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鳴：書柜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幾年來，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天早上8點鐘都準(zhǔn)時到報社點個卯，看看信，喝杯茶，然后再出去采訪。這天，我剛一落座電話就響了。
“你好，我是《社會生活》欄目記者�！蔽夷闷鹪捦�，習(xí)慣性地先自報家門。
對方?jīng)]顧上答話，先自格格笑起來。我聽出是林虹的聲音，又問：
“有什么好事兒？”
“請大記者明天晚上來我家吃涮羊肉，順便給我們新裝修的房子提提意見�！�
“應(yīng)該說讓我到你們的新房開開眼，順便蹭頓涮羊肉，——老康哪，還那么忙？”
“忙，天天有應(yīng)酬。不過，他明天晚上一定會在家陪你�！�
“那敢情好。喂，老康說過新房的裝修要按他的意圖搞，想必檔次不低，格調(diào)也很高雅吧？我總覺得老康那人有獨特的審美直覺……不是恭維，真的，真的……”
“咳，別提啦。裝修的基本格調(diào)是按照他的意圖搞的，只有一處我擅自做主改動了一下：原計劃把小屋的一面墻打掉做成書柜，被我換成了大衣柜。我當(dāng)時想，他畢業(yè)七八年了也沒正經(jīng)看過一本書，還要書柜干什么？不如換成大衣柜更實用。說實話，這幾年也買過一些書，但跟泛濫成災(zāi)的衣服就無法相比了，光他的西服就有十幾套，還有毛衣、皮衣、風(fēng)衣……要是把我的再算上，絕對是泛濫成災(zāi)！”
“隨著老康的升遷，禮品和貢品也源源……”
“別胡扯！接著聽我說呀。等他從國外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沒做書柜，好一通發(fā)火喲！后來又鬧了幾次，不依不饒的�！�
“真有這事兒？我見了他要好好說說。如此欺負我們的小百靈可不行！”
“瞧你，又胡扯上啦！別忘了，明晚6點半，要準(zhǔn)時喲！”
我和老康在大學(xué)中文系本科同窗4年，爾后又投到同一位老教授門下讀了3年研究生，并且始終住在一個寢室里，連他能娶上林虹還有我的一份功勞哩。能說我倆的交情不深、了解得不透么？在學(xué)校那幾年，我打心眼兒里折服老康。我叫他老康，不惟因了年齡上大我?guī)讉�月，更主要是他在學(xué)識上強于我，含有幾分尊敬之意。老康上學(xué)時就在全國性的刊物上接二連三地發(fā)表作品，僅以評論文章一端而言，舉其犖犖大者，既有論魯迅小說中的人道主義，又有論契珂夫戲劇中的理想主義，也有論拉美文學(xué)的神秘主義，還有……從這些論題就可以看出老康學(xué)問的廣度和深度。而我當(dāng)年至多只能在�？蠈⒆约旱奈恼伦�?yōu)殂U字，還是多虧了導(dǎo)師的關(guān)照才得以實現(xiàn)的。更多的時候，我是在學(xué)�！扒嗖莸亍蔽膶W(xué)社的壁報上拋頭露面的，而老康對這此根本不屑一顧。順便說一句，就是因為搞文學(xué)社，我才認識了校廣播員林虹，而且后來由我做媒，使他倆成百年好合的……話再說回來，當(dāng)時深感自慚形穢，我曾向老康請教過做學(xué)問或者說寫論文的訣竅兒。老康每次總是將手轉(zhuǎn)動幾下，向我顯示手心手背后說：除了直覺之外，就是角度。我把他那帶有地方口音的角度一詞，聽成了椰樹，越發(fā)自卑地說：是呵，你已經(jīng)長成了大樹，而我還不過是“青草地”上的一根小草。老康聽后忙不迭糾正道：是角度，角度，寫文章首先是選題，而選題的關(guān)鍵就是要掌握變換角度，……
