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1.
本文標題是一句西方諺語,用來講述中國的故事(尤其是中國古代人的故事)并不怎么合適,但是,我覺得沒有比它更好的名字,權且使用之。
話說戰(zhàn)國時代,群雄并起,烽火連天,中國人以深刻的智慧和杰出的戰(zhàn)略思維開始了一場全面的政治軍事角逐,在這個過程中,國家的疆界不斷被改變,小國和弱國不斷被吞并,期間發(fā)生了多少壯懷激烈的故事,多少耐人尋味的情節(jié),多少發(fā)人深省的事件!感謝那個叫司馬遷的人,用他那如椽巨筆把這一切都栩栩如生地記載了下來,使我們看到中華民族最有血性的一段歷史。其后的歷史(尤其是“三國”時期)也許比戰(zhàn)國時代更為豐富復雜,但是,我仍舊崇敬那段“最初”的歷史,崇敬兩千多年前的先人們顯示出的與今人相比也毫不遜色的大智大勇。閱讀《史記》,我常常陷入遐思:“如果說人類智慧是一種時間積淀而成的思想結晶,在我們看到的‘最初’的歷史之前,一定還經(jīng)歷過很漫長的智慧發(fā)展時期,否則你很難理解老子、莊子深刻而玄妙的思想從何而來!笨上В词顾抉R遷也無法考究在此之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對于他來說,那段歷史的時空也過于悠遠了。
有這種疑問的人不止是我們。德國歷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就曾面對他稱之為“史前”時期的歷史發(fā)出這樣的慨嘆:“當我們一眼看到它時,它就對我們勾魂奪魄,使我們只能翹首以待某種非凡之物。無論我們怎樣屢遭失望,我們永遠不能從史前的魅力中脫身而出!边@位為歷史疏理出基本流向的偉大的歷史學家也不禁像我們一樣發(fā)問:“我們來自何方?我們進入歷史時是何物?在歷史之前,什么可能已經(jīng)消逝?人通過在那些時代里發(fā)生的哪些深刻過程,才成之為人并擁有了自己的歷史?那里有什么被遺忘的深奧之物、‘原始的啟示’和沒有向我們顯示的洞察力?在歷史的黎明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的語言和神話是如何產(chǎn)生的?”
不知道,我們無法知道。我們面對的現(xiàn)實是,所有的歷史學著作在那個巨大空白面前
都繞道而行了。遙望那段歷史,猶如遙望星空,我們感覺到它的存在,看到它的光亮,但是我們不知道那里究竟是怎樣的情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好比一個人長到了成年,無論如何無法回憶嬰兒時期究竟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事情才是我們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樣。這真是沒有辦法。
既然無法回味消失了的過去,那就把目光轉(zhuǎn)向能夠回味的事情上來吧!這些事情至少能夠讓我們知道,我們目前所信奉的某些道德準則,在遙遠的歷史深處曾經(jīng)以怎樣的方式作用于人,怎樣在一定意義上改變了歷史,這將有利于弄清我們來自何處,又將去往何方。這就是我之所以要在這里講述戰(zhàn)國時代發(fā)生的一件事情的原因。
2.
