經(jīng)開始啟其端了。所以當下中國的處境應該以五百年的時段來計算才有意義，整個說來，它是一個后朱熹時代的中國文化的重構，本質上則是應對基督教文化以構建中國新文化。我們讀書人的使命就是從思想觀念上闡明它的基本邏輯。

　　必須指出的是，對中國近五百年發(fā)展之內在邏輯的闡明雖然是讀書人的使命，但是不同的讀書人當有不同的論說路徑。也就是說，在我看來，不同的學人完全可以而且應該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根據(jù)自己的思想來闡明這一邏輯。這意味著，當代中國思想界應該而且有可能形成不同的學派。遺憾的是，我國長期以來，因為受大一統(tǒng)思想的制約，總以為真理只在某些人（主要是當權者及其御用文人）手里，甚至于只出現(xiàn)在某些地區(qū)（比如說北京、上海），某些重要部門（如北大、清華），至于我們，因為地處偏僻，又不是什么重要的部門，所以我們的所作所為，至多不過是傳播真理而已。此種思想要不得！我的好朋友、也是我所尊敬的兄長，現(xiàn)為山東大學法學院教授的謝暉先生對此殊為痛心，他沉痛指出：當今之世，學者文人，爭相集于皇城腳下，而商埠省城，竟為鄉(xiāng)下！這只利于支持某種文化專制，而與我學子四海為家之情懷、兼濟天下之志趣相距甚遠。并大聲疾呼：偌大華夏，京華學人之外，仍應有大智慧存焉！此說甚合我心！我們雖然身處廣西，人微言輕，但也應該以追求大智慧為己任，豈能自我局限，仰人鼻息！我們應該胸懷大志，放眼世界，積極對我們所置身于其中的這個生活世界的結構進行嚴肅認真的省視，并對之發(fā)表我們自己的看法，形成我們自己的思想系統(tǒng)。我個人的學術志向是爭取用二十年的時間形成當代中國學術場域中的“南邕學派”（我以前曾經(jīng)多次用“新桂系”的說法）。我希望，“南邕學派”成為當代中國學術的“廣西戰(zhàn)場”，成為中國偉大復興進程中的一支重要學術力量。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層之臺起于壘土。思想系統(tǒng)之生成不能毫無根據(jù)。吉林大學的鄧正來教授講知識有兩大鐵律，一是人的理性的有限性決定了知識批判的必然性，一是知識增量只能在一定的知識脈絡里才有意義。這決定著我們必須通過前人的知識系統(tǒng)與我們當下的生活經(jīng)驗的互動從而形成新的知識系統(tǒng)。所以你們說的讀書學習小組目前還是松散的，主要以我的幾個哲學研究生為主，下個學期將有幾個理論法學的研究生入校，我正在思考如何以他們?yōu)橹黧w，有效地組織大家讀書，讀書最主要的當然是訓練我們的思維能力，但是同時，我要求大家將讀書思考與思想的創(chuàng)造統(tǒng)一起來。