其實，我最佩服老康的還是他那顆不服輸?shù)暮脧娦暮蛨皂g不拔的精神。老康曾不止一次對我說過，他最欣賞海明威在《老人與�！分兴茉斓哪莻�和鯊魚搏斗、雖敗猶榮的桑提亞哥形象。記得有一年老康在送給我的賀年卡上，寫的也是《老人與�！分械哪蔷涿裕喝瞬皇巧鷣硪o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但就是打不敗他。老康曾戲言，說自己是大山里走出來的桑提亞哥。還說，這一形象將永遠激勵他不懈奮斗，并發(fā)誓要在學(xué)術(shù)上有所建樹。我相信他的話，一個窮山溝里出來的農(nóng)家子弟，如果沒有堅強的意志，是不會躋身于高等學(xué)府，而且在學(xué)術(shù)殿堂里小有成就的。我還相信，憑他的才華和意志，將來在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是會大有作為的。
可是，隨著畢業(yè)的臨近，我感覺到老康的思想觀念有了潛移默化的改變，引起變化的內(nèi)在深層因由，一時尚難以說準(zhǔn)，而直接原因則完全是件偶然的小事。為了改善伙食，我們每逢周日總是自己做飯，掌勺的是我，老康負責(zé)買菜。日久天長，我炒菜的手藝日臻完善，老康買菜殺價的水平也大為提高。一次，老康帶著剛認識不久的女朋友林虹一起去買菜。那天，他打定主意不討價還價，怕的是斤斤計較的結(jié)果，使自己在女朋友心目中掉了價，太不值得�？墒�，都怪老康過去殺價太狠，有的攤主記住了他，也合該他倒霉，剛開口要買兩斤蓮藕，那攤主搖搖頭毫不客氣地說：不賣，你給的價等快收攤時來買吧！可以想見，老康當(dāng)時是何等尷尬、羞赧與憤懣！他始而因無顏見女友恨不得鉆入地下，繼則又想跳到半空里將那攤主罵個狗血噴頭！反正自從出了那件事以后，老康一改初衷決定不再讀博士了，盡管導(dǎo)師幾次攛掇他報考，他都沒給面子，簡直像中了邪！我向他問及個中緣由，他苦笑著回答：還是馬克思說的對，經(jīng)濟是基礎(chǔ)。我要先把基礎(chǔ)夯實了，再去搞上層建筑，否則，連做人的尊嚴都沒了……我又用桑提亞哥那種不服輸?shù)木窦�，也未能見效。老康強調(diào)了這樣一個觀點：人不能滿足于做個只得到一副魚骨架的桑提亞哥，而要成為滿載而歸的桑提亞哥。畢業(yè)后，我來到報社，老康則去了一個很有些實權(quán)的政府機關(guān)。幾年間，他由科員而科長、而副處，前不久還分得一套三居室的福利房。我想，或許這就是老康所謂要夯實的基礎(chǔ)吧。伴隨著老康的這些基礎(chǔ)日漸夯實、夯厚以至隆起和我的那些針砭時弊的文字不斷地堆砌，我倆之間的關(guān)系被它們所阻隔而變得疏遠了，……
次日晚上6點5分，我如約敲響了老康的家門。
他們似乎猜到了我會準(zhǔn)時到來，已經(jīng)把所有房間的燈——吊燈壁燈射燈吸頂燈，甚至臺燈——都點亮了，好像要給我個驚奇，給我的第一感覺留個深刻的印象。我進屋后也果然情不自禁地驚呼道：
“哇——，簡直像個佛堂！”
開門的是林虹。聽了我的感嘆，她反問一句：
“大記者，你用個什么詞不好，怎么偏偏想起拿佛堂來和我家相比？”
“你家的燈光效果，讓我想起了在畫冊中看到的扎什倫布寺的金碧輝煌。”我開玩笑道。
我剛邁進屋，老康也來到了廳里。他手中舉著刮胡刀，下巴上滿是白色的泡沫，打趣道：
“既是佛堂，我就先開了光，再來見施主嘍！林虹，你陪老同學(xué)聊著�！�
我趕忙將帶來的兩瓶紅酒遞給林虹，作了個揖，用虔誠的口吻說：
“請師傅代灑家將兩炷香火供到案上�！�
說完，三人都恣情大笑起來，仿佛又回到了上大學(xué)時的那間小宿舍里。接下來，林虹以女主人——不如說更像個導(dǎo)游——的身份，領(lǐng)著我到處參觀，津津樂道地介紹裝修的情況，從燈的樣式到窗簾的質(zhì)地、從涂料的性能到壁柜的色澤，不厭其煩地數(shù)說了一遍。講到居室里的實木地板時，還順便對比了復(fù)合地板和強化地板的特點與價格，以便讓我更好地了解他們所作出的選擇，……我對裝修知識幾近于無，聽了女主人如機關(guān)槍發(fā)射似的一連串介紹，不僅耳朵感到應(yīng)接不暇，心里也覺得有點不爽。