秦國經(jīng)過商鞅變法一下子變得極為強大,這就使得相對來說不很強大的其他國家眼熱起來,也期望找到一個像商鞅這樣的人來富國強兵。魏國國君魏惠王廣納賢才,就引來了一個叫龐涓的人。這龐涓是鬼谷子的學生,有很深的學問,見到魏惠王,縱論天下大勢:“我們東邊有齊國,西邊有秦國,南邊有楚國,北邊有韓國、趙國、燕國,被這么多虎狼之國包圍,終究要出事情,要保得魏國安康,最好的辦法是主動出擊,打擊幾個勢力弱小的國家,這樣,敲山鎮(zhèn)虎,其他諸如秦國這樣的超級大國就不敢隨便侵略咱們魏國了!蔽夯萃跽f:“怎樣才能打擊勢力弱小的國家呢?”龐涓說:“只要國君信任我龐涓,這事我就可以辦得,保證所向披靡,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如果戰(zhàn)敗,甘愿國君懲治。”魏惠王大喜,封龐涓為三軍總司令。龐涓果然了得,先從弱小的衛(wèi)國和宋國下手,接連打了好幾個大勝仗,嚇得衛(wèi)國、宋國、魯國的國君都派大臣朝見魏惠王。齊國雖然沒有來人朝見,但是吃了幾個敗仗,也不敢在魏國面前耍威風了。魏國進入到相對安全的環(huán)境當中。
墨子有一個叫禽滑離的門生,云游到鬼谷子的居住地鬼谷,見到了鬼谷子的得意弟子孫臏,覺得此人高深不可莫測,是曠世奇才,就對孫臏說:“你的學問已經(jīng)非常高深,不應當老是呆在山上!睂O臏說:“我的同學龐涓當初下山的時候曾經(jīng)跟我約定,要是他在那里站穩(wěn)了腳跟,一定替我引見。我正在等待他的來信!鼻莼x說:“龐涓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了魏國的三軍總司令,他為什么還不來叫你?等我到了魏國,替你打聽一下吧!”
禽滑離到了魏國,拜見了魏惠王。對魏惠王說孫臏也是鬼谷子的門生,并且是杰出的軍事家孫子的后代,精通孫子十三篇兵法的秘訣。魏惠王就想把他請來,進一步強大魏國。站在一旁的龐涓說:“孫臏這個同志的確有一些才能,可是目前他是齊國的臣民,就是把他請來,他肯全心全意為魏國人民服務嗎?萬一這個同志心里向著齊國怎么辦?不反倒壞了魏國的國家大事嗎?”魏惠王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只要我們誠心誠意待他,他就會把魏國當作他的祖國,就不怕他不為魏國出力了。”龐涓無奈,只好說:“既然國君主意已定,那我就寫一封信給他,看他來還是不來吧!”
孫臏接到龐涓的來信,非常高興,拜別了鬼谷子,連夜下山。到了魏國,先見過龐涓,向他道了謝,第二天去面見魏惠王。魏惠王與孫臏進行了內(nèi)容廣泛的會談,深深感覺這個人智慧非凡,乃國家棟梁之才,決定重用,想讓他作三軍副總司令,和龐涓共同執(zhí)掌兵權。
龐涓心里有些不自在,就對魏惠王說:“孫臏同志是我的兄長,他的才能也在我之上,怎么好做我的副手呢?我看倒不如先給他一個虛一些的職位,等到他真的立了戰(zhàn)功,再進行提拔,到那個時候,我甚至都可以把總司令的位置讓出來,心甘情愿做他的副手!蔽夯萃跤X得龐涓的話有道理,就讓孫臏做了三軍顧問。三軍顧問雖然沒有實際上的兵權,但是地位也是相當高的,所以孫臏很感謝老同學龐涓同志,專門安排了一次答謝宴會。
宴會上,龐涓對孫臏說:“孫臏兄目前已經(jīng)在魏國站住了腳,為什么不把家人也接到這里來呢?”孫臏說:“咳!你我雖然同學一場,可你并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情。我四歲死了母親,九歲死了父親,從小住在叔叔家里。那些年連年遭災,我叔叔就帶著我和我的叔伯哥哥孫平、孫卓逃到洛陽,誰知道,到了洛陽,仍然趕上災年,衣食無著,沒有辦法,我才走上了革命道路,F(xiàn)在,我根本不知道我叔叔和叔伯哥哥是死是活,哪里還提得什么家呀!”
龐涓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3.