　　二、您認為作為法學專業(yè)的學生，我們應多看哪方面的書籍？可以向同學們推薦幾本您認為最值得一看的書嗎？

　　作為一種學術制度或者知識制度，法學是近代中國學術轉型的產物。我們知道，近代以前的中國讀書人，他們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他們那個時代的知識分類是經(jīng)史子集。這種知識分類被稱為“四部之學”。四部之學的知識分類在傳統(tǒng)中國占有主導地位，與之并行的其實還有劉向的七略分類系統(tǒng)，就是將知識分成六個類型。這些屬于知識學的內容，同學們一般都不注意，其實我認為非常重要。因為如果你不了解知識形成的概況及其基本邏輯，你就無法理解自己所面對的知識類型。最近幾年來，已有學人開始探討中國近代學術轉型開始形成的學術制度，這對于我們理解我們所處的知識制度是有幫助的。在這里我愿意介紹兩本書給大家，大家可以從這里入手了解相關的知識。第一本書是我北師大的校友所著，不過我沒有見過他。這位校友大名左玉河博士，是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yè)的，現(xiàn)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我發(fā)現(xiàn)他勤奮著述，創(chuàng)獲頗多，值得我學習。我介紹的這本書書名是《從四部之學到七科之學——學術分科與近代中國知識系統(tǒng)之創(chuàng)建》，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我要介紹的另一本書是譚華軍先生的《知識分類——以文獻分類為中心》，東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直觀上看，法學作為一門學科知識類型，主要是或者直接地就是從西方傳入中國的。一般人認為，我們中國以前沒有法學，只有律學。這個觀點當然有道理。不過它隱含著中國法學就是西方法學的這一論斷可能問題很大。前年（2005）吉林大學法學院的鄧正來教授發(fā)表《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時代的論綱》，徹底打破了這個沒有經(jīng)過反思的前提。正如季衛(wèi)東先生說的，“也許它會成為一道分界線，標志著社會秩序形成機制的重心開始轉移：從自在到自覺、從制度功能的發(fā)揮到人生含意的處理。這也意味著公開宣告：類似伊壁鳩魯幸福哲學那樣的功利主義算術時代即將終結，應該把目的、正義以及品位當成法律思考的主旋律�！保�季衛(wèi)東：《正義思考的軌跡》，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頁60。）近兩年來我圍繞著正來教授的大著也作了一些自己的思考，寫出了一些自己的見解，你們可以去看。與之相關的是，這些年，梁啟超先生的一段話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來在我的腦海中�？梢哉f它是我從事法學研究的根本動力。這段話載于《飲冰室合集》第一冊文集之一的第九四頁：“今日非發(fā)明法律之學，（中國）不足以自存矣。”這句話意味著什么呢？我體會到，中國人必須發(fā)明而不是照搬西方人的法律之學才能籌劃自己的現(xiàn)代生活。當然這樣說并不是拒絕西方，而是有自己的立場，照正來教授的說法，就是不能沒有自己的“理想圖景”。如果法律可以區(qū)分出肉身與靈魂的話，那么我們可以說，現(xiàn)實的法律活動屬于肉身的方面，而隱含其中的理想圖景則是其靈魂。一個沒有靈魂的法律制度只能是一具僵尸。

　　所以我們要了解法學、中國法學，我們不僅僅要有歷史的視野，而且還要有不斷的反思精神。我們都知道馬克思，他本是法科學生，可是他在介紹自己時卻這樣說：“我學的專業(yè)本來是法律，但我只是把它排在哲學和歷史之次當作輔助學科來研究。”（《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人民出版社，1995，頁31。）今日我們當然不可能也不必要象馬克思那樣去做，但他至少啟示我們，我們作為法科學生，視野應當更加開闊一些。我的建議是，大家在立足于法學/法律的基礎上，多讀一些哲學、歷史、經(jīng)濟學方面的著作，多與這個領域的同學、老師交朋友。

　　三、您對現(xiàn)在大學生的讀書現(xiàn)狀有何看法？您覺得目前法學院的同學在追求知識的表現(xiàn)上有何值得嘉賞的，又有哪些不足之處呢？

　　大學生是中國大學制度的一個構成部分。應該說，中國大學制度從二十多年前開始恢復至今，已經(jīng)取得了重大的成就，大學無論是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諸多方面對當代中國社會都有重要的影響。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中國的大學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最令人焦慮的是它缺乏創(chuàng)造力。主要的表現(xiàn)是，大學在一定程度上還是中學的延伸，在很大程度上只起到了傳播知識的作用，而沒有真正起到創(chuàng)造知識的作用。這是我在中國大學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一個體會。

　　總的來說，我們的大學生更多地將精力集中在教科書上，僅僅滿足于考試過關。我曾經(jīng)問過許多的同學，四年來讀了什么書，多數(shù)同學幾乎沒有讀教科書以外的書。這是令人震驚的。如果我們只滿足于教科書，那么我們幾乎在知識上一無所為，更重要的，我們在人格的養(yǎng)成上一無所為。同學們僅僅成了知識的消費者了，卻不對知識保有批判的精神，這是很糟糕的一件事。

　　四、英國有句諺語“有學問無閱歷，不如有閱歷沒學問”，您如何看待這句話呢？

　　這段話有些道理，但是它是典型的英國思維。英國占主導地位的是經(jīng)驗思維，它強調經(jīng)驗高于邏輯。也許我們還記得美國霍姆斯大法官的名言，法律的生命是經(jīng)驗而非邏輯。這是一種法律經(jīng)驗主義的思維。強調經(jīng)驗的好處在于，它能使人們有效地避免教條主義，在思維上保有一種開放性。

　　但是同時我覺得，僅僅強調經(jīng)驗是不夠的，會使人短視，因此我們不能排斥邏輯，我們在強調經(jīng)驗強調閱歷的同時，也還應該強調思維的深刻與廣博，不應該將學問與閱歷對立起來，而應該將它們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做一個既有閱歷同時也有學問的人。

