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達賴將會“切格瓦拉化”?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臺灣陳誠的孫女、陳履安的女兒陳宇慧是近年最受歡迎的網(wǎng)絡武俠小說作家,其成名作《天觀雙俠》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情節(jié):主角浪子趙觀被一群喇嘛圍攻,本已束手就擒,全體喇嘛卻忽然對他無限尊敬,原來喇嘛「發(fā)現(xiàn)」了他是二十年前圓寂的活佛轉(zhuǎn)世,不惜奉敵為神。不少人建議北京政府把西藏問題拖延至達賴死后再解決,就是看準了這個轉(zhuǎn)世真空;
達賴也早作準備,以免北京得到一個「國產(chǎn)班禪」后,又得到「國產(chǎn)達賴」。但雙方對后達賴時代的準備,卻未免一廂情愿。
先說北京。不少評論相信,一旦達賴圓寂,流亡藏人失去精神領袖,無論轉(zhuǎn)世靈童是否在中國境內(nèi)出現(xiàn),短期內(nèi)都不會有單一代言人,激進藏人也將失控,屆時國際社會對西藏的支持就會降低。這策略的邏輯和暗殺一樣,都是假定死去的領袖不可取代,假定對手派系將會失控,并假定自己會從對手的失控獲利,是為「人造混沌理論」。但假如首個前提不正確,死去的人并非不可取代,其他假設亦不能、或起碼不易成立。為什麼達賴并非不可取代?因為真正的肉身達賴,早已被局部取代了。今日我們認識的達賴、能整合西方支持的活佛、在國際機場能看見的暢銷書《達賴智慧金言》,都是經(jīng)西方話語權包裝的產(chǎn)品。真正的達賴哪怕有意在印度談論中華文化,也是難以弘揚國際的。
國際社會預料,就是轉(zhuǎn)世靈童在中國境外出現(xiàn),他長大后也不可能有這位十四世達賴的超然地位,因為他的一舉一動都受現(xiàn)代媒體監(jiān)察,不容許神話出現(xiàn)。尼泊爾、不丹等帶有宗教身份的王室紛紛退位的大氣候,也不容許國際社會為一位神圣嬰兒盲目造勢。「鄉(xiāng)中無先知,仆中無偉人」,同類諺語在西方同樣流行,familiarity breeds contempt就是。既是如此,達賴的形象在他圓寂后注定后繼無人,可能會變得更高更大。但他的智慧演繹權,卻會落在數(shù)十年來塑造其形象的中介人手中。要了解這關鍵,我們可參考切.格瓦拉(捷古華拉)的故事。
今天一切象徵反抗的運動,都有切.格瓦拉的身影,但諷刺地,切.格瓦拉也同時成為流行文化的圖騰。國際青年固然不相信他是當年美國宣傳的恐怖分子,卻認為他是一名有性格的潮流領袖、多於他本人希望擁有的身份「革命者」。?中原因,就是因為切.格瓦拉死后「走紅」的過程完全被西方媒體操控,而不是被共產(chǎn)媒體操控。達賴一死,必會死在中國境外,屆時他的智慧產(chǎn)權,就會完全被控制境外的媒體繼承。畢竟只有卡斯特羅等人可自稱知道切.格瓦拉私下說過什麼,但「了解」達賴「真正」思想的「親信」,卻必會在他死后冒出不少,包括好些訪問過他的西方記者。數(shù)十年后,「真正」的西藏,可以和現(xiàn)實政治的西藏完全脫離,變成一種建構的想像,而這種想像足以整合龐大力量,屆時達賴和切.格瓦拉肖像不難同時成為流行寵兒,象徵可供隨便演繹的精神。十九世紀初,西方各國青年自愿到希臘協(xié)助它脫離土耳其帝國,就是建基於對古希臘的自我形象建構,當中最賣力的宣傳者是英國年輕詩人拜倫,他就是死在那個自己想像出來的希臘戰(zhàn)場。
為什麼「達賴重構權」也不能落在達蘭薩拉一方?近年達賴為免北京在他圓寂后推出「國產(chǎn)達賴」,已提出不少創(chuàng)意方案,包括讓藏傳佛教信徒(包括非藏人)全體公投決定他是否應轉(zhuǎn)世、自己決定不再轉(zhuǎn)世而將「達賴喇嘛」變成梵蒂岡教宗一類由教內(nèi)高層互選的職位、索性普選達賴、預先宣布自己的靈童不會降生在中國大陸、又或在自己在世時指定轉(zhuǎn)世的接班人,即搞「活人轉(zhuǎn)世」。無論形式如何,背后動機不離其宗,都是希望將自己的政治和精神遺產(chǎn)留給流亡藏人。問題是,上述方案都不能和西藏數(shù)百年來的傳統(tǒng)銜接。雖然正如達賴自己所言,西藏史上也出現(xiàn)過活佛在生時欽點接班人的先例,但通過上述方式產(chǎn)生的達賴接班人,都不能完全接收達賴本人代表的傳統(tǒng)精神。十四世達賴身為社會學家韋伯界定的傳統(tǒng)型+魅力型領袖,但他的接班人缺少了完整的傳統(tǒng)權威,也要忙於處理現(xiàn)實政治,不可避免地,只能成為法理型或魅力型領袖,要是還能作為領袖的話。屆時,對西藏傳統(tǒng)的演繹權,會先落入海外西藏文化協(xié)會一類白手套手中,更多《一個法國人和達賴漫談科學》、《達賴上的最后十四堂課》、《地球上最后一個會轉(zhuǎn)世的人》、《富喇嘛與窮喇嘛》一類叢書會應運而生。正牌達賴接班人會繼而發(fā)現(xiàn),自己反而要通過把西藏傳統(tǒng)切割處理的流行文化來繼承「真正」達賴思想,否則他的威權會備受質(zhì)疑。結(jié)果,藏人的話語權、自決權,可能比達賴時代大幅下降。
單從利益而言,把達賴拖死再算的策略似乎對北京、對西藏,都不是上算。對懂得操控話語權、設定議題、弘揚軟權力、把建構主義運用得得手應手的西方社會而言,卻不啻是理想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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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旭暉,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助理教授、國際關系研究室主任,研究方向為中國民族主義與外交、反恐、中美關系、香港涉外關系等。耶魯大學學士及碩士、牛津大學博士,香港Roundtable社會科學網(wǎng)絡名譽主席。學術著作有《Redefining Nationalism in Modern China》等,非學術著作有《國際政治夢工場》等。
聯(lián)系作者:simonshen@cuhk.edu.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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