大約過了半年,有一天,突然從齊國來了一個人找孫臏,說:“我叫丁乙,在洛陽做買賣,令兄有一封信,托我送到鬼谷子先生那里,到那里才知道您在這里當了大官,我就又來找您了。”孫臏把信看過。原來信是叔伯哥哥孫平和孫卓寫的,說他們從洛陽到了宋國,叔叔已經(jīng)死了,如今齊國國君齊威王號召流落在外的國民回去,共同建設美好家園,他們就想讓孫臏也回去,這樣,一家人也好有個團聚。孫臏懷念親情,哭了一場,寫了一封信,托丁乙?guī)Ыo孫平和孫卓,意思是他在這里做了三軍顧問,位置了得,無法回去。等到以后再考慮回齊國的事情。
沒想到這封信被魏國邊界的守軍給截獲了,先是到了龐涓手里,龐涓火速呈遞給魏惠王。魏惠王很生氣,心想:這個同志真是有問題,我真么厚待他,還是沒有留住他的心。龐涓在旁邊說:“孫臏同志的思鄉(xiāng)之情,可以理解。但是,我們絕對不能讓他回去,如果他回去,齊國國君重用了他,齊國的軍隊就要跟我們爭個你高我低……情況堪憂呀!”魏惠王說:“你說怎么辦?”龐涓說:“這樣,我先勸一勸他,他聽呢,當然好;
不聽呢,既然他是我的同學,又是我舉薦了他,這事就由我來處理,您看怎么樣?”魏惠王說:“你辦事,我放心,就照你說的辦。”
龐涓馬上會見孫臏,對他說:“臏兄離家日久,就沒想過要回去看一看嗎?”孫臏說:“我怎么不想回去呀!可是我公務在身,怎么好回去呢?再說,魏惠王要是有了什么想法,不是倒不好?”龐涓說:“沒關系,這事我跟國君說一聲,我想他會體諒!睂O臏高興地說:“那敢情好,要是國君批準,我去去就回來!饼嬩刚f:“那你就上個奏章,跟國君請上幾個月的假,我再在旁邊說一說,這事就成了!
孫臏握著龐涓的手,激動地說:“知我者,老同學也!”趕忙寫了奏章,呈遞給魏惠王。龐涓對魏惠王說:“果然不出我所料,看來孫臏同志還是沒有把魏國當作他的祖國呀!他辜負了國君對他寄以的厚望呀!”魏惠王愈發(fā)惱火,命令把孫臏就地免職,送軍師府審問。
被綁縛著的孫臏見到龐涓,還以為事情沒有那樣嚴重,因為即使魏惠王不了解他,老同學龐涓也是了解他的。果然,龐涓說:“孫臏兄,甭著急,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錯,等我問一下國君,就知道了!睍簳r把孫臏收監(jiān)看管。第二天,龐涓慌慌張張來到孫臏面前,說:“可不得了了!大王非要定你的死罪,我百般求情,大王也沒有答應。”孫臏長嘆一聲:“哀哉!要知今日,何必當初!”龐涓說:“不過,孫臏兄也不要過于著急,經(jīng)過再三求告,大王最后總算答應不傷害孫臏兄性命,但是……”龐涓看著孫臏,好像猶豫要不要把下面的話說出來。孫臏道:“但說無妨!饼嬩高@才說:“但是,刑法恐怕是免不了的,這是魏國的法令,凡是里通外國的國家工作人員,一律臉上刺字,挖去膝蓋骨!”
孫臏禁閉雙目,不再發(fā)一言。
4.
被挖去膝蓋骨的孫臏變成了不能行走的廢人,只能由龐涓豢養(yǎng)。龐涓反復向?qū)O臏表示:“你是因為我寫了那封該死的信才來到魏國的,遭此厄運,我心里過不去呀!”孫臏說:“國君判我死罪,沒有你從中說合,我早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不會忘了你的大恩。我現(xiàn)在是廢人,混吃等死,如果有什么我能夠做的事情,將軍不要客氣,盡請吩咐!
龐涓趁勢說:“孫臏兄如果閑得沒事,為什么不把你那祖?zhèn)鞯氖☉{著記憶寫出來?這樣,我就能夠拜讀,并且能夠流傳給后世了,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了一遭呀!”
