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方萌:莫讓情欲模糊了是非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乍看上去,《色戒》是一出希臘式的哀婉悲劇,和經(jīng)典劇目美狄亞有異曲同工之處。在希臘神話里,傳奇人物伊阿宋來到科爾喀斯國,向國王埃厄忒斯索要金羊毛,埃厄忒斯不愿輕易交出鎮(zhèn)國之寶。國王的女兒美狄亞愛上了伊阿宋,幫助意中人從父親那里盜取了金羊毛,隨他一同遠走高飛。數(shù)十年過去,美狄亞人老珠黃,喜新厭舊的伊阿宋準備迎娶了另一位公主格勞克。爐火中燒的美狄亞為報復(fù)丈夫,殺害她和伊阿宋的三個孩子。古希臘人很早就意識到,對敵人的情欲是悲劇的起源之一。
《色戒》蘊含的政治意味
然而,《色戒》在一處關(guān)鍵點上迥異于美狄亞的故事。埃厄忒斯為了試探伊阿宋的實力,假意許下諾言——如果伊阿宋殺死駭人的神牛和巨人,國王就會送給他金羊毛。伊阿宋和伙伴們經(jīng)過一場血戰(zhàn),消滅了神牛和巨人?砂6蜻钩鰻柗礌,還是不愿交出金羊毛。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美狄亞暗助伊阿宋,多少有點棄暗投明的味道。在《色戒》一片結(jié)尾,王佳芝對易默成的暗示也屬于對國家的背叛,卻無論如何稱不上棄暗投明——易在任何意義上不占據(jù)道德上峰。
失去了道義支持,如果李安還想激起觀眾對王佳芝的同情,就必須大量動用煽情手法。在需求一方,影片多次暗示,王出身于缺乏父愛的家庭環(huán)境,暗殺組織僅僅將她當作情報戰(zhàn)的工具,甚至不經(jīng)商量就作出犧牲她童貞的決定。在供給一方,李安又濃墨重彩地塑造了一個冷酷專權(quán)的性感美男形象,易默成的性虐癖恰好滿足了王佳芝對父愛的渴望!斑@個人是真愛我的”,一個得到愛情的女人怎么會忍心殺害她的情人?于是,觀眾們被情欲說服了,同王佳芝一起背離了政治道義。
影評作者竇婉茹認為,《色戒》主要表現(xiàn)了男女之間固有的矛盾,即女人“一時糊涂的癡情”和男人“一以貫之的無情”。不計這一觀點對男女性情的誤判,竇婉茹首先失察了文藝戰(zhàn)士李安在政治上的良苦用心。無論小說還是電影,《色戒》都是非常政治化的文本,性愛只是體現(xiàn)政治價值的情色戲碼。張愛玲和李安運用他們各自熟悉的武器,文字和鏡頭,火力十足地表達了一項鮮明的政治主題——個體主義高于民族大義。龍應(yīng)臺稱李安是在“搶救歷史”,不錯,《色戒》正是一次針對歷史記憶和政治敘事的話語較量。
個體利益和團體利益之間的矛盾,在人類原始社會就已存在,到民族國家時代又出現(xiàn)了新的緊張關(guān)系。任何一個民族的生存與崛起,均須在個體自由和國家權(quán)力之間保持一定程度的平衡?杀蓢@,由于中華民族生存壓力過大,一輪輪革命不斷走向極權(quán)化趨勢,二十世紀的中國甚至經(jīng)歷了文革式的慘劇。痛定思痛,李澤厚先生在八十年代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口號式的命題——救亡壓倒啟蒙。海峽對岸的人們同樣體驗過這種踐踏個體權(quán)利的悲情。兩年前,筆者在香港大學(xué)參加一個新聞研討會,會上龍應(yīng)臺女士滿懷激情又不失控制地講述了她對白色恐怖的慘痛記憶。因為國家權(quán)力膨脹的教訓(xùn)太過深刻,兩岸知識分子捍衛(wèi)個體自由的巨大反彈當然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李安這次在個體自由一維走向了極端,全然錯用了間諜史。