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鳴:中國歷史為什么最欠缺思想、精神和靈魂?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關(guān)于歷史,我已發(fā)表過不少文章了,例如《為什么人類歷史的智慧只垂青于西方?》、《什么是歷史,歷史的精神,歷史的悲劇?》等等,今天,我要更集中地談?wù)勚袊鴼v史究竟最欠缺什么的問題。
中國歷史最欠缺什么呢?我的回答是:最欠缺歷史的思想,歷史的精神,歷史的靈魂。
盡管中國是著名的五大文明古國之一,號稱擁有五千年以上的文明歷史,而且中國人對歷史的文字記錄從來就非常重視,因而不僅從古至今的歷史文獻(xiàn)最豐富,最龐大,而且也最連續(xù),甚至從遠(yuǎn)古留傳下來的絕大多數(shù)的文獻(xiàn),幾乎都可以說是歷史,其中又特別是儒家的經(jīng)典,向有“六經(jīng)皆史”之說。然而正是因為長期以來的過于重視歷史,又特別是單獨來自上層統(tǒng)治者的重視,所以反而導(dǎo)致過于偏重歷史的某些片面的(顯然是出于維護(hù)極權(quán)專制統(tǒng)治的)目的,以至喪失了、欠缺了歷史中某些最重要的東西,這就是我今天要特別說到的,欠缺歷史的思想、歷史的精神、歷史的靈魂。
然而,什么是歷史的思想、歷史的精神、歷史的靈魂呢?中國的歷史又為什么,竟然最欠缺這一切呢?
歷史的思想、歷史的精神、歷史的靈魂,三者發(fā)聲的音調(diào)一個比一個高,但它們其實是一個東西,即關(guān)于人類最本質(zhì)的歷史原動力的永恒性、普遍性和終極的深刻性的思考。
我在前面的文章中曾談到,人類歷史的原動力分三層:第一層是人類生命斗爭的原動力;
第二層是人類社會競爭的原動力;
第三層是人類精神競賽的原動力。
生命斗爭的原動力是人類作為動物的歷史原動力,即人類為食、色、性的基本需求的欲望的滿足而斗爭所表現(xiàn)的動力形式;
社會競爭的原動力是人類作為社會性動物(又稱理性動物)的歷史原動力,即人類為政治權(quán)力(利)、經(jīng)濟(jì)利益(財富)、文化影響(名望)而相互競爭所表現(xiàn)的動力形式;
精神競賽的原動力是人類作為智慧精神性動物的歷史原動力,即人類為信仰真理、求得真知、追求真誠(情、愛)而彼此競賽所表現(xiàn)的動力形式。嚴(yán)格地說,只有第三種原動力才是人類惟一獨具,而為其他一切動物所無的真正純粹人性的歷史原動力,而第二種原動力,作為社會性動物的螞蟻、蜜蜂、猿猴,或許還可能會有一點。
上述的三種原動力,我分別用斗爭、競爭和競賽三個不同的詞匯來進(jìn)行分辨。生命斗爭是永恒的,但對于人類歷史來說是膚淺的;
社會競爭是普遍的,但對于人類歷史來說是庸俗的;
精神競賽是終極的價值的,然而對于人類歷史來說,這才是最關(guān)鍵最深刻的。
什么是有人類思想的歷史?對于上述的三種原動力均能有所認(rèn)識,并能依此而條分縷析地忠實地報導(dǎo)的歷史,可以稱之為有人類思想的歷史;
什么是有人性精神的歷史?對于上述的三種原動力不僅能有所認(rèn)識,也不僅能依此忠實地報導(dǎo)歷史,而且還能更重視第三種精神競賽的原動力,并在具體的編寫中可有能動性反映的歷史,可稱之為有人性精神的歷史;
什么是有人性靈魂的歷史?對于所述的三種原動力不僅具有上面兩類歷史編撰者共同的認(rèn)識和能力,還更能洞察精神原動力中三種分力(信、知、愛)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并因此而能深入精微地報導(dǎo)的歷史,可以稱之為有人性靈魂的歷史,無疑,這才是人類最高級的歷史。
按照上述的三種歷史的概定,我們來回顧中國的歷史,可以斷言,中國歷史不僅欠缺靈魂、精神,甚至連有思想都談不上。
說白了,中國人龐大的歷史,只不過是完全按照極權(quán)專制統(tǒng)治者意愿編排的大量歷史現(xiàn)象的記錄而已,最多能顯得材料豐富、剪裁得當(dāng)、文筆優(yōu)美、情節(jié)誘人、刻畫傳神,如此等等,充其量不過是淺薄的文學(xué)性描繪的歷史;
不要說能夠真正體現(xiàn)什么人類歷史的“思想”、“精神”、“靈魂”,相反,還很有可能故意隱去許多極有價值的歷史真情,以體現(xiàn)和滿足孔夫子所說的“子為父隱”、“臣為君隱”的極權(quán)專制統(tǒng)治“歷史”的需要。
中國歷史中最著名的是號稱“二十四史”、“二十五史”等等的官方正史。有目共睹,寫得“最好”的還是前四史,即: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范曄的《后漢書》和陳壽的《三國志》,而其中又特別是司馬遷的《史記》。魯迅先生亦稱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換言之,中國史家之最高的“悲號”,卻又只是“歷史”中文學(xué)的《離騷》?梢婔斞赶壬脑u價,褒中有貶,或亦有所遺憾)。后人還更常稱史界兩“司馬”,其一固然為司馬遷,另一即宋代的司馬光及其《資治通鑒》;
