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國學大師錢穆在《讀書與游歷》一文中說：“余嘗愛讀王漁洋詩，觀其每歷一地，山陬水澨，一野亭、一古廟、一小市、一荒墟，乃至都邑官廨，道路驛舍，凡所經(jīng)駐，不論久暫，無不有詩�！� 其實這樣寫出來的“到此一游”的詩，很多不堪一讀，味同嚼蠟。只是記其事，不是有感而發(fā)，沒有與自身的情感呼應，根本未達到詩的境界，故不是真正的創(chuàng)作。當前此種風氣甚濃，什么“江山旅游詩”、“出差訪古詩”等等，不一而足。明代詩人梅之渙曾針對此種風氣在李白墓前寫有一首詩，詩曰：“采石江邊一堆土，李白之名高千古。來來往往一首詩，魯班門前弄大斧�！�

　　二

　　作家馬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辭掉了官方記者的職務，離開北京流浪去了。他說：“我感到流浪獲得了自由但又不自由，因為起碼我逃不出生活，逃不出我自己，我更無法知道自己將要到達什么目的地。我只是在人間游蕩著�！逼鋵嵢俗铍y逃脫的是自己的心靈，是自己心靈的困擾。魯迅說：“靈臺無計逃神矢�！毙撵`的困擾是最大的困擾，心靈的桎梏是最大的桎梏。偉大的托爾斯泰常受心靈的困擾，像宿命一樣，無法逃避“心靈的風暴”。其極度的痛苦非常人可以理解。我們讀莊子，我們親近宗教，我們有時飲酒等等，都是為了解脫心靈的困擾、桎梏而想獲得精神的自由。所以你要擊敗你的敵人，切要記�。翰灰�誅身而要誅心，要亂其心志！

　　三

　　何懷宏在《若有所思》中說：“因動蕩不安的情緒失掉了許多寶貴的時間的人將因他們由此而獲得的寶貴靈感得到補償�！庇捎诜N種原因，我覺悟很晚，真正開始獨立的人生整整比別人晚十年，常有所悔恨，近每以何懷宏這段話作為安慰。

　　四

　　六祖慧能頓悟了解脫人生的苦諦是全靠自己。佛說“心可以為地獄，亦可以為天堂�！痹谏虾Ｎ骼蔚谋O(jiān)禁中，章太炎利用這難得的時間讀通了大乘教，而鄒容卻瘐死在獄中。這都是心境使然。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劉曉慶狂言道：如果坐牢我就要利用這空閑時間補學外語。不知她后來真正做到否？

　　五

　　若有人問我，你可以隨便在《紅樓夢》里的眾女子中選一位為妻，你會選誰？我想我不會選林黛玉，雖然她也是酷愛詩詞，而且才思敏捷，能吟出“孤月葬花魂”的千古絕句，但一天到晚哭哭啼啼，使小性子，我會受不了。我也不會選薛寶釵，雖然她有停機之德、詠絮之才，但會時時催我讀四書五經(jīng)，結交權貴，使我汲汲于功名富貴而無人生的逸趣、樂趣。但我會選史湘云為妻，她也非常喜歡詩詞，是最佳韻友，能吟出“寒塘渡鶴影”的天下奇句。但最主要的是我喜歡她的生活態(tài)度：樂觀開朗，笑口常開。在大觀園中能做出“醉眠芍藥裀”的驚天大事，端得是女中豪杰。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會使我充滿生活的情趣，其樂融融，在歡聲笑語中過好每一天！

　　六

　　我很喜歡唐朝和尚慧寂的一首示法詩，他是溈仰宗的開創(chuàng)人。詩曰：“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禪。釅茶三兩碗，意在钁頭邊�！辈怀纸�，不坐禪，以釅茶入禪甚妙。只是要想著钁頭，隨時挖除靈魂的一閃念，即佛家所說的妄念。

兩三年前，我在石門夾山寺參禪，有一天晚上與明禪法師在庭院里飲茶，在風聲、經(jīng)聲、夜色中，突然感到自心頓現(xiàn)真如本性，有“惠風吹散云霧，萬象森羅，一時皆現(xiàn)”的大悟感覺。后來我就將這種入禪悟道的感覺寫進了詩里。詩曰：“夾山寺院木森森，一片經(jīng)聲萬籟沉。和尚送來香茗飲，今朝始覺有禪心�！�

　　七

　　在佛典《傳燈錄》中有一則叫《丹霞焚佛》的公案：“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師（丹霞天然）取木佛焚之。人或譏之，師曰：‘吾燒取舍利’。人曰：‘木頭何有’？師曰：‘若爾者，何責我乎’！”

　　 丹霞燒木佛以取暖，因為木佛沒有舍利，所以可焚。也就是說木佛只是偶像，沒有佛性所以能燒。所謂佛性，只能在自心找。南宗六祖慧能說：“一切萬法，盡在自心中，何不于自心頓現(xiàn)真如本性。”只有直指其心，才能見性成佛。

