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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齊勇:懷念張岱年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我的老師蕭萐父、唐明邦先生等都曾在北大讀書或進修,聽過張先生的課,是張先生的學生。我作為晚輩,通過老師們的真情回憶了解了太老師的人格與學問,又讀了《中國哲學大綱》等著作,對太老師非常仰慕。1983—1984年前后,我因研究熊十力哲學,開始與張先生通信,向他老人家請益。

  

  我第一次拜訪張先生是在1984年4月5日的上午,當時張先生75歲。我與李明華學兄一道向先生求教。張先生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是正直、厚道與平易。這樣一位飽學之士,一位長者,卻沒有一點架子。先生說話中氣很足,字正腔園。我們首先請教張先生與熊先生的交往過程,他談到1932年,因他在《大公報》的《世界思潮》副刊上發(fā)表了幾篇文章,熊先生讀后頗為贊賞,對張先生的長兄申府先生說,我想和你弟弟談談,于是張先生即到熊先生寓所拜訪。張先生說,當時熊先生住在崇文門外纓子胡同,是借住梁漱溟先生家里的房子。熊先生后來住銀閘胡同,住二道橋,張先生都去過。熊先生在京時,張先生大約每年拜訪他兩三次,主要交談有關佛學和宋明理學的問題。

  

  我注意到《十力語要》中熊先生有《答張季同》、《答張君》、《與張君》等多通函札。一般說來,對平輩稍晚一點的稱“君”,故熊先生如是稱呼。熊先生對張先生甚為器重,在信函中又稱張先生為“賢者”、“仁者”,說張先生有“篤厚氣象”,與張先生交流“此士先哲遺文,返在當躬體驗”的心得,而批評“剽竊西學”者。熊先生亦對張先生關于中國哲學的“一”、“木根”、“本原”即為“本體”之代語之說和有關魏晉時代的體無、獨化論的看法提出了不同見解,致函加以討論。

  

  張先生將他與熊翁的交往,娓娓道來。他特別告訴我們,《新唯識論》語體文本“附錄”中的《與張君》,也是答復他的。從這一函中,我們可以知道,張先生與熊先生討論體用論,尤其是王船山的體用論,見解上有不少差異。但這并不影響二位先生的交誼。張先生給我們講了熊先生與廢名(馮文炳)先生扭打的掌故,又講了林宰平先生與熊先生交往的故事。張先生笑著說:林宰平先生說,他老熊總是以師道自居,熊先生則說,我有此德,我為什么不自居?!

  

  張先生談了熊先生哲學思想的淵源、轉變,與西方哲學、與唯識學的關系,與朱子、陽明、船山的關系,在現(xiàn)代哲學界的地位等等。他肯定熊先生“造詣較深”,認為現(xiàn)代中國哲學史上,熊十力、馮友蘭、金岳霖、梁漱溟四位大家都很重要。

  

  在張岱年先生的介紹下,我曾于次年3月再次赴京時,到阜成門內王府倉胡同29號,拜訪了他的長兄張申府先生。申府先生那年92歲。

  我親耳聆聽了老師宿儒在湯一介先生創(chuàng)辦的中國文化書院舉辦的第一屆中國文化講習班上的演講。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集中地品味著中國文化的大餐。1984—1985年因研究熊十力而拜訪一些前輩,又聽了前輩們的演講,那段經歷可以說影響了我的后半生。記得那一次集中聽了梁漱溟、馮友蘭、張岱年、周一良、侯仁之、金克木、季羨林、任繼愈等等先生們的演講,如坐春風。1984年春天赴京時我曾拜訪過梁、馮等先生,爾后又數(shù)次拜訪梁先生。我清楚地記得岱老于1985年3月15日上午在中國文化講習班上的演講。他在這次演講中說:1947年,金岳霖先生問我,熊十力哲學是怎么回事?金先生自問自答:“熊十力哲學背后有他這個人,而我的這個哲學背后沒有人。”張先生接著說:金先生用英文思考,然后再翻成漢語,而熊十力哲學是他生活的一個表現(xiàn)。

  

  其實,我們也可以套用金先生的話來評價張岱年先生。張先生的學問是他的人格的表現(xiàn),生活的表現(xiàn),修養(yǎng)境界的表現(xiàn)。他的學問、人品、生活是貫通的,一致的。1985年12月,我們武漢大學與北京大學等單位在黃州舉辦紀念熊十力先生一百周年學術討論會,張先生專為此會寫了《憶熊十力先生》一文,印100份提交大會。這篇文章已在《光明日報》公開發(fā)表,又收入我們編的、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玄圃論學集》中。這篇文章的手稿,陳來教授于2003年3月檢出寄我保存,以便將來在有關熊十力先生及其研究的文獻檔案中收存。我今天重讀這一手稿,百感交集。張先生用簡潔的語言,概括了熊先生思想的主旨,表達了他的敬意。此手稿共6頁,用北京市京昌印刷廠印的薄薄的400字文稿紙寫的。

  

