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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劍梅:我在美國的教學生涯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

  一九九八年我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獲得博士學位之后,便到馬里蘭大學的東歐及亞洲語言文學系擔任助理教授。在哥大畢業(yè)之前,我還到舊金山州立大學外語系擔任講師一年,這樣算起來,我已有七年的教學經(jīng)驗了。

  走出哥大進入馬大的這一年,差不多是我的”三十而立”之年。站立在學生面前,我固然感到自豪,但也感到沉重。馬大是研究性大學,要求教師在六年之內(nèi)至少要有一本學術(shù)著作出版,才能得到終身教職,但教學又是自己的真正職業(yè),這就意味著一站立起來就得”雙肩挑”。七年來,就這樣,研究性寫作,教學,加上后來生了孩子,這三重工作把我壓得喘不過氣。我常對父母訴苦說:我身上壓著三座大山啊,快得憂郁癥了。我明明知道,美國的職稱評定帶有機械性,如果英文學術(shù)著作不能及時出版,就拿不到”鐵飯碗”,過不了”終身教職”這一關(guān),因此應當把精力放在對付”研究”這座大山,可是,腦子雖然明白,心靈卻加以拒絕!笆紫鹊冒褧毯,當個好老師”,這是心靈的絕對命令,這就是”職業(yè)良心”吧。大約是這個絕對命令,所以多年來我總是把教學放在第一位,把心思首先放在教學上,今天所以愿意和同行朋友們談論教學,也是因為多年的心思似乎也化作一點心得。

   (二)

  我在哥大讀的是東亞系,博士導師是王德威教授,學習的重心是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到馬大后教的主要課目也是中國文學藝術(shù),包括中國詩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簡史,中國電影。走到大洋彼岸,用英文授課,還是離不開故鄉(xiāng)故園的方塊字。只是在中國的講臺上,要講”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一句,可以脫口而出,而在美國課堂,則必須用詩意的英語表述,這種語言轉(zhuǎn)換非常困難。目前來自大陸又進入美國東亞系講壇的同行們,大多數(shù)在國內(nèi)是大學外語系出身,而我是北大中文系出身,英語的感覺和轉(zhuǎn)換能力,自然不如他們。在烏龜與兔子的競賽中,我總是充當烏龜?shù)慕巧,在教學上其實也是如此,顯得特別笨重,特別費力。

  而我覺得真正困難的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美國學生對”人文”特別是對中國人文的興趣問題。到美國之后,尤其是深入美國社會之后,才知道美國人與中國人的文化理念﹑文化規(guī)范﹑文化心理確有很大的差別。就說文化心理吧,進入學校的中國青年學生,聽老師的道德”說教”與人文”說教”恐怕是理所當然的吧。中國的教學結(jié)構(gòu),自古到今就有三維,即德育﹑智育﹑體育,而美國(不論是中學或大學)則只有二維,即只有智育和體育,(教會學校例外)。這種結(jié)構(gòu)再加上杜威實用主義理念在美國的影響,學生的接受心理就更難以承受”說教”了。其實,不僅是學生,哪怕是學校的領(lǐng)導人和一些教授,也自覺或不自覺地把培養(yǎng)學生的”職業(yè)技能”或謀生手段作為教育的第一目的,而不是把提高學生的整體生命素質(zhì)(包括理想追求﹑人文精神﹑歷史眼光﹑道德素養(yǎng)﹑良知體系﹑審美能力﹑生活態(tài)度﹑人格水平等)作為第一目的。讀書就是為了謀取一個飯碗,這已是天經(jīng)地義。至于孔夫子所說的教育是讓學生”學為人”﹑培養(yǎng)優(yōu)秀人性等等,似乎離美國很遠。據(jù)一些老教授講,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美國有一段時間也挺重視道德教育﹑人文教育,我沒有研究這段教育史,不能確證此事。但我看到的現(xiàn)狀卻是,美國教育中的實用主義理念越來越普遍。我的教學,面臨的第一個挑戰(zhàn),就是學生對文學藝術(shù)乃至對人文精神缺少基本的認識的興趣。

