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煒:用政策和立法降溫變態(tài)的英語熱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任何一個有觀察、思考習慣的人都不難發(fā)現(xiàn),當今中國存在著一些極矛盾的現(xiàn)象:一方面是傳統(tǒng)文化的強勁復蘇,世界上漢語熱方興未艾,另一方面全民英語熱卻越來越熱;
一方面是高薪刺激也難以解決的技工荒難題,* 另一方面全民英語熱卻越來越熱;
一方面越來越多的人不再讀書,悠久的閱讀傳統(tǒng)正在迅速變涼,甚至可以說用漢語獲取信息即閱讀漢語書籍的傳統(tǒng)正在迅速消失,另一方面全民英語卻熱越來越熱(出版界一位朋友講,全國所有出版社的銷售額加在一起,不及日本一家頂級出版社,由此可見多少國人仍在認真閱讀)。
據粗略的統(tǒng)計,中國學生學英語的時間小學為四分之一,中學為三分之一,大學為二分之一;
北大、清華之類的名牌大學只有一個專業(yè),即英語。與此同時,真正能達到用英語有效交流并大量獲取信息的人卻少之又少。暫不論這種做法對民族文化和民筆自信會造成多大的沖擊,我們可曾問過,這英語熱造成了多么巨大的資源浪費?
英語熱有多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19世紀下半葉以來,英美等國的強勢地位使英語勢力越來越大,目前已然成為事實上的世界通用語,成為大量科技雜志和國際學術的共同語。除此之外,還有中國人自身的緣故。我們有大躍進的傳統(tǒng),做什么事都是一窩蜂地上,有如此德性,怎能不出現(xiàn)全民英語熱?試問除了中國,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其公民從一出生就得學英語考英語,活到老學到老、活到老考到老,根本不問其英語使用能力如何?除了中國,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其英語考試和英語培訓學校如此鋪天蓋地、無孔不入?
在大城市,某些家庭孩子一出生,便只給他講英語。這叫“從嬰兒抓起”。上幼兒園后當然得學。由于國家沒有規(guī)定幼兒園必須教英語,家長因此得交一大筆“英語費”。到了小學,你還得學。從初中到大學,英語更是教育部規(guī)定之必修科目。英語不好,你幾乎一輩子就了。英語不好,中考時你就會丟掉三分之一的分數(shù),會考不上好高中;
考不上好高中,你就考不上好大學或根本考不上大學。你基犧牲自己其他方面的才華,硬逼自己在英、數(shù)、語各方面都考好分數(shù),上了一個大學,也仍然逃不掉英語的壓迫,因為四六八級考試會三座大山似地壓在你頭上。許多大學甚至不惜違犯高教法,規(guī)定四級不過不給發(fā)畢業(yè)證(幸好上這種犯法行為已被禁止)。即使過了四六級,也并不等于你從此可以高枕無憂,可以不學英語不考英語了。大學畢業(yè)后,你發(fā)現(xiàn)找工作仍然不掉英語;
英語不好,你會被拒在公司門外。你如果要讀碩士,就更逃不掉英語。讀了碩士你若想再讀博士,英語還像夢魘一樣纏住你不放,哪怕你專業(yè)是古漢語、中醫(yī)理論,也難逃它對你的騷擾,你仍然得學英語考英語。等你拿到了博士學位,在大學或研究機構任職,你發(fā)現(xiàn)英語仍然在無情地施虐于你。無論你學的是什么專業(yè),哪怕是古漢語或中醫(yī)理論,你仍然得學英語考英語。因為三四十歲時你得評副教授,四五十歲時得評教授,而按有關部門的變態(tài)規(guī)定,評職稱英語仍然是必考。
我們還知道,我國大城市處處見得到英語路牌和標記,從方便“國際友人”考慮倒也罷了,但在大學內部教學管理上也假洋鬼子,在有關表格上用英語,便匪夷所思了。最近發(fā)現(xiàn)一些全校性課程表所用的語言竟是然中英雙語。是為了方便外教?但外教有本人的課表,不必知道全校情況,正如任何中國老師只需要知道跟自己有關的課表,而不必知道全校情況那樣。這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要讓外國人來對我們的大學進行教學評估不成?