在寢室里，她指著大衣柜特別強調(diào)：這些都是請專業(yè)家具公司量身定做的，可不是裝修隊搞的。她的得意之色留給我的感覺是賣弄，向一個居無定所的人過分炫耀這些未免太殘酷了點兒，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也許是出于嫉妒或什么別的心理，我在那一刻暗下決心要給他們一點小小的難堪，比如在裝修質(zhì)量上挑點毛病，只要能掃一掃興就行。然而，多半由于我的裝修知識太貧乏，少半由于房子的裝修沒有明顯的缺欠之故，盡管我煞有介事般認真仔細地看了又看，卻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反而起到了滿足林虹虛榮心的效果。
老康刮凈了胡子，換下林虹去準(zhǔn)備晚餐，由他來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老康可不像林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見啥說啥，而是專門挑出客廳里的隔斷，作了一番頗有幾分美學(xué)意味的介紹。
“老同學(xué)，你來看，”老康拉著我來到大門口，說�！斑@客廳原來是長方形的，加之北屋的門正對著客廳，進了大門后給人以一眼就能望穿的感覺，而從美學(xué)上講最忌諱直露�，F(xiàn)在我做了個隔斷，下面是抽屜，擴大了儲物空間，上面是鏤花的磨砂的玻璃，透光卻看不穿，收到了既隔又不隔的效果。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這隔斷的位置正好處在客廳的黃金分割點上，故而……”老康侃侃而談，再現(xiàn)了當(dāng)年向我講論文時所特有的那股投入勁兒。
說實話，屋子里的隔斷以前我也沒少見，只是從沒想過還會有這么多說道兒。老康畢竟是老康，隨時隨地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才氣來。接著，他敲了敲房門和大衣柜，不像林虹那樣大講色澤和款式，而是強調(diào)了一點：
“它們可都是實木的，不同于時下流行的那些用大芯板加貼面紙拼裝起來的樣子貨�！�
老康觀察事物一向比較注重內(nèi)涵，這一特點依然被保留下來，只不過我覺得有點變味了。既然說到大衣柜，我想起了林虹曾在電話里講過的話：因為多做了一個衣柜而沒做書柜，惹得老康大為光火。我忽然意識到機會來了，給老康一點小小難堪的機會來了。于是，我佯裝不知此事，故作驚訝狀，問道：
“這房子的裝修無可挑剔，不論從質(zhì)量還是從舒適、審美的角度看，都無可挑剔。不過，也有一點小小的瑕疵，或者說美中不足吧。不知你留意到?jīng)]有？”
“噢——”聽了我的話，老康先是一愣，繼而皺了皺眉沖我詭譎地微微一笑，“說說看，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
我想，老康大概已經(jīng)猜出了我要說寫什么，可我仍賣關(guān)子，故意不急于說出來。一方面是想挑逗起他的情緒以增加說服力，另一方面也想趁機顯示一下清貧文人的高雅，我從皮包里取出一本自己剛出版的雜文集遞到老康手上，說：
“請多指教�！粽f這房子還有美中不足的話，我以為就是沒給它準(zhǔn)備個安身之處�！�
還在讀大學(xué)本科時，老康就曾多次對我講過：人生一世，只要能寫出兩本有創(chuàng)意的書留給后人，便是最大的幸福；
否則，縱有萬貫家財，也是莫大的遺憾。他是這樣解釋的：再多的財產(chǎn)也只能由少數(shù)人繼承，而書卻可以被眾人享有；