  馬里蘭大學設(shè)立”東歐及亞洲語言文學系”,當然也希望從這里能走出東歐研究和亞洲研究的專家,但更多的是著眼于給現(xiàn)在各系的學生作必修課和選修課之用,以增加他們的異質(zhì)文化知識?墒,我見到的學生,他們開始時幾乎都只是想到這個偏遠的文化課拿點學分,即使學了東歐和亞洲的某種語言和某種人文知識,也只是為了以后多一個謀取職業(yè)的門道而已。本來有幾個學生(包括來自大陸﹑臺灣﹑香港的學生)還想選擇”文學道路”,但后來看到美國的文科畢業(yè)生不僅難以找到工作,而且即使找到了工作薪水也很低,便趕緊從文學路上”逃亡”了。面對這種境況和心態(tài),我意識到,對于我的學生最重要的首先是不僅”身”要進入課堂,而且”心”也要進入課堂。倘若心不在焉,我講得再認真也沒有用。因此,每次開學,我都要進行一番讓學生不知道是說教的說教。這就是要說一些重視人文的真道理。

  我警告他們,如果一個年青人,在大學里深造了四年,走出學校大門時,卻全然不知人生的根本,或不知一個”完整的人”是什么意思,那么,他的四年學習,基本上是失敗的,至少失敗了一大半。我常常引用我父親劉再復在香港的一次題為”教育﹑美育與人的生命質(zhì)量”的演講稿來說服他們。我父親認為,我們教育的第一目的不是培養(yǎng)”生存技能” (surviving skill),而是要提高”生命質(zhì)量” ” (life quality)。也就是說要培養(yǎng)學生了解生存的意義與人生的根本,從而確定人的靈魂維度。他引用史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所闡述的觀念,說明人的建設(shè)的關(guān)鍵是靈魂的建設(shè),即人文維度與靈魂維度的確立!比绻挥兄R和技能,那么人還是平面的,只有長度和寬度;
人類知識愈來愈多,寬度和長度增長了,但是缺少一個東西,即缺少第三維度,這第三維度就是人文維度;
只有具備了第三維度,人才有深度,生命才是立體的。生命質(zhì)量就是要求人要具有內(nèi)在深度,具有完整的立體的生命!盵1]

  我于是告訴學生,人與人的差別最根本的就是生命質(zhì)量的差別。一個完整的人,或者說一個立體的人,光有長度和寬度是不夠的,即光有知識﹑有技術(shù)是不夠的,只有當他同時也擁有深度的時候,才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學理工﹑學自然科學的人,只有當他同時也擁有人本關(guān)懷﹑人文素質(zhì)的時候,他才是一個健康的﹑豐富的﹑完整的生命存在。

我還告訴他們,作為一個有抱負的學生,光到學校進行頭腦的訓練是不夠的,還要有心靈的培育。優(yōu)秀的心靈使頭腦獲得方向,使頭腦的產(chǎn)品獲得真價值。任何技術(shù),都有雙面性,原子能可造福人類,也可以毀滅人類。我甚至還得和他們講講”幸福觀”,因為他們大多抱著”享樂主義”的人生觀。我跟他們說,一個沒有音樂耳朵﹑沒有審美眼睛﹑沒有文學感覺的人不會有真正的幸福,很可能一輩子只是一個機器的附件或一臺計算機的附件。當然我在進行這種說教時,要講些故事,要舉些生動的例子。經(jīng)過多年來的教書生涯,我確信這番說教,乃是教學的前提,的確能激發(fā)學生的學習熱情和人文興趣,并非白費口舌。美國人講究實用主義,我一上課偏偏要挑戰(zhàn)一下杜威先生的這個覆蓋美國的主義,偏偏要講文學藝術(shù)的“無用之用”的大道理。這一挑戰(zhàn),如果用禪宗的語言來表述,就是給入門的學生先來一”棒喝”,叫你別太實用,叫你好好聽我講點中國文學與中國文化。

    

 。ㄈ

  正因為東西方文化觀念﹑文化規(guī)范﹑文化心理存在著巨大差距,所以西方的學生學習中國文學也就不那么容易。有的課文,對于中國學生極容易理解,對美國學生卻不那么容易理解。選修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課程的大學本科生大多對中國歷史和文化一無所知,有的學生甚至連大陸﹑臺灣和香港的區(qū)別都茫茫然,有的美籍華裔學生對中國文化雖然稍有一點認識,但講來講去,似乎也只知道打入好萊塢的成龍﹑李連杰和拍《藏龍臥虎》的李安。面對這樣一群學生,我有時真是感到頭痛,不知從何教起,不知如何引導他們在短短的一個學期之內(nèi)了解二十世紀中國豐富的文學和文化。面對他們,我常常想起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說實在的,他們實在是太”輕”了,整天沉浸在大眾娛樂文化中,吃麥當勞,看球賽,留戀好萊塢電影,被商品社會層層包圍,相比之下,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重”得讓他們無法承受,無法理解。我在《亞洲周刊》的專欄中,曾寫了一篇論”輕”與”重”的文章,當時就是從教學中引發(fā)出的感慨:

  

  ”在美國校園里用英文講授中國文學時,我發(fā)現(xiàn)美國學生并不缺少輕的興趣,他們其實犯的都是‵失重′的毛病。經(jīng)過了后現(xiàn)代社會文化工業(yè)的洗禮,我的學生大多只懂得欣賞‵輕′的﹑幽默的﹑好玩的東西,十分懼怕沉重感。偏偏我所教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又承擔了大量的歷史和民族的苦難,讓學生們大大叫苦,而我也常?嘤谡也坏脚c他們對話的途徑。偶爾在課上放一兩部中國影片,他們也嫌太沉重了。學生們的這種失重感揭示了后資本主義工業(yè)社會的文化轉(zhuǎn)向,正如詹姆遜在他的《文化轉(zhuǎn)向》一書所論述的,如果說現(xiàn)代性還擁有崇高的美學的話,那么后現(xiàn)代性則完全拋棄了崇高,拋棄了美的自律狀態(tài),轉(zhuǎn)而推崇美所帶來的快感和滿足!盵2]

  

  于是,我毫不客氣地批評學生們沉浸于”輕”的可怕,激發(fā)他們走出消費文化,走出快餐文化,走出享樂文化,感受一下”重”的真實感,感受一下中國文化的復雜性,從而對他們自己的文化也獲得一種反思與觀照的能力。

    

  面對美國學生的文化心理和實際水平,我認為教學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讓他們了解中國文學作品產(chǎn)生的歷史場合,即產(chǎn)生文學作品的語境。我以前在大學里選修英國文學和美國文學時,老師一上來就進行本文批評,似乎從沒有一個”文學史”的概念。西方文學批評很重視文本的分析,這是好的,但如果太執(zhí)著﹑太過分,就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形式結(jié)構(gòu),不知精神內(nèi)涵。特別是對于美國學生,他們對中國本來就很陌生,講起中國文學作品,如果不知道語境,就會陷入結(jié)構(gòu)分析的陷阱之中,如墜煙霧。意識到這一點,我這些年便有意識地挑戰(zhàn)新批評﹑結(jié)構(gòu)主義﹑后結(jié)構(gòu)主義等時髦的教學法,有意把語境看得比語言還更重要。無論是講中國文學還是講中國電影,都充分地講清時代,講清中國的具體歷史場合。例如我常從晚清的梁啟超講起,從小說革命講起,讓學生明白為什么中國文學被提高到國家話語的高度,成了拯救國家﹑改造國民的工具?為什么中國知識分子一直都走不出”感時憂國”的情懷? 為什么現(xiàn)實主義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主流表現(xiàn)形式?又比如講魯迅的《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就首先要講中國歷史的漫長,傳統(tǒng)包袱的沉重(和美國完全不同),保守力量的根深蒂固。由于中國黑暗的特別濃厚和民族劣根性的特別頑固,啟蒙者就不得不采取”矯枉過正”的策略。如魯迅所言,本意只想讓主人開窗戶,可是主人太保守又太刁頑,只好威脅說,如果你不開窗就掀掉你的房子,這主人才肯折中地開了窗子。歷史場合講清了,才能說明魯迅當時為什么那么激烈,才能說明魯迅說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吃人”是什么意思,也讓美國學生不會因為讀了《狂人日記》之后誤以為中國文化乃是血淋淋的血腥文化。我記得在課上曾有過幾個美國學生問我,是否中國歷史上常常出現(xiàn)野蠻的”吃人”事件。經(jīng)過我的解釋后,他們才明白,魯迅所說的”吃人”是一種文化隱喻,是五四新文化對封建文化的隱喻式的抗議。

    

  (四)

  重視語境的講述,是我的教學特點。為了把這一特點發(fā)揮得更好,我又把語境分為幾個層次,也可稱作語境結(jié)構(gòu)的設(shè)定。語境應包括歷史語境﹑政治語境﹑文化語境和審美語境即文學藝術(shù)自身語境。

    

