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勉:中國文化史六講-第二講戶籍階級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凡治皆以為民,亦凡治皆起于民。故戶籍者,一國政治之根本也。吾國戶口之清晰,蓋尚在三代以前,斯時國小而為治纖悉。君卿大夫,皆世守其地,易知民之情偽。又生事簡陋,交通阻塞,社會風(fēng)氣誠樸。而民之輕去其鄉(xiāng)者少,故戶籍易于清厘。后世則一切反是,故其民數(shù),遂至無可稽考也 (中國古時戶口之不得清查,丁、戶稅之存在,亦為一大主因)。
清查戶口,必始鄉(xiāng)里。鄰比之制 (鄰比之制,猶今之區(qū)鎮(zhèn)街長是也),實為其基。《周官》 小司徒,頒比法于各鄉(xiāng),使各登其鄉(xiāng)之眾寡,承行其事者,蓋皆比閭族黨之長,司民登萬民之?dāng)?shù),特為之會計而已。后世鄉(xiāng)職,名存實亡。官吏又皆客籍,視其位為傳舍 (逆旅也),此等詳密之政,安得推行盡利哉! 而其尤為清查之累者,則莫如戶籍役籍,并為一談一事。
徐幹 (漢末年人) 《中論》 曰: “民數(shù)者,庶事之所出也。以分田里,以令貢賦,以造器用,以制祿食,以起田役,以作軍族! 蓋古之清查戶口,有裨治理如此。后世此等事一切不問,特為收稅起見,加以清查。則人民安得不隱匿,官吏又安肯切實奉行乎?
歷代清查戶口之法,雖難具詳,要之在官必始于縣,自此上達于郡,更上達于中央,或監(jiān)司之官。自縣以下,則委之吏胥及鄉(xiāng)職。吏胥舞弊,鄉(xiāng)職蠢愚,其不能善其事,無待再計矣。略舉其弊,約有七端。酷吏務(wù)求增丁,畏葸者亦不敢減; 戶有死絕,攤諸現(xiàn)存,一也 (清以前人民須得度牒,方得落發(fā)空門。清以來乃廢,以致僧侶益眾); 貨賄出入,任意低昂,二也; 吏胥婪索,三也 (此弊之在官吏者也); 詐稱客籍,冒為士族,或妄托二氏 (二氏者,和尚道士也),以規(guī)免役,四也; 脫戶漏口,五也; 豪強隱占,親族蔽匿,六也; 戶役輕重,各有不同 (如軍民匠灶等),情有趨避,遂生詐冒,七也 (此皆弊之在民者也)?偠灾,役籍不實,而戶籍與之并為一談,其不能實,無待再計矣。
姑以明清近事征之。明制: 以百十戶為里(在城曰坊,近城曰廂),歲役里長一人,甲長十人,以司其事。民數(shù)具于黃冊。黃冊以戶為經(jīng),以田為緯,亦以里長司之。而上諸縣,縣上諸府,府上諸布政司,布政司上諸戶部,歲終以聞。命戶科給事中一人,御史二人,戶部主事四人校焉。其制似極精詳,黃冊先載戶數(shù),次載當(dāng)差丁數(shù),次載男婦口數(shù),末總計當(dāng)差丁數(shù)。鰥寡孤獨,不能應(yīng)役者,附十甲后為畸零。僧道有田者,編冊如民科,無田者亦為畸零。果能推行盡利,全國民數(shù),亦未始不可周知。然總結(jié)只具當(dāng)差人丁,其法已不盡善。況于當(dāng)差人丁,數(shù)亦未必得實。不當(dāng)差之男婦,其為隨意填寫,抑真加以清查,更不可知乎。又況乎后來并黃冊而無之,或有之而全不實。厘定賦役,但憑所謂白冊者乎 (各縣自造,以供定賦役之用者,謂之白冊)。明制,五年一均役,十年則更造黃冊。清初三年一編審,后改為五年,所謂編審,與清查人口,全無干涉。只是將全縣應(yīng)收丁稅,攤之各戶而已。此時丁稅,實早攤?cè)胩锂。故康熙五十年,有嗣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之詔。非不欲加丁稅,明知即加之,所得亦終有限也。雍正四年,徑將丁銀攤?cè)氲丶Z,自此編審不行。乾隆時,遂憑保甲以造戶冊。保甲固與役法無關(guān),然其立法極詳密。以昔時政治之疏闊,安能實力奉行,則亦具文而矣。人謂編審?fù)6鴳艨谥當(dāng)?shù)較得實,吾不信也。