孫臏雖然不大情愿,但是礙于當時的境況,也只得答應,但是,他書寫得十分緩慢,每天只寫幾十個字。龐涓就有些著急:“照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才能夠把那東西寫出來呀?”但是他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后來,一個好心人悄悄告訴孫臏,龐涓正是為了讓他把兵法寫出來,才留了他一條性命的,如果哪一天他把兵法寫出來了,他的命也就完了。孫臏如夢初醒,回想到魏國以后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龐涓的面目也就越來越清晰了。他怒火萬丈,“原來龐涓是這么一個人面獸心的家伙!怪我瞎了眼!”他連喊帶叫,砸碎了屋子里的所有東西,把寫好的兵法也扔到火里燒了,儼然一副瘋癲模樣。他知道,不管寫或者寫不出來兵法,龐涓都會置他于死地。
龐涓趕來的時候,孫臏已經(jīng)完全處于瘋狂狀態(tài),趴在地上哈哈大笑,抱住龐涓的大腿,哭叫著說:“鬼谷老師,救命呀!”龐涓說:“我是龐涓,你認錯人了!”孫臏仍舊拉扯住龐涓,叫他“鬼谷老師”。龐涓這才知道,孫臏瘋了。但是,如此聰明的一個人怎么說瘋就瘋了呢?為了試探,龐涓就讓人把孫臏拉到豬圈里,哭叫得很乏累的孫臏竟然趴在豬圈里睡著了。龐涓暗中派一個人來給孫臏送飯,悄悄對孫臏說:“孫先生,我知道你受的冤屈,我瞞著大將軍來給先生送飯,先生就把飯吃了吧!”孫臏知道其中有詐,就繼續(xù)裝瘋,不但不吃送來的東西,還把豬糞抓起來塞進嘴里吃下去。
龐涓以為孫臏真的瘋了。從此,孫臏瘋瘋癲癲地進進出出,也很少有人對他管束。過了三個多月,有一天下半夜,孫臏躺在大街上,忽然覺得有游人揪他的衣裳,那人垂淚說:
“孫先生,我是禽滑離呀!齊王知道了你的遭遇,他派我們來把你帶出魏國,齊王會為你報仇的。”孫臏聽到禽滑離的話,淚如雨下,說:“我還以為我就要死在這里了,沒想到還能夠見到你……龐涓每天派人看著我,一定要小心……”
禽滑離讓一個手下人裝扮孫臏繼續(xù)躺在街上,然后把孫臏抱到?jīng)]人的地方,給他換上干凈衣服,抱到車子上,連夜趕到魏國邊境,用重金賄賂守關的官兵,把孫臏接到了齊國。齊國大夫田忌親自到城外迎接,齊威王也馬上接見了他。齊威王要封孫臏官職,孫臏謝絕了,說:“我沒有建立任何功勛,怎能受封?我不如不露面,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盡力!饼R威王就讓孫臏住在田忌的家里。
孫臏讓人打聽叔伯哥哥孫平和孫卓的消息,在齊國根本沒有這兩個人,才知道那封信是龐涓偽造的,目的就是為了陷害孫臏。從此,孫臏就和田忌一道疑心輔佐齊威王的大業(yè),上演了圍魏救趙的歷史話劇,然后直指齊國,最終,利用計謀將龐涓射殺在馬陵,降服了魏惠王,齊國的威名逐漸大了起來,就連強大的秦國也感受到了威脅。
齊威王任命田忌為國務院總理,還要給孫臏安排一個適當?shù)穆毼。報了家仇國恨的孫臏無心受封,就親手把十三篇兵法書寫出來,獻給齊威王,然后,隱居起來了。歷史上關于孫臏的記載也就到此為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5.
其實這個故事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和浩如煙海的歷史故事相比,這只是其中不為人所注目的一個水滴。為什么就想到了這個故事呢?我尚找不到明顯的緣由,或許因為我在年輕的時候就知道了它,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有關系吧!