小說版的《色戒》本是基于一條很不可靠的傳言。張愛玲不經(jīng)意從別人那里聽說,國民黨間諜?quán)嵦O如在大衣店里對汪偽情報頭子丁默邨說了一聲“快走”,就構(gòu)想出一段女間諜愛上男特工的情話。與《色戒》中缺乏父愛的王佳芝不同,鄭蘋如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灘是出了名的大美女,時尚雜志《良友》的封面女郎。包括日本首相近衛(wèi)的公子在內(nèi),追求者多如過江之鯽,她何必相中一個漢奸?丁默邨也遠遜美男梁朝偉,其人一副兇殺惡煞相,又臭名遠揚,怎么會討女孩子喜歡?以丁之好色亂性和老辣冷漠,也不會輕易迷上一個小他十幾歲的水嫩姑娘。硬要在這段間諜案上拼湊出一段羅曼史,既有侮于鄭蘋如,又小看了丁默邨。筆者專門請教過美國情報史專家大衛(wèi)-坎(David Kahn),據(jù)這位熟知西方間諜掌故的老者回憶,他還不曾聽說過類似《色戒》的故事。可見,張愛玲的編造即便不是無有生有,也是極其很罕見的。
《色戒》誤導(dǎo)的道德取向
被《色戒》打動的影迷可能會說,人家易先生就是那么那么地富有浪漫氣質(zhì),像《絕代雙驕》里的江楓,微微一笑就能夠征服女人,可不可以呢?筆者并不是要否定男女私情,但《色戒》中的性愛并不屬于私人空間,而是十足一樁公共性事件。李安借情欲敘事跳到政治光譜的另一端,已然越出了個體自由的道德底線。所謂道德底線,中國傳統(tǒng)強調(diào)起碼的兩條:一是民族大義,二是人頭落地不能長出來。王佳芝的背叛行徑同時突破了這兩條底線:她不僅出賣了國家利益,而且搭上了六位同事的性命。
近年來,不少國人嘲笑過傳統(tǒng)的忠奸觀念,認為那種力辨華夷、黑白對立的民族觀念太過簡單和狹隘。從五代的馮道,南宋的秦檜,明末的吳三桂,到民國的汪精為,都有文人學(xué)者樂于為其當翻案律師。筆者承認,歷史的真相的確比戲臺上的劇情復(fù)雜得多,漢奸也在異族統(tǒng)治底下做過善事,主和派可能對敵我實力的評估更準確,引外族入關(guān)者有不得已的苦衷,賣國賊也有“我本善良”的一面。但是話又說回來了,盡管存在種種主客觀原因,漢奸畢竟與敵人合作了,或是充當滿族人的走狗,或是降格為日本人的工具。同胞們還在抗爭異族入侵,漢奸已經(jīng)投入了新主人的懷抱。如果說敵占區(qū)的老百姓茍且偷生值得同情,政治精英人物的背叛則殊難赦免,因為沒有一個偉大民族可以在漢奸的邏輯上站立起來。
為了看清《色戒》在倫理層面的誤導(dǎo)取向,我們再退一步推證。假設(shè)四十年代初的時代背景并非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正義戰(zhàn)爭,而是兩大軍事集團競逐東亞地區(qū)的主導(dǎo)權(quán),道義上誰也不比誰高多少。日軍當年聲稱,侵華戰(zhàn)爭只是針對英美殖民者的“解放戰(zhàn)爭”,難道只準西洋人擁有租界,就不許東洋人設(shè)立占領(lǐng)區(qū)?即便如此,王佳芝作為戰(zhàn)爭一方的情報人員,也沒有理由叛變組織。若是她因經(jīng)受酷刑打熬不住,尚情有可原;
出于情欲的背叛,絕對不可以寬恕。想想看,如果前線的士兵看上了敵方的將官,為搞同性戀而調(diào)轉(zhuǎn)槍口,這仗還怎么打?王佳芝陷自身于不義,還連累了六位同志,違反最基本的軍事紀律。這不僅是錯誤的,而且是愚蠢的。《色戒》在美國放映后,有位湯姆森先生(Desson Thomson)在《華盛頓郵報》撰文,說是“開放的心靈不是為封閉的頭腦準備的”(Open Hearts Aren"t For Closed Minds)。如果二戰(zhàn)期間美國女間諜放走德國情報官員,不知湯姆森先生的心靈是不是還會如此開放?