嬴秦以前,戶口之?dāng)?shù),已無可考。自漢以來,則散見史籍,大約口數(shù)盛時,多在六七千萬左右,最少時不足千萬 (歷代戶口之?dāng)?shù),可看三通考戶口考最便),此可覘歷代口稅盈絀耳。與戶口之?dāng)?shù),實無涉也。乾隆既停編審,戶口之?dāng)?shù)驟增,口數(shù)逾一萬萬。自此遞有增加,道光十五年,遂逾四萬萬。今日習(xí)稱中國人口為四萬萬,由此也。
中國議論,有與歐洲異者。歐洲古希臘等皆小國,崎嶇山海之間,地狹人稠,過庶之形易見。故自亞里士多德 (古希臘大哲學(xué)家) 以來,已有人眾而地不能容,為最后之憂之說。馬爾薩斯之人口論,特承其余緒而已。中國則大陸茫茫,惟患土滿。故古之論者,多以民之不庶為憂,后世雖有租庸調(diào)等計口授田之法,實未必行。故過庶之患難見。而政治主于放任,調(diào)劑人口等事,政府又素不關(guān)懷,殖民之說,尤自古無有。數(shù)千年來,國內(nèi)則荒處自荒,稠密處自患稠密。開疆拓土,亦徒以饜侈君喜功好大之心,于人民無甚裨益!澳昴陸(zhàn)骨埋荒外,空見葡萄入漢家”。古來暴骨沙場,不知凡幾,而訖今日,仍以廣田自荒,啟戎心而招外侮。誦昔人之詩,能無深慨乎!
古有恒言曰君子小人,所謂君子,蓋執(zhí)政權(quán)者之通稱。所謂小人,則不與政,自食其力者也。大抵古代階級,由于戰(zhàn)爭,有戰(zhàn)爭,則有征服者,亦有被征服者。征服者之同姓、外戚、功臣、故舊,謂之百姓 (古百姓與民異義。如 《堯典》 “平章百姓” 與 “黎民于變時雍” 分言)。其余則因其職業(yè)之異,分為士農(nóng)工商。士之初,蓋戰(zhàn)士之意。當(dāng)時政事,蓋多在此等人手,故后遂變?yōu)槿问氯胧酥Q。初任事者曰士,士而受爵,則為大夫,此皆所謂君子。自士以下,執(zhí)事者曰庶人!笆坑袉T位,而庶人無限極”①,則與農(nóng)工商同為小人矣。士農(nóng)工商,通稱四民,野人則變民言氓②。蓋民為征服人之族,居于郭以內(nèi)。野人則服于人之族,居于郭以外 (城為極小之方圍,郭乃大范圍之城,無定形,郭內(nèi)景象,一如鄉(xiāng)村。然郭內(nèi)多行畦田制,郭外多行井田制,以郭內(nèi)多不平之地也。古制居于郭之內(nèi)者,稱國人。居于郭之外者,稱野人。大概國人為戰(zhàn)勝民族,野人為戰(zhàn)敗民族,其待遇迥異。孟子曰:“國人皆曰可殺,然后殺之。國人皆曰可用,然后用之! 故國人之力大焉,而野人無與也)。古代參與政治,實惟國人 (如詢國危,詢國遷,詢立君等,見 《政體篇》) 以此。其后封建制壞,君卿大夫,漸失其位,遂至與民無別。而國人增殖,不能不移居于野。野日富厚文明,寢至與國無異,則國人野人之跡亦泯矣。又有所謂奴婢者,蓋以罪人及俘虜為之!吨芄佟 司隸有五隸,罪隸為罪人。閩隸、蠻隸、夷隸、貉隸皆異族。蓋戰(zhàn)勝所俘也。然其除去奴籍,初不甚難!蹲笫稀 襄公三十二年,斐豹請殺督戎,范宣子喜曰: “而殺之,所不請于君焚丹書者,有如日!眲t以君命行之而已。后世人主每以詔旨釋放奴婢,殆亦沿之自古歟。
古代之階級,由貴賤而分。封建政體既壞,則由貧富而異。秦漢之世,擁厚資者,大略有三: 曰大地主; 曰擅山澤之利者; 曰大工商。董仲舒言,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此則所謂大地主!妒酚•貨殖列傳》 所載事種樹、畜牧、煮鹽之人,則所謂擅山澤之利者也。晁錯謂當(dāng)時商賈,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敖。乘堅策肥,履絲曳縞。當(dāng)時所謂商賈,實兼制造之家言之。如孔僅為南陽大冶是也。此所謂大工商也!稘h書》 謂編戶齊民,同列而以財力相君,雖為仆隸,猶無慍色 (《貨殖列傳》)。貧富階級之顯著,概可見矣。然古代貴賤之階級,亦非至此而遂劃除凈盡也。其遺留者,則為魏晉以后之門閥。