個人一旦可以在大家的心中存活下來，他就是永恒的，就不枉來一世。當(dāng)時，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觀點：難道人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死后體現(xiàn)什么永恒么？老康進一步解釋說：我的另一層意思是，只有創(chuàng)造性勞動所帶來的喜悅，才是人生能享受到的最大的喜悅，是任何財富都無法都無法帶給你的，……從這個意義上講，能出版“兩本有創(chuàng)意的書”，成了老康發(fā)奮學(xué)習(xí)、刻苦鉆研的原動力，一個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這會兒，我亮出本盡管沒有多少創(chuàng)意但畢竟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書，也無非是想刺激一下老康，以期換回他當(dāng)年追求理想的熱情，重新振奮起來，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我始終認為老康是塊做學(xué)問的料，整日沉溺于弄權(quán)術(shù)、撈實惠之中，真是糟蹋了自己的才華。
老康接過我的書，翻看了一眼扉頁上的題字，臉上微微泛紅，兩句贊美之詞脫口而出：
“很好，很好。不簡單，不簡單�！�
我相信這樣一句話：能使一個有尊嚴的人臉紅，便是讓他創(chuàng)造奇跡的開始。我想以此為契機，趁熱打鐵，令老康徹底回心轉(zhuǎn)意。然而，我忽略了一個問題：像老康這樣自尊心極強的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會輕言放棄的，更別說否定了。故而，他接下來說的話，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何做了這么多新家具，惟獨缺少個書柜？”老康舉起我的書，晃了晃，又說，“老同學(xué)，現(xiàn)在都什么世道了，誰還看書呀！”
聽了老康的話，輪到我不由得一愣了，豈止發(fā)愣，甚而打了個激靈。我一時還拿不準(zhǔn)剛才自己的舉動是不是傷害了老康的自尊心，但老康這句話肯定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既然我們是多年的老同學(xué)，既然談及的又是個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我就沒必要用沉默來虛與委蛇。于是，我不客氣地回敬他說：
“讀書無用的觀點，‘文革’中流行過；
商品經(jīng)濟大潮涌來時，它又如同沉渣一樣泛起過；
甚至今天也還有人這么說，但我絕沒想到會是出自你的口中！”
我本想多說幾句，一看老康的臉上已經(jīng)憋得通紅，而且像個自知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一樣掉過了頭，就不忍再說了。接下來是足足三分鐘的沉默。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我套用了當(dāng)年老康向我傳授寫論文秘訣時的一句話：
“也許，是我們看問題的角度不同吧。也許……”
老康仍不做聲。幸虧林虹此時把吃火鍋的一應(yīng)美味佳肴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招呼我倆過去吃飯，才算結(jié)束了這令人難堪的尷尬。吃飯時，林虹又興致勃勃地講起裝修的辛苦、裝修的費用、裝修的經(jīng)驗教訓(xùn)……老康只是勸我喝酒，一杯接一杯，不多說話。我了解老康的那點酒量（不大），便表示紅酒有后勁，不想多喝。老康不再勸我，自己又接連灌了幾杯，很快就不勝酒力了。借著幾分酒勁，老康總算開口了，說出的話自然也有點顛三倒四的。