　　 我大學的哲學老師說：泥塑的菩薩，里面都是草包。這則佛禪公案，即應證了這個事實。而一些不懂佛理的淺薄信眾，則迷信禮拜之，太可笑了。

　　八

　　牛頭禪的這幾句禪語很有文采：“青青翠竹，盡是法身；
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這就是三論宗、天臺宗的“若眾生成佛時，一切草木亦得成佛”的另類說法，而且精粹化了。在成佛的問題上不但人人平等，而且萬物平等。真是“佛國無疆容萬類”，了不起��！

　　九

　　“不俗乃仙骨，多情即佛心”。都說由至情至性，擴而充之，即大慈大悲。我觀察到高潔之人、多情之人往往容易遁入空門，如李叔同、蘇曼殊、李娜、陳曉旭等輩。《紅樓夢》中的妙玉、惜春可說是高潔之人了。前者是高潔得可怕，物極必反，“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后來在瓜洲古渡頭為強人所得，“終陷淖泥中”了。而惜春是只要念其判詞：“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便會使人潸然淚下。情到極時轉為空，我是認為情種賈寶玉后來是當了和尚的，管他高鶚是不是狗尾續(xù)貂。我自認為自己是一個多情的人，這幾年湖北省的一個寺廟老是給我寄佛經(jīng)和佛教刊物，似乎是意在渡我。兩三年前我也曾到石門夾山寺參禪住了二十來天，開始幾天感覺甚好，還作了不少禪詩，后來就感到憋悶了�；ê蜕恤斨巧畹囊痪湓挕暗�得出鳥”，倒是蠻吻合我當時的心境。看來是萬事皆有定數(shù)，機緣未到�；蛘呤俏疫@個人只能當居士，當居士也好，大文豪蘇東坡就是居士！

　　十

　　我很喜歡這樣的偈語，第一句似乎有社會主義性質。

　　偈曰：“一切為人民的人，都是菩薩。

　　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厭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拾得云：只要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這就是唐代寒山、拾得的高僧風范，人有如此大的度量，還有什么擺不平的呢！這也是一種斗爭的策略，使人不由得想起這樣的諺語：我且冷眼觀螃蟹，看他橫行到何時？！

　　十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常常在患得患失時默念《金剛經(jīng)》中的這幾句話，心中的郁悶就漸漸地消失了。

　　十二

　　詩曰：“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焙笠痪涑Ｊ刮蚁肫鹩暨_夫的詩句：“常恐多情累美人�！钡�遭到僧友的譏刺。說佛的多情乃救度眾生之情，非兒女之情。我便反駁道：美人亦屬眾生，既是眾生便要救度。況且怕連累美人，就是有側隱之心，側隱之心就是佛心。

　　十三

　　 后現(xiàn)代主義解構大師德里達說：語言的意義在于寫作，寫作本身就是一個不以作者的意愿為轉移的消解一切對立和區(qū)別的意義流動的過程。一切文本都是寫作，文本的作者做出的語音與文字的對立，終將被寫作本身所解構。

　　是的，我有這樣的經(jīng)驗，寫作是解構一切問題的良方。一進入寫作我便處于一種激情狀態(tài)，也是一種燃燒狀態(tài)。

　　十四

　　后現(xiàn)代主義大師�？碌乃枷胗幸淮笾黝}：快感，譬如性快感，具有無上的價值，必須無限制地追求。在我們這個沒有進入后現(xiàn)代主義社會的邦國中的不少男男女女們，在這一點上沒有落伍，趕得上時代。

　　十五

　　后現(xiàn)代主義進入哲學領域的標志是李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1924-1998）于1970年發(fā)表的《后現(xiàn)代的知識狀況》。他對法國1968年“五月風暴”之后的知識界的分析是：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已不再是關心人類命運和解放的社會精英，他們已經(jīng)技術化、職業(yè)化。而我要說：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中國的學生、知識分子也是一樣，但是還要加上一條“撈錢化”。

　　十六

　　后現(xiàn)代主義代表人物�？路Q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紀律社會”。他在《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認為：君主制時代的統(tǒng)治是依靠一些殘暴的、粗放的、效率低下的權力技術來加以維持的，而現(xiàn)代社會統(tǒng)治則是依靠一些更為“人道”的、精細和富有效率的權力技術來加以維持的。現(xiàn)代社會雖然消除了以往那種殘暴的統(tǒng)治形式，但卻并沒有消滅統(tǒng)治和控制本身�，F(xiàn)代社會依然是一個充滿了權力、控制和壓迫的世界。而且控制得更加嚴密了。

　　痛哉人類！不管社會怎樣發(fā)展，怎樣進步，還是如盧梭在《社會契約論》的開篇所說的：“人生而自由，卻無不在枷鎖之中�！�

　　十七

　　史學家余英時說：“‘豐衣足食’和‘衣食不足’的人都同樣需要一個‘精神的家’�！�

　　我的“精神的家”就是我的“求實齋”，我的書巢。

　　十八

　　只要心存道義，史學家余英時稱之為“具有文化深度”，有時富貴享受并不會軟化自己的骨頭。文天祥在和平年代是“性豪華，平生自奉甚厚，聲伎滿前”，但一旦江山社稷處于危難之秋，便能“痛自貶損，盡以家貲為軍費”。國亡家破被俘后，視死如歸，時窮節(jié)見，能寫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驚天動地的詩句，真是使人感佩！