唐柳芳論氏族曰: “氏族者,古史官所記也。昔周小史,定系世 (《系》,帝系也!妒辣尽,諸侯卿大夫之家譜也),辨昭穆,故古有 《世本》,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諸侯卿大夫名號繼統(tǒng)。秦既滅學(xué),公侯子孫,失其本系。漢興司馬遷父子,乃約 《世本》 修 《史記》,因周譜明世家,乃知姓氏之所由出。虞、夏、商、周、昆吾、大彭、豕韋、齊桓、晉文,皆同祖也。更王迭霸,多者千祀,少者數(shù)十代。先王之封既絕,后嗣蒙其福,猶為強家。漢高帝興徒步,有天下,命官以賢,詔爵以功。先王公卿之胄,才則用,不才棄之。不辨士與庶族,始尚官矣。然猶徙山東豪杰,以實京師。齊諸田,楚屈、景,皆右姓也。其后進拔豪英,論而錄之。蓋七相五公之所由興也。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權(quán)歸右姓已。其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皆取士族為之,以定門胄品藻人物。晉宋因之,始尚姓已 (中正之弊,惟能知其閥閱,非復(fù)辨其賢愚,是亦九品制之不完美也。所謂尊世胄,卑寒士,助長階級之氣焰。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于時有司選舉,必稽譜籍而考其真?zhèn)。故宦有世?譜有世官。賈氏王氏譜學(xué)出焉。由是有譜局 (譜局為齊梁時所設(shè)),令史職皆具。夫文之弊,至于尚官; 官之弊,至于尚姓; 姓之弊,至于尚詐。隋承其弊,不知其所以弊。乃反古道,罷鄉(xiāng)舉,離地著,尊執(zhí)事之吏。于是乎士無鄉(xiāng)里,里無衣冠,人無廉恥,士族亂而庶人僭矣!雹 此說于階級興替,言之殊為了然。蓋古代貴族宗支,具存譜牒。故與平民不相混。此等譜牒,本皆職以官司。逮封建廢而官失其守,譜牒淪亡。漢世用人,又不拘門第。自古相沿之階級,本可至斯而泯。然沿襲既久,社會視聽,驟難變易,故魏晉以降,其焰復(fù)張。當(dāng)時士庶之隔, 有若鴻溝。
婚姻不相通, ?仕不相假, 甚至一起居動作之微,亦不相儕偶。觀 《陔余叢考•六朝重氏族》 一條可見 (瑯邪王姓,博陵崔姓,皆貴族也)。唐文宗欲以公主降士族,曰: “民間婚姻,不計官品,而尚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反不若崔盧邪?”② 可見唐末此等風(fēng)氣尚盛。乃至五季,而 “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①。千年積習(xí),一旦捐除,雖曰遭遇喪亂,官私譜牒淪亡 ( 《昭明文選》 譏瑯邪王與富陽滿通婚姻事,以不明譜牒也),亦何遽至此哉? 君子觀于此,而知世變之亟也。凡蟠踞社會之上層者,必有其實力,實力惟何,一曰富,一曰貴,貴者政治上之勢力,富者社會 上之勢力也。觀 《廿二史札記•江左世族無功臣》、《江左諸帝皆出庶族》、《南朝多以寒人掌機要》 等條,而知士族政治勢力之式微。觀 《日知錄•通譜》、《廿二史札記•財昏》 等條,而知庶族社會勢力之雄厚。社會之組織,既不容由憑恃財力,復(fù)返于憑恃武力。則徒借相沿閥閱以自雄者,終不能不為新起之富豪所征服,有斷然矣。蓋至此而自古相沿之階級盡矣。論者或以崇尚門閥,區(qū)別士庶為美談,而轉(zhuǎn)陋隋唐之所為,豈知言哉?