這是一個什么故事呢?這是一個關于友誼的故事,關于義與不義的故事,關于欣賞與嫉妒的故事。我們可以對故事主人公做些許分析。龐涓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一個小人,心胸狹窄的人,疾賢妒能的人,不能與之相交的人,趨炎附勢的人,得志便猖狂的人,孫臏則因為自己的才華而成為一個小人的犧牲品——他處處被算計,過多地相信了友誼,相信了正義,竟然被挖去了膝蓋骨,結果不能說不慘烈。導致這樣的結局需要三個條件:第一個條件當然是要有一個小人,第二個條件是要有一個昏君(糊涂或者裝糊涂的上級),第三個條件是要有一個有才能并且有很深道德感的人。小人的行為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這就是在他試圖加害一個人的時候,總是依仗比他所掌握的權力更大的權力。龐涓依仗的是魏惠王的權力,他對孫臏的每一步迫害都是通過魏惠王之手來實現(xiàn)的,魏惠王則因為自己的昏庸而成為了龐涓玩耍的傀儡。倘若魏惠王很聰明,就不會被龐涓蒙蔽和利用,孫臏就會發(fā)揮他應有的作用,最終受惠的將是魏惠王,是整個魏國的臣民?上,生活中分得清小人還是君子的帝王(或者說上級),他們身邊總是簇擁著利用他的權勢的人,這些人用阿諛奉承麻醉他,哄得他很舒服,即使感覺下面有得人比這些小人更有價值,遇到取舍,他也會在厲害權衡中選擇小人,這幾乎是歷史通律,這里面既有制度上的原因也有人性上的原因,所以,孫臏的故事就一直在上演,一直延伸到今天,延伸到我們身邊,甚至延伸到我們自身。
寫到這里,就不能不說一說孫臏這位同志了。其實,孫臏本人沒有什么錯誤,一個人有學識和思想本身并不是錯誤,他錯在被時空安置的那個位置——那是一個必須通過小人(龐涓)的中介才能夠被上端權力(魏惠王或者是上級領導)證明和確認其才華的位置,小人成為了決定事情發(fā)展方向的人,成為君子命運的事實上的掌管者。這樣,孫臏的命運也就有了極大的不確定性。這種狀況很不好,奇怪的是,無論歷史還是現(xiàn)實,陷入到此狀狀況中的正人君子不計其數(shù)(在這個問題上我很宿命,覺得世事的安排總是偏向于非正義一方)。結果如何?正如大家看到的,龐涓當然不能給孫臏任何展示才華的機會,他巧妙地制造了一個迷局,同時把魏惠王和孫臏玩弄與股掌之中,最后終于借助魏惠王之手,殘害了孫臏。嚴格一點兒講,孫臏不是受難于陰謀,而是受難于友誼。歷史上曾經(jīng)有多少人被友誼殺死!一部《水滸》,壯士們最終的結局,不就是因為“宋大哥”的友誼么?好在孫臏同志及時發(fā)現(xiàn)了友誼背后的兇殘,用裝瘋的形式把自己隱藏到了險惡的時事深處,逃脫一死。這是孫臏同志的高明之處。
一旦事情逆轉(zhuǎn),齊威王救孫臏于水火,孫臏將怎樣報答曾經(jīng)使他幾乎丟掉性命的對朋友的友誼和對魏惠王的忠誠,還用說嗎?正如我們看到的,他用自己的全部才華和生命輔佐著齊威王——此時,在他血液里涌動著的已經(jīng)不單單是對拯救者(齊威王)的忠誠,更是對被傷害的尊嚴的強烈訴求,對仇人無可遏制的仇恨。國家的目標與個人的目標焊接在一起,成為堅固的整體。一個人身上若是同時具備了這幾種力量,就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即使粉身碎骨,他也將勇往直前。
孫臏用他杰出的軍事才能報復了魏惠王,報復了龐涓。齊國強大了——這是對魏惠王昏庸的報復;
齊國的軍事力量成為龐涓無法攻克的堡壘,最終導致小人龐涓深入孫臏布下的迷陣,被亂箭射死在高山峻嶺之中。
這意味著,歷史對事情做出了公正的裁決。
6.