“老同學(xué)，老——朋——友，平心而論，我也想做個書柜，我何嘗不想做個書柜哪？想，也——想！”老康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我，指了指林虹，又說，“可她沒給我做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她光想著做衣柜了，大大的衣柜！我責(zé)怪過她，為這事，我真的罵過她，沒少罵……后來，我后來也想通了：沒做就沒做吧，沒做也好；
做了又怎么樣，做了也是擺樣子，至多不過讓你看了說我附庸風(fēng)雅。我還有時間看書嘛？我還有精力看書嘛？我還有心情看書嘛？沒——啦，全沒啦！不看書，光做個漂亮的書柜管什么用？等于給書籍修了個墳?zāi)�，修了個華麗的墳?zāi)拱阉鼈兟裨嵩诶镞�，……從這個角度看，書柜和墳?zāi)�、和棺材、和骨灰盒有何不同？我看是一個鳥樣！一個……別管我！”
“我看你是喝醉了！怎么凈說些不吉利的東西？呸！呸！”林虹連啐了兩口�！澳愀緵]酒量，喝上兩杯連舌頭都短了，說出的話著三不著兩，……瞧你，都胡扯到哪兒去了！”
我倒覺得老康扯出了點味兒。若不是被深切的痛苦折磨了多時，他哪里能想出如此精彩的比喻？華麗的墳?zāi)�，虧他想得出來。也只有老康能想得出來吧！老康畢竟是老康�?/p>
“你——不懂，別亂多嘴！”老康沖林虹把手一揮，接著對我說，“因此，我說沒做書柜也好，眼不見心不煩！其實，我這些年心里一直挺煩，怎么會不煩哪？我也不想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混下去，……我本想借裝修改變一下環(huán)境，或許能……可是，不行呀！裝修更是添亂！”
“別喝啦！”林虹見老康又要往杯里倒酒時說�！把b修怎么成了添亂？越說越不靠譜了！”
“裝修絕對沒錯�！蔽噎h(huán)視一眼漂亮的客廳說�！爸袊擞袀�傳統(tǒng)，叫‘富潤屋’嘛！”
“那你就是‘德潤身’嘍！”聽了我的話，老康顯然有點不高興，回敬了一句。
我意識到自己也喝多了，否則，不會再去刺激老康那顆苦澀的心。我趕緊轉(zhuǎn)換話題。
“其實，人總是受到來自理想和物質(zhì)享受兩方面的誘惑，但又很難兼而有之。于是，人在追求一個的同時，又會因為錯過了另一個而產(chǎn)生失落感，這就成了人永恒的苦惱。人常會在兩者間舉棋不定，搖來擺去，如同走鋼絲一般，惶惶然……”我站起來比劃著說。
喝多了酒，我看什么東西都發(fā)飄，再比劃了幾下走鋼絲的動作，眼中景物越發(fā)晃得厲害了。但我沒醉，因為我能清楚地意識到所言并非僅指老康，也包括自己：若不是居無定所，若不是置身于“佛堂”之中，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不會那么刻薄。
老康見了我的比劃后哈哈大笑，肯定有同感。他也搖晃著身子，說：
“我倒是有點坐船的感覺。這使我想起了老漁夫桑提亞哥，……我想那個在大海里孤身和鯊魚搏斗的老頭兒，肯定也動搖過，肯定也受到了得不償失，舍財保命之類念頭的誘惑，肯定也想過放棄那條大馬林魚，肯定……但這些過程，海明威沒有多寫，盡在不言中了�！�
“你正在替他補寫。”我說�！暗皇怯霉P。難道不——是么？”
“知我者，老同學(xué)也！”老康和我握了握手，提出再干一杯。“我以前說自己是大山里走出來的桑提亞哥，今天看來我根本不配。顯然，我還沒有走出窮山溝，也許是窮怕了，我怎么總想著多打魚、如何多打魚哪？患得患失……”
我驚異于老康的自知之明，心中第三次想道：老康畢竟是老康。
“怎么又扯到打魚上去啦？”林虹對我倆的醉話和醉態(tài)有些不耐煩了，嘟囔道。
“對，是打魚�！蔽曳畔戮票f�！拔乙呀�(jīng)從老康的肺腑間聽見了隱隱的海浪聲……”
“你是說我胸中還有大海的濤聲？”老康問道，眼里淚光閃閃。
我點點頭，想說又說不出來，只覺得舌頭發(fā)硬。我大概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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