門閥既廢,則為平等之累者,惟有奴婢。奴婢有二: 以罪沒入者為官奴婢,以貧粥賣者為私奴婢。二者皆漢世最盛,而后漢光武一朝,免奴最多②,殆可稱中國之林肯。不過政治力強,莫敢舉兵相抗而已。古代奴婢,皆使事生業(yè) (所謂“耕當(dāng)問奴,織當(dāng)問婢”),非如后世以供驅(qū)使,故其數(shù)可以甚多。白圭、刁間、蜀卓氏皆以此起。后世二者亦不絕,然政治常加以糾正,故其勢不能大盛。大抵官奴婢有赦令則免,私奴婢則或以詔旨勒令釋放,或官出資為贖,或令以買直為庸資,計其數(shù)相當(dāng)則免之。然在民國以前,其跡終未能盡絕也。又有所謂部曲者,其初蓋屬于將帥之卒伍,后遂為之私屬 (《續(xù)漢書•百官志》:大將軍營五部,部下有曲,曲下有屯,此部曲本意。《三國魏志•李典傳》: 宗族部曲三千余家,居乘氏,自請愿徙詣魏郡!缎l(wèi)覬傳》: 鎮(zhèn)關(guān)中,時四方大有還民,諸將多引為部曲,覬書與荀彧謂郡縣貧弱,不能與爭,兵家遂強,一旦變動,必有后憂,皆部曲專屬將帥之證)。部曲之女,謂之客女,較平民為賤,而較奴婢為貴,自魏晉至唐宋皆有之。
古代婢妾,本無區(qū)別,故以罪沒入之婦女,亦可使之執(zhí)伎薦寢以娛人,是為樂戶。此制歷代皆有,直至清世始全廢。俞氏正燮 《癸巳類稿》,有文紀之。又歷代以罪淪為賤民者極多,至清世亦皆放免 (如江山之九姓等)。亦見俞氏文中。在清代,所謂身家不清白者,惟倡優(yōu)皂隸,及曾粥身為奴者而已。然不許應(yīng)試入仕,亦僅以三世為限也。至民國,乃舉此等汙跡,一律劃除焉。
以上所述,為本族之階級,而本族與異族間之階級,亦隨武力之不競而俱起。此則述之而滋可傷者已。我族為異族所征服,自五胡之亂始。史稱高歡善調(diào)和漢人與鮮卑,其語鮮卑人曰: 漢民是汝奴,夫為汝耕,婦為汝織。輸汝粟帛,令汝溫飽,汝何為陵之。其語漢人則曰: 鮮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絹,為汝擊賊,令汝安寧,汝何為疾之。以漢人任耕,鮮卑任戰(zhàn),儼然一為武士,一為農(nóng)奴焉。五胡之待中國人可知矣。遼金元清,猾夏尤甚。遼自太祖,即招致漢人,別為一部。卒以此并八部而成帝業(yè)。然終遼之世,征兵必于部族。五京鄉(xiāng)丁,僅使保衛(wèi)閭里而已。遼世設(shè)官,分南北面。北以治部族宮帳,南以治漢人州縣,而財賦之官,南面特多,蓋朘漢人以自肥也。遼金漢人不雜居,其禍尚淺。金則猛安謀克戶入中原者,皆奪民地以畀之。宣宗南遷,騷擾尤烈,致成骨仇血怨,一朝喪敗,屠戮無遺。觀其后來報之慘,而知其初陵之烈矣①。元入中國,至欲盡戮漢人,空其地以為牧場②。雖不果行,而漢人人奴籍者甚多,雖儒者亦不免③。元世分人為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四等,一切權(quán)利,皆不平等,末造見誅之事,往史雖語焉不詳,然今諺猶有 “殺韃子” 一語,韃子即蒙人自號也。想其見報,亦必不免矣。清代滿漢不通婚,不雜居,故相仇亦視金元為淺。然其初入關(guān)時,藉明莊田,又圈民地,以給旗民,亦與金代所為無異。官缺皆分滿漢,又有蒙古包衣缺,亦與元代長官必用蒙人者,相去無幾。此皆非契丹所有。其刑法,宗室、覺羅及旗人,皆有換刑,特邀寬典。又或刑于隱者,儼然有 “不與國人慮兄弟” 之意。亦與遼金元不同。遼金元之初,刑法亦漢蕃異施。然意在各率其俗,與清代用意不同也。迫令舉國薙發(fā)易服,尤前此外夷所不敢行,相迫相煎之局,每以降而愈烈。處茲生存競爭之世,固不容不凜凜矣。
【條目注釋】① 《孝經(jīng)•庶人章•疏》引嚴植之語。
、 《周官•遂人注》。
、 《舊唐書•柳沖傳》。
、 《舊唐書•杜兼?zhèn)鳌贰?
、 《通志•氏族略》。
、 皆見《本紀》。
、 《廿二史札記•金末種人被害之慘》。
、 《元史•耶律楚材傳》。
、 《廿二史札記•元初諸將多掠人為私戶》。
(共527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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