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報上見到一幅照片，一位患有精神病的中年女人，失態(tài)跳入河里，岸上大群人在圍觀，女人在水中扎掙，直至沒頂，無一人伸出援手。一條生命就這樣在眾目睽暌之下結(jié)束了。照片的標(biāo)題是：人們?yōu)楹稳绱死淠?/p>

　　其實，在目前的中國，這樣的事例數(shù)不勝數(shù)：流氓團(tuán)伙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人行兇，侮辱婦女，路人或是視而不見，或是倉皇避之；
歹徒在公共汽車上大發(fā)淫威，逐個搶劫，滿座須眉，無人吭聲，就連現(xiàn)役軍人也乖乖交出錢包，不敢挺身而出。

　　如果在幾十年前，在閉關(guān)鎖國的年代，在雷鋒、王杰、歐陽海舍已救人、英雄輩出的時代，全中國人民都會相信，這樣的事只會發(fā)生在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在我們社會主義大家庭里，一人有難，八方支援，充滿了階級友愛，充滿了助人為樂的共產(chǎn)主義精神。羅盛教舍身搶救落水的朝鮮少年，白求恩不遠(yuǎn)萬里來中國支援中國的抗日，這更是偉大的國際主義精神。那時的政治宣傳從根本上摒棄人性中的真善美，把一切籠統(tǒng)地提升到主義的高度。而與世隔絕的中國人，自以為幸運地生活在社會主義的桃花園里，對世界上“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三分之二人民寄與深切的同情，并揚言為消滅萬惡的資本主義制度、為解放全人類而奮斗，誓將紅旗插遍全球。現(xiàn)在回頭看看這一切，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可是在當(dāng)時，人們卻是十分認(rèn)真的，而且堅信不移。這就是極端宣傳的偉力。

　　如今有人懷念毛譯東時代，懷念雷鋒叔叔。認(rèn)為在那清貧的年代，夜不閉戶，道不拾遺，既無毒品泛濫，也無嫖客娼妓，社會治安良好。然而，果真是那樣嗎？且不提那年頭兒家無隔夜糧，開門又何妨？人人就那么幾塊錢，幾兩糧票，幾尺布票，視為命根，看管的緊緊，街上連垃圾都少得可憐，你上那里去拾遺？過來人誰不知道，那時所謂社會太平，治安良好，全依仗強(qiáng)大的心里恐懼來維持的。從建國初期開始的鎮(zhèn)反，三反五反，反右、四清到文化革命都是殘酷的人斗人的運動，把人整得怕怕。“階級斗爭一抓就靈”這話一點不假。那年頭兒，要是有人嚴(yán)肅地對你提到這個詞，后脊梁不冒冷氣的絕對是少數(shù)。階級斗爭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更把原本善良的人們互相對立起來，彼此之間充滿了仇恨。人們在互相監(jiān)視中渡日，個個提心掉膽，人人小心翼翼，話到嘴邊留半句，生怕授人把柄，株連九族。別說越軌的事，夾著尾巴做人還膽戰(zhàn)心驚呢，那時人活得那個累，就別提了。

　　最可憐的還是那些不幸被扣上地富反壞右大帽子的人和他們的子女，更是不敢亂說亂動，淪為下等人，大氣不敢出，還常常災(zāi)禍上身。當(dāng)年有件震驚全國的大案，相信過來人記憶猶新。湖南一位過氣地主就因為摘了一把生產(chǎn)隊的辣椒，被一個叫劉文學(xué)的同村少年發(fā)現(xiàn)，后者揚言告發(fā)。地主恐懼，認(rèn)錯懇求并施與小惠，少年覺悟高，不依不饒。地主自知后果不堪，走投無路，遂下毒手將其殺害，自己也做為階級斗爭的典型被槍斃。當(dāng)時的媒體曾大張旗鼓地宣傳劉文學(xué)這種英雄行為，號召全國人民向他學(xué)習(xí)。官方的舉動無疑是在鼓勵一把辣椒兩條人命的悲劇在全中國上演，宣傳者可曾考慮到生命的價值？這種宣傳的直接惡果便是文革中大開殺戒，草菅人命的事屢見不鮮，全中國陷入一片紅色恐怖之中，人人自危。這樣的“太平盛世”，真的值得懷念嗎？

　　記得，對于助人為樂的雷鋒，當(dāng)年也有人提出，如果需要幫助的是一位地主老太婆，雷鋒會挺身而出嗎？其實這是人性對階級性的挑戰(zhàn)。按雷鋒的覺悟，按他日記中寫的“對階級敵人要象秋風(fēng)掃落葉般的殘酷”這點看來，他不但不會伸出援手，說不定還會踏上一只腳呢。在當(dāng)時，鼓吹愛與恨是有鮮明的階級性的，親不親，階級分。極端的政治宣傳，就這樣無情地粉碎了中國人民心靈深處，與生俱來的，善良的本性。那時，提到人性，提到仁慈、博愛統(tǒng)統(tǒng)屬于資本主義的東西，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應(yīng)該避之若瘟。那時中國共產(chǎn)黨的基本路線是階級斗爭，宣揚的是你死我活，絕無調(diào)和折衷可言。斗爭只有殘酷和冷漠，絕無仁慈和憐憫。就這樣，人之初，性本善。逐漸被淹沒在階級斗爭的汪洋大海里，消逝得無影無蹤。

　　文革后期，所謂的信仰危機(jī)，其實是大夢初醒的人們，不愿再次被極端的政治宣傳所愚弄，被迫采取的一種潔身自好的手段，自我保護(hù)，自我封閉。正如魯迅說的：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管它春夏與秋冬。如今喪失信仰的靈魂又被滾滾而來的物欲和金錢所扭曲，人不為已，天誅地滅，形成極端的自私心理。懷有這種心態(tài)的人，為官者，漠視蒼生，貪得無厭，攫取財富，不擇手段。為民者，坑蒙拐騙，六親不認(rèn)，心狠手辣，弱肉強(qiáng)食。如此世風(fēng)，江河日下。人性之中最最基本的道德、良知、正義、同情和憐憫，早被拋入九霄云外。我以為，這就是當(dāng)前中國人為何如此冷漠的原因所在。正是這種悲劇般的冷漠，從另一個極端向世人宣告，過去那種違背人性的政治宣傳，如今在中國已經(jīng)徹底破產(chǎn)。

　　在完成這篇短文的同時，我還有一個疑問：這張照片的拍攝者，既然能夠大膽地向人們提出這個嚴(yán)肅的問題，喚起人們良心的自責(zé)。做為目擊者的他（她)，為什么沒有勇氣伸出憐憫之手，去挽救一條瀕臨死亡的生命呢？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冷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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