這個故事中顯示出的慣常人性并沒有因為時間的阻隔而讓我們感到陌生。如果把年代換成現(xiàn)代,更換人物姓名,把故事稍稍做一些改動,我們就會認為故事發(fā)生在我們身邊,或者換一句話說,我們幾乎每天都面對著類似的事件,只不過我們的故事沒有那種強烈的戲劇性,但是內(nèi)里所反映的真諦,是一樣的,或者換一句話說,我們身邊故事和進入歷史的故事本質(zhì)上所蘊涵的東西沒有什么不同。這樣,我們或許就可以從歷史故事中發(fā)掘現(xiàn)實生活中的瑣碎事務中還未曾被我們發(fā)現(xiàn)的端倪。
浸淫在強固的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中國人,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級秩序中的中國人,千百年以來,是沒有真實的宗教觀念生長起來的,也許在某個歷史階段也曾經(jīng)在官方鼓勵下倡導某種宗教,那也是出于統(tǒng)治者而非平民的內(nèi)心需要,這樣的宗教不可能讓黎民百姓紛亂的精神生活安寧下來。中國人哪怕是跪在佛龕前面,心里想的也是世俗的算計,因為他們知道他們頂禮膜拜的那個家伙幫不了什么忙。一個不被百分之百信仰的信仰當然是虛弱的,更何況,統(tǒng)治者掌握了一統(tǒng)天下以后,總是本能地抑制宗教,宗教也就真的退出了歷史,退出了人的內(nèi)心生活,人們也就把全部的內(nèi)心渴求寄托給了另外一種東西。這個東西就是歷史。
西方人在精神上寄托給宗教的東西,中國人是寄托給歷史的,比如正義——在西方,上帝主持正義,上帝通過懲罰不正義而弘揚正義;
在中國,上帝換成了歷史,即歷史主持正義,歷史通過懲罰非正義而弘揚正義。西方人讓上帝裁決人間的善惡是非,中國人讓歷史裁決人間的善惡是非。
正因為如此,中國人對于時間的理解要比西方人深刻和長遠,表現(xiàn)出驚人的耐心。這種耐心簡直可以用“堅韌”這個詞匯來形容——無論面對多么荒誕不經(jīng)的事情,無論經(jīng)歷多么難以忍受的屈辱和困苦,無論身處何等樣不正義的現(xiàn)實之中,中國人都會坦然而面帶微笑地說:“反正有歷史呢!歷史將會證明如何如何。”最能夠給人帶來安慰的,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時候一到,一切都報”的箴言,有了這樣的箴言,中國人就會覺得得到了某種超現(xiàn)實力量的呵護,得到了精神寄托。他們等待著,哪怕是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至于五十年,等一百年,等一千年,等一萬年……中國人相信,反正某種結果會到來,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它到來。他們用超常的耐心等待的東西,用西方人的話說,就是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
無論是宏觀的國家事務,還是微觀的人際交往,中國人都堅信歷史深處有一種積極的力量分辨著善惡,主持著正義,相信任何不義都最終能夠得到歷史的懲罰,同樣,他們也用偉大的歷史作為矯正自己內(nèi)心道德的標尺,告訴自己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比如說,龐涓做的那些事情是不義的,是不可以做的。長此以往,塑就了中國人超常的忍耐和超常的善良的品格。正是這種性格,在當下的現(xiàn)實中,同樣也縱容了惡,縱容了不義——當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責任托付給歷史的時候,誰來守護現(xiàn)實中的道德與良心呢?誰來當那個懲罰了龐涓的孫臏呢?
唉!人是那樣脆弱和渺小,就不要責備他們的怯懦了吧!很多情況下,人都是無力掌握自己的命運,更無力影響和改變這個世界的,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成為復仇的孫臏,同樣,你也不能要求歷史在當下就兌現(xiàn)它的承諾,所以,我們在短暫的一生中,總是被不義所欺擾,總是眼巴巴地等待著歷史。
司馬遷傾盡畢生心血寫就一部《史記》,在內(nèi)心深處一定有一種莊嚴承諾,這就是讓我們看清楚歷史深處到底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歷史怎樣在它的發(fā)展中弘揚了正義,懲罰了不正義。歷史比宗教更有力地支撐著中國人的內(nèi)心圖景,在一定意義上,中國人是靠著這種內(nèi)心圖景忍受困苦和艱難,度過難以度過的每一天的,因為他們相信有一種永恒正義的東西隱藏在歷史之中,總有一天,它會走到臺前來,向人們宣布理性和正義的勝利。
或許正因為這樣,司馬遷講述的歷史才與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歷史感覺天衣無縫地焊接在了一起,才讓我們看到共同的美丑善惡,它講述的故事才表現(xiàn)得如此栩栩如生、簡直能夠在我們所過的生活中被經(jīng)驗所復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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