同樣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個做法是:所有大學學報發(fā)表的所有文章都必須有英語摘要,無論這“摘要”多么糟糕,讀了會讓人起多大的雞皮疙瘩,也無論翻譯這摘要浪費了多少人力財力。但最讓人倒胃口的做法,莫過于一些大學的領導不僅要老師們用英語上課,而且要行政人員開會(甚至可能包括黨內會議)也講英語,毫不害騷的假裝全體教師、學生和行政人員的英語水平跟英美人一樣好;
一些有名醫(yī)院的領導竟要醫(yī)生用英語查房,毫不害騷地假裝黃皮膚的中國醫(yī)生和可能根本沒有學過英語的中國病人的英語跟英美人一樣好。
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孩子一生下來就只給他講英語的做法并不湊效,幾年下來孩子除了能發(fā)幾個單詞的音,根本不能用英語進行最簡單的交流。這是因為孩子在娘胎里時所聽到的都是漢語,出生后所聽到的大部分語言還是漢語,與玩伴玩耍時更聽的是漢語,講的是漢語。我們也發(fā)現(xiàn),幼兒園里交了幾千塊英語費在幾年時間里所學得的那幾個單詞,孩子到了十二三歲時只一兩天功夫便掌握了。這是因為十二三歲以前,孩子大腦的主要任務接受各種各樣的概念本身,而非在于學一門異質的語言,再用這種語言來接受那些重要的概念;
也是因為人類的接受能力在不同時間有不同的表現(xiàn),不到某個年齡,就做不好某種事情。我們發(fā)現(xiàn),發(fā)表漢語文章硬憋出一個英語摘要的做法純粹是做無用功;
能夠注意到某篇漢語文章的外國人必定漢語很好,根本不用讀英語摘要;
不懂漢語的外國人卻根本不可能注意某個漢語刊物的某篇文章,也就不大可能讀到英文摘要了。我們發(fā)現(xiàn),硬逼學古漢語和中醫(yī)理論的人一而再再百三地考英語,是一種變態(tài)的折磨,是對民族文化的極大犯罪。我們發(fā)現(xiàn),醫(yī)院查房時裝模作樣地講英語,不僅會讓醫(yī)生本人臉紅,更會因交流不暢而把病人置于危險的境地。
我們是否認真思考過,假如國人把學英語、考英語的大量精力、時間和財力用在提高自己的文史哲修養(yǎng)和數(shù)理化能力上,中華民族的總體人文素質和科技水平不知會提高多少?我們是否認真思考過,每個個人的才能都不一樣,一些人長于數(shù)理化,一些人長于文史哲,一些人長于音體美,一些人長于實用技能,一些人長于外語,而強迫每個人學英語,學不好就不讓上大學或不讓上好大學,根本沒有道理可言?我們是否認真思考過,英語活到老考到老的做法是一種體制性的民族自戕,在這種民族自戕中,大量有學術素質、思維能力的人只因英語不好便被拒斥在大學或公司門外,或技術職稱得不到晉升,不僅個人前途被耽誤,國家也因之失去了大量優(yōu)秀人材,我國的科學研究也因之喪失了大量智力資源,我國學術產出的質量和數(shù)量因之大打折扣?我們是否認真思考過,除中國外,世界上有沒有另外一個國家如此大規(guī)模地使用行政手段強壓全民學英語,將巨量的社會和經濟資源用于自我殖民和民族文化的自殘中,而這種自我殖民和自殘不正是西方國家求之不得的東西?我們是否認真思考過,我們變態(tài)的全民英語熱正在加強英美霸權,正在使英美霸權永久化?
在全球化時代,要回到1978年以前既不可能,也不可取,但我們至少可以在政策導向上做得更明智、更理性一些。我們什么不可以像文化上跟我們相似的日本韓國那樣,讓少量有語言才能的人把英語學精,將國外有價值的信息即時、迅速、準確地譯為本國語,以保持與國際先進平同步甚至領先,但并不浪費人力財力?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詫W習日本和韓國,廢除晉升技術職稱必須考英語這一天大的惡習?為了給自殘自戕的全民英語熱降溫,為了有效保護外語雖然不好但其他能力的人材,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越档椭锌几呖加⒄Z科目的權重(竊以為至少降低百分之五十,才能收到降溫全民英語熱的導向效果)?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詮U除全世界獨一無的四、六、八級英語全國統(tǒng)考?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粤⒎▏澜巧嫱馄髽I(yè)以英語好壞或英語考試成績高低作為錄用標準(事實上,英語專業(yè)學生中許多人畢業(yè)后也未必能在工作中使用英語)?為了鼓勵外國人學漢語,為什么不可以在公共場合少使用英語標記,或只使用漢語拼音?為什么不可以用國家政策的形式禁止學術論文必搞一篇蹩腳英文摘要之愚蠢的做法?在香港回歸,香港大中小學教學語言面臨重歸漢語的情況下(香港高校學生的英語從來沒有好過,漢語就更不用說了,這并不是什么秘密),為什么不能以國家政令嚴禁大學用英語教授非英語課程,并對盲目提倡這種做法的校長們嚴加懲處?
歷史上,自西元前3世紀初至西元紀元初,印歐語系的希臘語在曾是地中海東部及西亞的通用語。大約同一時期,閃米特語系的阿拉米語也是該地區(qū)的通用語,與希臘語并立。西元紀年前后,羅馬帝國興起,希臘語和阿拉主語被羅馬人所講的拉丁語取代。從整個中世紀直至18世紀,拉丁語一直是歐洲的宗教、學術及外交語言。西元7世紀上葉伊斯蘭教興起之后,阿拉伯語成為整個伊斯蘭世界的通用語,及至目前仍然如此。歷史上漢語(或漢語書面語)是東亞、東南亞的通用語,從西元紀年初直至19世紀末一直如此。比之拉丁語、阿拉伯語和漢語,英語簡直就是一個暴發(fā)戶,盡管它是第一種世界性而非區(qū)域性的通用語。經過了一百多年的低迷,隨著中國重歸其歷史上本有的位置,漢語也在重新崛起。在此不妨預言,在全球化時代,重新崛起的漢語將不僅是東亞、東南亞的通用語,也極可能成為世界通用語。因為漢語是使用人口最多的語言,有十四億,也因為中國經濟、科技和文化影響力正在迅速增長,還因為中國人正以史無前例的規(guī)模移民全球。盡管短期內漢語不可能取代英語,但長遠看漢語與英語并立,共同充當世界通用語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為了給自殘自戕的英語熱降溫,我們?yōu)楹尾淮罅π麄鳚h語的輝煌歷史和未來,加強國人對偉大母語的自豪感?
* 政協(xié)委員、中科院院士謝克昌2006年1月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說,英語教育的效果與其投入不相稱,英語教育的顯赫地位使有限的教育資源分布嚴重失衡。中國經濟出現(xiàn)“技工荒”,但英語培訓學校卻比職業(yè)技術學校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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