  一個作家﹑導演的作品的產(chǎn)生除了和他們所處時代的政治﹑文化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之外,還與他們在文學藝術(shù)發(fā)展鏈條上的具體位置有關(guān)。例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屬于處于京派位置與處于海派位置的作家,就必須講清楚。二﹑三十年代處于京派位置的周作人﹑沈從文和處于海派位置的施蟄存﹑劉吶歐等對現(xiàn)代化浪潮的感覺就全然不同。如果說海派歡迎”聲光化電”并抒寫聲光化電下人的心理感覺,那么,京派則與此拉開距離,這才有”談龍說虎”的閑適散文,而魯迅的《野草》則異于南北兩端,在現(xiàn)代化潮流面前徘徊不安,既沒有躲進”自己的園地”的隱逸之情,也沒有歡呼聲光化電的興奮之情,更多仍然是彷徨與焦慮的現(xiàn)代感,是對存在意義的叩問。講清魯迅﹑周作人、沈從文﹑施蟄存的流派語境,再進入他們的作品分析自然就容易明白得多。

    

   一個作家與時代和藝術(shù)思潮的關(guān)系是非常緊密的,他(她)塑造著時代,也同時被時代所塑造。比如當我們讀女作家丁玲的文學作品時,就不能把它們看成一成不變的整體,而是應該看到它們在各個歷史時期所顯示的不同風貌與不同的藝術(shù)價值。比如二十年代末,丁玲受到五四新文藝的影響,她在《莎菲女士日記》表現(xiàn)出了女性對自己身體欲望的認識,表現(xiàn)出了女性主體的覺醒。到了1930年,她轉(zhuǎn)而接受早期普羅文學的”革命加戀愛”的文風,把新女性的主體意識寫成了小資產(chǎn)階級的閑情與趣味,成了不值得追求與肯定的東西。四十年代的延安時期,她雖然已經(jīng)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洗禮,可是并沒有完全放棄女性主義批評的角度,(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我在霞村的時候》這篇小說中,我們還能深深體會到她對女性命運的關(guān)懷。到了丁玲得到斯大林文學獎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這一階段,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女性主義意識已經(jīng)基本上被意識形態(tài)的寫作所代替,只在黑妮這一小小的角色中,還能看到一點點微小的個性的痕跡。到了她晚年所寫的《杜晚香》,我們則看到她已經(jīng)完全成為政治的寫作工具,一點個體的聲音也聽不到了。給學生講丁玲的各個寫作階段,可以讓他們更深入地了解作品與歷史語境﹑政治語境和藝術(shù)語境之間層層復雜的關(guān)系。

    

  又如中國電影,除了講述每個電影的大時代場合之外,又必須講述該影片導演產(chǎn)生的藝術(shù)小時代場合。中國當代電影藝術(shù)已經(jīng)經(jīng)歷六代轉(zhuǎn)換,每代都有自己追求的藝術(shù)重心和表現(xiàn)特點。

就以張藝謀為代表的第五代和以賈樟柯為代表的第六代來說,其審美趣味就大不相同。第五代導演是中國八十年代的”文化熱”(文化反思運動)的產(chǎn)物,與”尋根派”小說和”實驗小說”的文化關(guān)懷有相通之處﹣﹣不再轉(zhuǎn)述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而是以充滿主體性與個體化的語言對歷史進行重寫。像張藝謀的《活著》﹑《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陳凱歌的《黃土地》﹑《霸王別姬》﹑田壯壯的《藍風箏》都是對文化的尋根,對歷史的反思與重新書寫。在第五代的電影美學革命中,揮之不去的仍是重新書寫歷史的情懷,所以電影中的女主角,基本上都成了闡釋寓言式的歷史景觀的符號,其女性主體都被大的歷史敘事所淹沒?梢哉f,第五代導演的作品是對主流文化和權(quán)威話語的有力反抗,是中國影壇走向國際影壇的凱旋,但是其對當代生活和”個人化”的表現(xiàn)仍然不足。第六代導演則對九十年代社會轉(zhuǎn)型期與社會商業(yè)化有著強烈的響應,與當代生活尤其是個體生活聯(lián)系得更加緊密,不再熱中于歷史的大敘述,而是回到現(xiàn)實,回到現(xiàn)代性潮流沖擊下的日常生活﹑城鄉(xiāng)矛盾﹑個人的生存危機和情感波動等,比如張元的《北京雜種》﹑王小帥的《北京自行車》和賈樟柯的《小武》都是都市漫游者的記錄,描寫形形色色的的都市邊緣人,以及尋找被城市現(xiàn)代化進程所掃蕩的個人記憶。這一代的導演,對第五代把歷史寫成寓言故事不感興趣,而是更加注意身邊的故事,注意真實性與客觀性,注意都市體驗和個體的掙扎,可以說更為”個人化”一些。當學生弄清這兩代導演的不同藝術(shù)語境后,他們也就更能理解他們不同的藝術(shù)追求與藝術(shù)價值。

