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菁:看不見的顏色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金安平的《合肥四姊妹》里,記了這么一件事。張元和小時候有個玩伴,是家里供養(yǎng)的盲眼小比丘尼。她們常玩的一個游戲,是由張元和描述各種事物給小比丘尼聽。
小比丘尼除了問東西的形狀,也要問顏色。雖然她生來就是瞎的,不可能知道顏色是什么,但她說:“顏色雖同我沒有什么大關(guān)系,可是我要知道,我希望多曉得兩種顏色比多誦兩卷經(jīng)還熱切!
她不難知道聲音的大小,空間的遠近,溫度的冷熱。但顏色卻是一種她不懂的語言。顏色不可觸摸,無法聽見,對盲人彷佛不存在,對明眼人卻真實不虛。
我感到彷佛可以理解,小比丘尼為什么拿誦佛經(jīng)來比喻她對顏色的好奇。比如《妙法蓮華經(jīng)•妙音菩薩品》,虛空中忽然生出了八萬四千朵寶蓮花。每一朵寶蓮花都以閻浮壇金為莖,白銀為葉,金剛石為蓮須,顏色鮮紅如同鸚鵡嘴的甄叔迦寶石為蓮臺。我們這些明眼人,不是也同樣看不見經(jīng)里描述的世界嗎?我們不也在字面上揣摩、猜測著,“閻浮壇金”、“甄叔迦寶”各是什么樣的顏色?就像盲眼比丘尼想知道,穿在她朋友身上的青、某個特定日子天空里的藍。
《合肥四姊妹》一書記述安徽合肥的名門世家,張家四姊妹的故事。老大張元和后來嫁了昆曲演員顧傳王介,老二允和嫁語言學(xué)家周有光,老三兆和嫁作家沈從文,老四充和嫁給漢學(xué)家傅漢思。張元和與顧傳王介的婚姻,突破了階級的界線,在當(dāng)時頗不尋常。
除了四姊妹之外,書中還有許多年輕女性的側(cè)影,同樣引起我注意。她們有的和愛人私奔了。有人未婚生子,把嬰兒丟棄在旅社。有人終身不嫁,卻抱走別人的女兒。有人因嫁作側(cè)室而發(fā)了瘋。有人被丈夫拋棄而窮困潦倒。有人恐懼失節(jié)。
一個新時代,新的不只是政治上的主義。愛人的方法也是新的,廝守的方式也是新的。張兆和在受到沈從文追求時,曾經(jīng)猶豫著不知能否相信“愛情”這個觀念。這些女性們要為自己謀出一條路來。相信什么,愛或不愛。她們當(dāng)中有多少人后悔過自己的選擇呢?恐怕,事過境遷之后,才意識到自己做的是什么樣的選擇,造就怎樣一出戲碼。
顧傳王介死后,張元和有一回上臺演《長生殿》里的“埋玉”,也就是唐玄宗埋楊貴妃的一折戲,驚覺自己在傷悼丈夫顧傳王介。張兆和,則在沈從文死后,整理信件與遺稿,感到第一次理解了沈從文生前的壓力。時間為故事補筆,一點一點地,顯透出事物的顏色。
顏色確實充滿魅力。顏色甚至是神秘的——物質(zhì)凝縮,聚合,顯相為我們眼前的一切。盲眼小比丘尼看不見,所以好奇。有時明眼人也是盲目的,讀他人的故事,得看到事后多少年,才能明白整個兒是怎么回事。甚至,還沒開始領(lǐng)會自己的故事呢。
或許終有一天,我們會發(fā)現(xiàn),那些一時的執(zhí)著,遲不放手的愛恨,也就像是傍晚的天空里,變幻無常的顏色。那時就能安靜坐下來,沖一杯茶,平淡地看自己,像看臺上鑼鼓正密的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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