　　十九

　　史學家余英時說“五四的錯誤在哪里？簡單地說，是在于它未能建立起接受西方文化的正確態(tài)度，未能了解文化的再造不在形式而在精神，不在軀殼而在生命，并且它所提出的‘全盤西化’的偏激口號也因過于損傷民族自尊心而無法為一般人所接受�！笔紫纫�聲明余英時先生的這段話是針對接受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問題而提的。我認同余英時先生的這種看法。“全盤西化”導致了對中國五千年燦爛文化的唾棄，真是淺薄的可笑�，F(xiàn)在的國學熱也是對“全盤西化”流風的一種抗擊�；厥讱v史，“全盤西化”的提出是罪在慈禧太后為首的頑固派。如果戊戌變法當年能夠成功，中華文化會得到更大更好的發(fā)揚，以后也不會提出“全盤西化”的口號了。由于“全盤西化”，五四運動后所開創(chuàng)的現(xiàn)代文學，其分類：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卻沒有傳統(tǒng)詩詞的一席之地（以往的詩歌類是不包括傳統(tǒng)詩詞在內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傳統(tǒng)詩詞是有著極其旺盛的生命力，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喜歡用這種含蓄蘊籍而朗朗上口的手法、形式來抒發(fā)自己的感受。所謂“詩言志，歌永言”。因為這種手法、形式是與中國的文化血肉相連、水乳交融的，是不可分割的。

　　二十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在納粹德國，希姆萊的助手，黨衛(wèi)隊的第二號人物，黨衛(wèi)隊保安處處長、蓋世太保副首領萊因哈德•海德里希由于其祖母薩拉•毛赤是猶太人，故在反猶的問題上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似乎只有這樣才可證明他超脫了猶太家庭，成了純日耳曼人。他根據(jù)希特勒的命令，瘋狂地制訂出滅絕猶太人的具體措施，其中包括集體屠殺、毒氣室、火化爐、拷打、結扎生殖器、餓死或讓沉重的勞役累死等慘無人道的法西斯行徑。使數(shù)以百萬計的猶太人死于他的屠刀之下。在各種傳記中說他有著敏銳的嗅覺，有著令人驚異的眼力，能事先看清敵友的動向。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精湛的政治手腕工藝學，體現(xiàn)了“懷疑一切”的那種統(tǒng)治者的怪癥。

　　很不幸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也曾出現(xiàn)過與萊因哈德•海德里希相類似的人物。此人由于當過漢奸，故整其人來也像萊因哈德•海德里希一樣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使我受到巨大的打擊。如果沒有此人我的人生是另外一種景象。由于我向往民主，又有著像祖國的黃河長江那樣奔放、進取、光明、頑強的個性，自然一開始就與他形成了漢賊不相容的緊張局面。使我感到非常扼腕痛心的是在上個世紀1988年中國思想最解放的年代，他在辦公室攻擊新時期的領導人、攻擊文藝界人物、攻擊知識分子及一切進步人士（此人有個特點就是不攻擊日本人）時，我沒有與這個整人魔鬼作斗爭，后來卻像孱頭一樣逃下陣來。這是我個人歷史上的莫大恥辱，這是需要我今天作最深刻懺悔的一件事！

　　二十一

　　問：“和尚痛否？”答：“不痛�！眴枺骸昂蜕泻巫愿�？”答：“七十老翁何所求！”上面這段對話是在萬歷三十年（1602年）三月十五日的北京皇城監(jiān)獄。這天李贄要侍者為他剃頭，乘侍者離開的間隙，他用剃刀自刎，血流遍地，但尚未斷氣，已不能說話。侍者問他，他用手指在侍者的掌心中寫字作答。他在這種極端的痛苦中兩天后才氣絕身亡，時年七十六歲。這個大文人、大學者、大思想家，他結束了長達二十一年消沉的官宦生涯后，出家為僧，徹底擺脫了俗務，只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讀書著述而不可得。后來他找到湖北麻城龍?zhí)哆@個地方，便想永遠在這里讀書著述直到圓寂。可是萬歷二十八年（公元1600年）湖廣簽事馮應京應當?shù)厥考澋囊�求，指使一批打手驅逐李贄，燒掉了他的芝佛院，毀掉了他為自己準備的埋骨塔�！�…幾�?jīng)周折，他被好友馬經(jīng)綸接到北京附近的通州居住。極可痛心的是最后告發(fā)李贄的主要人是東林黨享有盛名的“君子”之一的都察院禮科給事中張問達。問題很簡單，東林黨雖然自命清流，反對“閹黨”，卻是尊孔的。李贄這個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的異端，自然成了他們的敵人。后來明神宗便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將他逮捕下獄。

　　 看了這段敘述，我想所有的文人都會寒心，封建社會是文人的地獄，還是現(xiàn)代社會好，有法制有人權。你看大名鼎鼎的李敖，也是個老與當局唱反調的“異端”，但現(xiàn)代社會能夠寬容地（只要不違法）讓他嘻笑怒罵，讓他睥睨一切，而且還可以競選總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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