而司馬遷更又被中國人稱為“中國歷史之父”。
真正比較中國的歷史之父司馬遷和西方的歷史之父希羅多德,我們今天討論的問題或許就更容易明了。司馬遷是極權(quán)專制帝王漢武帝時期的一位史官;
而希羅多德則是古希臘民主領(lǐng)袖伯里克利當(dāng)政時期的一個自由民。更重要的是,司馬遷是孔圣人及其儒學(xué)的忠實的崇拜者,而希羅多德則是個受到過古希臘哲學(xué)熏陶,具有濃厚的民主思辨精神的古希臘學(xué)者;
尤其可貴的是,正是在他的《歷史》中人類第一次提到了“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重要觀念,表現(xiàn)出了作者可貴的人性價值的精神追求。而這種觀念,在司馬遷的《史記》中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看到的。
顯然可見,中國歷史的欠缺“思想”(更不要說“精神”和“靈魂”了),早在司馬遷的《史記》之中就已經(jīng)落下了重大的“病根”,而中國歷史這種“病根”的更深的根源,最終其實還得追蹤到孔子和他的《六經(jīng)》,特別是其中的《春秋》。由于漢武帝、董仲舒的緣故,司馬遷簡直就是孔子的五體投地的崇拜者了,這既害了司馬遷本人,更害了中國人此后兩千多年的歷史。而司馬遷的《史記》,既是后人繼續(xù)編寫歷史的范本,同時,也簡直就是兩千多年來歷代帝王學(xué)習(xí)維護(hù)極權(quán)專制體制政府的最具體最有力的文本。
太史公曰:“……先人(司馬遷自指其父司馬談)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經(jīng)》,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見《史記》中《太史公自序》)可見司馬遷真是一個活脫脫孔圣人及其父親的“孝子賢孫”,而且還自認(rèn)為有偉大的“抱負(fù)”,要“當(dāng)仁不讓”成為孔子第二。而實際上卻是,不僅他的做人,連其思想也不敢越雷池一步,跟著孔子亦步亦趨。這樣的歷史家能有自己的“思想”嗎?“太史公”,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善于撰寫歷史故事的(文學(xué))“作家”而已,何能創(chuàng)造有“思想”、有“精神”、有“靈魂”的歷史?
“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dá)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洞呵铩肺某蓴(shù)萬,其指數(shù)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洞呵铩分校瑥s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省洞呵铩氛,禮義之大宗也!保ㄒ娡希┖茱@然,司馬遷是完全按照孔子的“六經(jīng)”,尤其遵循其中“禮義大宗”的《春秋》為范本來撰述歷史的。而《春秋》的最高宗旨,誠如孟子所言:“孔子作《春秋》,使亂臣賊子懼。”換言之,即是要極權(quán)專制的“君主”體制長存永繼,傳之萬代,不僅如此,還更要“萬壽無疆”。正是因此,司馬遷撰寫《史記》就只能依照如下的程式:本紀(jì)、表、書、世家、列傳。本紀(jì)是帝王的傳記,是全部歷史的大綱,表為帝王大事的年表,書為典章文物制度,世家為諸侯的傳記,列傳為士大夫們的傳記。這樣的歷史何曾可能有最基本人類(老百姓)的人性?何曾可能有全人類社會發(fā)展原動力的“思想”,更又怎么能有人類歷史的“精神”和真正人性的“靈魂”?然而正是這樣的歷史在中國,卻一直依(《史記》所提供的)“樣”畫葫蘆地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直到今天,中國的歷史還在同樣如此地繼續(xù)編撰。如此中國人的歷史能有“思想”嗎?能有“精神”嗎?更能有“靈魂”嗎?我請今天的“歷史學(xué)家”們也來回答我同樣的問題?
。ū疚陌l(fā)表于《時代教育—先鋒國家歷史》2008年2月上旬刊,總第1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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