  張先生寫給我的好幾封信,我集中貼在一個大本子上(還有梁漱溟先生、石峻先生、任繼愈先生等的復信),可惜數(shù)次搬家后這個大本子不知放到什么地方了。我最近又找到張先生1993年12月23日的親筆信,信中張先生對我的《為熊十力先生辯誣》一文表示支持,認為寫得很好,說“您的文章根據事實講明道理,態(tài)度是嚴謹?shù)。?/p>

  

  二十年來,我去北京出差、開會,總是要到張先生府上拜訪。去得最多的是中關園48公寓103號。張先生住在那么狹小的房間,那堆滿書籍、雜志的書房,常常接待像我這樣的外地后生。每次交談都有不少收獲。開始,張先生總是堅持把包括我在內的客人送下樓,后來才改為送到門口。以前每年春節(jié),我都給他寄賀卡,他每次必回賀片。后來我怕他回寄麻煩,不敢再寄了。我每次拜見他,他都要問武漢大學中國哲學教研室各位老師的近況。記得1999年10月我們赴京出席紀念孔子誕辰2550周年大會。7日上午開幕式結束后,在人民大會堂東門,我趕出去送即將離開的張先生。他一見到我,開口就問:“老蕭、老唐還好吧?”我說,蕭老師、唐老師也來了,他們剛才坐在臺下聽你講話,現(xiàn)在在后面哩。他又說:“我經常見到令兄!奔倚止R家在北京師大工作,亦常去拜訪、探望張先生。2001年7月,我們赴京出席第12屆國際中國哲學大會,21日在北京會議中心,也是開幕式結束之后,我趕過去送離席的張先生,他一見到我,也是問蕭老師、唐老師,也談及家兄。那時他已經是92歲的人了;氐轿錆h,我對蕭、唐二師說,張先生非常敏捷,記憶力、反應能力都很強,活一百歲應無問題。

  

  張先生家搬到藍旗營后,我只去過兩次。一次是2000年8月,我出席在北京大學達園賓館舉行的“新出簡帛國際會議”期間,另一次是2002年3月底4月初,我出席在清華大學甲所舉行的“新出楚簡與儒學思想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頭一次是我與博士生張杰一道去的;
第二次是我一個人去的,我與張先生交談大半小時后,劉鄂培先生也到張宅,我們繼續(xù)交談。這兩次我都是援舊例,提了一點水果去的。一進門,張先生與老夫人仍舊是站在門邊迎接,告別的時候兩位老人仍舊是走到門口相送。兩位老人一前一后,身體挺得很直。只是張先生落座和起來時不那么靈便了,耳朵有點背了。頭一次,我們送他《郭店楚簡國際會議論文集》一冊。第二次,我問他寄給他的一套《熊十力全集》收到了沒有,他說收到了,說你們編得好。

  

  這兩次,我與張先生交談的主要內容是郭店楚簡與上海博物館藏楚簡。張先生對這些新出土的儒道兩家文獻十分感興趣,他始終了解中國哲學史學界的最新研究動態(tài),他知道《性自命出》與《老子》的三種文本,他期待著上博簡《周易》的公布。我跟他談《孔子詩論》,又說,孔門七十子將有新的資料,如《仲弓》、《顏淵》等。他問我,是一些什么內容?我說,我也是聽說有這些篇名,還要等待整理者發(fā)表。他對儒家資料和儒家傳統(tǒng)給予了更多的關注。

  

  2004年4月25日,驚悉張先生仙逝的噩耗,我悲痛不已。惜因屆時先父生病,我隨侍在側,未能親赴北京出席張先生追悼大會和稍后在清華舉行的張先生學術思想討論會。我十分懷念這位忠厚長者對我的指導、提攜、關心和愛護。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他每出一種專著,都贈送給我一冊,如《真與善的探索》、《文化與哲學》、《中國倫理思想研究》、《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要論》、《張岱年文集》(第一卷,清華版)等,都親筆寫了“齊勇同志惠存”并簽名、具時。這使我十分感動。我曾參與了由他老人家領銜主編、方克立先生主持的《中國文化概論》一書的編寫工作。我寫的有關《中國古代哲學》一章,曾經他老人家親自審閱、修訂。

  

  “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我深深地懷念張岱年先生!張先生的為人為學,是中國哲學史界的楷模!

  

  茲附錄我于4月25日給陳來先生發(fā)去的并請他轉北京大學治喪辦公室的唁電:“驚悉國學大師張岱年老先生仙逝,無限哀痛!謹向您,并通過您向張先生家屬與北京大學、北京大學哲學系致以親切的問候。張先生是我國著名哲學家,是學界泰斗,是中國哲學界的大師!張先生德業(yè)雙馨,是哲學界的楷模!他的哲學創(chuàng)識,他對中國哲學智慧的發(fā)掘,他的中國哲學史的創(chuàng)造性研究和‘文化綜合創(chuàng)新論’,是20世紀我國哲學的寶貴遺產。他對我們武漢大學和湖北省哲學史界幾代學人給予的關愛和教誨,永遠銘記在我們心中。謹代表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全體師生員工,代表蕭萐父、李德永、唐明邦教授,代表中國哲學學科點所有同仁,代表湖北省哲學史學會全體同仁,向我們敬愛的張岱老致哀!張先生的精神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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