    

   (五)

  我的強調(diào)語境解說的教學法,用中國傳統(tǒng)史書的基本概念來表述,就是在分析講解”傳”(人物﹑故事﹑情節(jié)﹑文本結(jié)構(gòu)等)時,不忘先講清”志”。我的同窗同行王崗曾著《浪漫情感與宗教精神》一書,他很善于讀歷史,說讀史書特別要重視讀”志”。范文瀾曾論述道:”只有紀傳,沒有志書,不能說是完整的國史!保ā吨袊ㄊ贰返谌幍谝徽碌谖骞(jié))此說就被我理解為要重視讀“語境”。所謂”志”,便是產(chǎn)生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制度﹑環(huán)境。打開《“史記》”,我們總是先進入伯夷傳﹑孔子傳﹑項羽傳等,往往忘記認真讀一讀”志”。可是要真正講清楚伯夷﹑叔齊,不把這兩位志士﹑逸士所處的湯武革命時代講清楚是不行的。中國的三皇五帝延至商紂時代,所有的政權(quán)更換,都采取和平方式,即都用禪讓方式。周武王討伐暴君雖有道理,但它破壞了這一方式,所以才有伯夷﹑叔齊兩兄弟譴責周武王的”以暴易暴”的說法。伯夷﹑叔齊的逃亡,是對暴力方式的拒絕,并非是對紂王的絕對忠誠。韓愈的”伯夷頌”,把伯夷﹑叔齊改寫成忠于君主的儒家楷模,很值得質(zhì)疑。但這種質(zhì)疑,也只能靠對”志”的理解。

    

  我講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重心放在講魯迅﹑沈從文﹑張愛玲三個點上,但都把他們放在”志”的前提下來闡釋。五四前后,中國正從鄉(xiāng)村時代向城市時代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應是二十世紀中國”志”的主要內(nèi)容。魯迅熟悉鄉(xiāng)村,他寫出了中國鄉(xiāng)村時代最后瞬間中國底層農(nóng)民的苦難并借此寫出民族的大苦悶和民族劣根性的大包袱。而沈從文則對時代的轉(zhuǎn)變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他寫的是真實中國鄉(xiāng)村古典人性美的挽歌。邊城,翠翠,清澈的山水,即將被城市工業(yè)文明所污染﹑所破壞,他要用筆描繪出最后的純真的圖畫,以襯出現(xiàn)代文明的丑陋。沈從文的思路,在中國近代史上,從章太炎開始就有,章氏之后的梁漱溟等,也有這種思路。說清”民粹派”的思路,就說清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志”。至于張愛玲,她本來就生活在大城市,居于現(xiàn)代化的中心,所以寫起城市生活和城市人物心態(tài),就顯得逼真,而對于農(nóng)村,她卻完全是陌生的,沒有到過鄉(xiāng)村,卻硬寫出鄉(xiāng)村大變動的《秧歌》,就未免吃力。文字語言功力雖深,但其中的漏洞卻不能不暴露出來。美國是一個城鄉(xiāng)差距比較小的國家,美國的青年學子很難理解中國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巨大轉(zhuǎn)變中的種種心態(tài)事態(tài),如果未能給他們講清中國轉(zhuǎn)型的”志”,就不能講清其轉(zhuǎn)型歷史條件下的作家作品。這也許是中國課堂上無須焦慮的問題,但對于我,則是要”狠下工夫”想清說清的問題。

    

  談起”志”,我有時也想起賽依德所講的”東方主義”。他說”東方主義”是西方對東方的所有觀念﹑形象及幻想的制造。的確,如果我們的教學與東方的歷史語境脫離,而只是以西方普遍化的歷史觀念來看待中國,那確實會陷入以歐美為中心的認識論,我們則成了一群制造”東方主義”的東方人。其實,就連講解東方主義這一概念本身,也得放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來談。比如陳小眉在她的著作《西方主義:毛以后的中國的反話語理論》中談到,在中國八十年代的特殊的歷史語境下,官方西方主義和反官方西方主義就不同,前者以西方闡釋來鞏固國家政治話語,后者則以西方闡釋來對抗官方權(quán)力話語。[3]所以,如果不了解”志”,不了解具體的歷史和政治語境就來談中國作品,那只能是隔靴搔癢,與中國的實際情況相隔越來越遠,無法還原中國文化與文學的本來面目。從這種意義上看,中國文學史的概念和輪廓在我的教學中是必不可少的。