　　五、老師您主張學生去研讀經(jīng)典，但現(xiàn)實中不少同學在企圖靠近經(jīng)典時，卻面臨這樣一個難題：由于自身理解能力有限，在翻讀經(jīng)典的第一章就覺得難理解了，于是無法讀下去了，于是經(jīng)典離我們越來越遠了。針對這種情形，老師您有何建議呢？

　　今天人們已經(jīng)越來越認識到經(jīng)典的重要性了。經(jīng)典之所以為經(jīng)典，就在于它深刻地提示了人們的生活世界的基本特點，而且在表達上到達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經(jīng)典著作是經(jīng)過歷史的反復淘洗而傳給我們的精神財富。我們只有通過建立起與經(jīng)典著作的精神聯(lián)系，我們才有可能在知識上做出自己的貢獻，才能在人格養(yǎng)成上更上一層樓。

　　但是正象你們所說的，經(jīng)典著作之難讀常常使同學們望而卻步。作為一名教師，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學生，其實我也經(jīng)常思考這個問題。在這里我想先向同學們介紹余英時先生的觀點。余英時先生是錢穆先生的學生，著名的文史學者，著作等身。最近我讀他的一篇文章《怎樣讀中國書》，受益頗多。他在這篇文章中特別推崇朱熹，他認為，“中國傳統(tǒng)的讀書法，講得最親切有味的無過于朱熹。……朱子不但現(xiàn)身說法，而且也總結了荀子以來的讀書經(jīng)驗，最能為我們指點門徑�！保ㄓ嘤�時：《現(xiàn)代儒學的回顧與展望》，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頁415。）朱熹怎么講讀書呢？余英時先生引用朱熹兩段話值得我們注意。一段話是朱熹說：
“讀書別無法，只管看，便是法。正如呆人相似，捱來捱去，自己卻未先要立意見，且虛心，只管看�？磥砜慈ィ�自然曉得�！庇嘤�時先生評論說，“這似乎是最笨的方法，但其實是最聰明的方法�！保ㄓ嘤�時：《現(xiàn)代儒學的回顧與展望》，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頁416。）我很同意英時先生的看法。所以讀書往往考驗我們的耐心與毅力，而不能剛開始就想到收獲。這說明經(jīng)典著作在根本上離我們并不遠，或者恰當?shù)恼f法也許是，經(jīng)典著作是我們生活的根本，因為它離我們太近，所以我們需要耐心與毅力才能弄明白。另一段話是朱熹說：讀書先要花十分氣力才能畢一書，第二本書只用花七八分功夫便可以完成了，以后越來越省力，也越來越快。英時先生認為，“這是從十目一行到一目十行的過程�！保ㄓ嘤�時：《現(xiàn)代儒學的回顧與展望》，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頁416。）這意味著，讀書是一個累進的過程，我們前面讀的書所獲得的成績會對我們后面的讀書帶來重要的影響，所以讀書并不用著急，慢慢來，自然就明白了，而且會越來越來深入，當然這與我們人生的經(jīng)驗也是連在一起的。

　　最后再給同學們介紹一本書，《如何閱讀一本書》，美國的兩位學者所著，是我最近讀到的，我覺得它對于我們進入經(jīng)典著作也許有幫助。這本書將閱讀區(qū)分為兩種，一種是為獲得資訊而閱讀，另一種是為增進理解而閱讀。它認為為增進資訊而閱讀不能算是真正的閱讀，只有為增進理解而閱讀才是真正的閱讀。因為后一種閱讀，“沒有任何外力的幫助，你就是要讀這本書。你什么都沒有，只憑著內心的力量，玩味著眼前的字句，慢慢地提升自己，從只有模糊的概念到更清楚地理解為止。這樣的一種提升，是在閱讀時的一種腦力活動，也是更高的閱讀技巧。這種閱讀就是讓一本書向你既有的理解力作挑戰(zhàn)�！保�莫提默·J·艾德勒 查爾斯·范多倫：《如何閱讀一本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頁11。）從這種觀點看，經(jīng)典著作不僅僅是為我們提供資訊的文本，它在根本上是為了提升我們的理解力。如此說來，經(jīng)典著作之于我們的意義，在根本上就是為了提升我們的生活品位而設。所以，讓經(jīng)典著作不是離大家更遠，而是離大家更近一些吧。

　　魏敦友

　　草于南寧廣西大學法學院法理教研室

　　2007-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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