    

  (六)

  除了注意語境外,我當然也重視”史論結(jié)合”,也鼓勵學生以各種角度來閱讀中國作品。我的學生常常會用各種西方文學理論來闡釋中國小說和電影,或者用女性主義理論來讀女作家的作品和男性作家對女性的描寫,或者用后殖民主義理論來讀魯迅的改造”國民性”的問題,或者用解構(gòu)主義理論來讀第五代和第六代電影,可以說是五花八門。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講,這確實無可非議,但是我還是常常指導學生不要闡釋得過了頭,偏離原本歷史政治文化的具體語境。其實,我們在美國的學院派的同行們,也會經(jīng)常犯同樣的毛病,拿起一個西方理論家的理論就往中國文學作品上套,也不管這一作品當時生成的特殊的歷史場合,往往”言必稱福科﹑德里達”,好像沒有西方理論來論證其觀點就不夠有份量,對自己的本土文學傳統(tǒng)反而生熟得很。

    

  在引進”文學史”這個概念時,我當然也會遇到”經(jīng)典”與”非經(jīng)典”的問題。我主要介紹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的主流文學和主流作家,如魯迅,沈從文和張愛玲,在此基礎(chǔ)上,才介紹一些非經(jīng)典性的作家及流派。當我們做研究時,常常會發(fā)掘出一些以往被文學史掩蓋的作家,如廢名﹑蘇青﹑張恨水等,但是在教學中,倘若把重點放到非經(jīng)典文學作家及其作品的話,那么學生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理解就不夠全面,會連一些最基本的常識都搞不清楚。

    

  總之,我的教學思路是回歸文學經(jīng)典,回歸真實的文學歷史,不管現(xiàn)在時髦的理論是什么,我都盡量引導學生回到文學本身,注意文學的審美價值,注意文學的生成條件與文學性,讓他們明白這些作品與時代之間復雜的關(guān)系。不錯,我所教的課程在美國校園中是屬于非!边吘壔钡恼n程,這里面所隱含著的歐洲中心的話語霸權(quán)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正因為此,我更不想為了擠進”中心”而一味追逐學院派時髦的理論話語,而是努力地保持自己的教學特色,努力還原歷史的真相和文學的審美趣味。就像現(xiàn)在的全球化和本土化的爭論一樣,我不想我的課程被全球化的話語和價值系統(tǒng)所籠罩,而是希望在鋪天蓋地的統(tǒng)一化的全球化工程中,挽救出一些真正具有本土特色的歷史文化記憶。

    

  (七)

  我在美國教書才七﹑八年,說到底,才僅僅是個開始。剛剛走了第一步就寫這樣的文章,未免太早。但是,想到可以借此思考一下自己的課堂生涯,以讓今后更自覺地做些實驗與實踐,又想到可借此機會,和其它朋友交流一下心得,也就答應編者的約稿寫了。但因為經(jīng)歷太短,說得也就難免疏淺,這就得請讀者原諒了。

    

  不過,我也想到教書其實才是我的天職,它在某種意義上比我的學術(shù)研究工作更為重要。這倒不是因為我從小就”好為人師”,而是因為在這么一個物欲橫流﹑商品泛濫的時代,如果連我們作為教師都不重視”育人”,那么這個世紀還有什么希望呢?如果每個教授拼命做研究只是為了增加一些追逐名利的資本,那么這些著作又有什么價值呢?多寫一本學術(shù)著作對于個人而言,固然很有成就感,但是能把人文精神傳播給還在成長中的學生們,不是更加重要嗎?在美國教中國文學雖然領(lǐng)域很窄,但是它既能讓美國學生對中國文化有更深一步的認識,讓中西文化有所交流﹑溝通,還能幫助自己保持一些美好人性,一點”為人師表”的尊嚴與責任感。我認為教書的過程,不僅是傳授知識的過程,而且是自身修煉的過程。在學生的注視與期待下,教師是很難回避”崇高”的,對黑暗不能不置一詞,不能失去知識分子的良心與社會責任感,絕對要拒絕狡猾與世故。因此,從心靈深處,我更喜歡人們把我看作一個”教師”,而不是”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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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劉再復,《滄桑百感》,(香港:天地圖書,2004年),159﹣167頁。

    [2] 劉劍梅,《狂歡的女神》,(香港:明報出版社,2004年),172頁。

    [3] 陳小眉,《西方主義:毛以后的中國的反話語理論》,(紐約: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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