我們不妨從道義立場上再退一層。假設(shè)王佳芝連軍事集團的一員都不算,只是國民黨情報機構(gòu)雇傭的職業(yè)殺手(盡管不那么職業(yè)),那么她至少應(yīng)該講點職業(yè)道德。人家給你錢,你迷上目標,還不了酬金也就算了,總不能讓主顧連命都賠上吧?如果說王在第一次行動中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女學(xué)生;
第二次她可完全清楚其中的利害風(fēng)險。王佳芝有交易的自由,甚至有中斷合同的自由,但是不應(yīng)具有背叛合作伙伴的自由。躋身全球精英階層的李安可以有家無國,置民族大義于不顧;
如果他還堅持契約精神,就應(yīng)該為重慶方面說幾句話。
《色戒》映射的漢奸史觀
事實上,李安恰恰不想為抗戰(zhàn)力量說話!渡洹吩诟叟_公映之后,《亞洲周刊》主編邱立本先生硬想把《色戒》整合到“大中華”框架里去,說是馬英九也為片中的愛國場面動容云云。其實《色戒》中的愛國場面正是李安的敗筆。筆者在華盛頓觀看《色戒》,演到“中國不能亡”那一幕,銀幕下的美國觀眾紛紛發(fā)笑。我們看《北非諜影》中法國流亡者演唱《馬塞曲》那一幕,有過這種滑稽感嗎?我不認為李安有意出此效果,可他給愛國場面的戲份遠不如他在床戲上下的功夫。影片中民族主義的代言人,情報人員老吳,是個很單薄的長官形象,只會吹胡子瞪眼地講一番大道理;
而王力宏扮演的愛國青年整個一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
邱立本有意無意地誤讀了《色戒》,龍應(yīng)臺才是李安真知的知已。與李安一席長談之后,龍應(yīng)臺在《亞洲周刊》發(fā)表《我看色戒》一文,深得該片個中三昧。龍女士告訴我們,其實丁默邨不是那么壞,他利用日偽情報長官的身份為“黨國”做過不可忽視的情報工作,不亞于戰(zhàn)場上將軍們的貢獻。丁的死罪也并非出于戰(zhàn)爭陰云,而是緣于他“貪看湖上清風(fēng)”,不能算是罪過。我們這些普通讀者雖然沒有龍女士替漢奸翻案的耐心和仔細,也還理解情報工作的意義。問題是,丁默邨是在戰(zhàn)爭形勢逐漸明朗,勝利女神開始眷顧同盟國之后,才開始向重慶方面示好的。丁早年就是變節(jié)的共產(chǎn)黨,一看勢頭不對,再次使出見風(fēng)使舵的伎倆。如此反復(fù)的小人品性,某種意義上說,還不如一意孤行的獨裁者,后者至少還忠于自己的政治理想。按說龍女士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這點政客權(quán)謀還看不出來?至于蔣介石一怒之下處死丁默邨,固然體現(xiàn)了暴君的性情乖張。不過,龍女士既然體諒?fù)跫阎サ膭有闹椋矐?yīng)該容忍一下蔣中正的動氣除奸吧。
從純藝術(shù)角度看,筆者還是很欣賞李安電影的,他的作品至少好過張藝謀的裝腔作勢和王家衛(wèi)的故弄玄虛?衫畎驳呐炭秃蛷埶囍\的男刺客在目標面前一樣糊涂軟弱,無論是溫柔一刀還是“十步一殺”都下不了手。龍應(yīng)臺稱《色戒》是“真正的離經(jīng)叛道”,其實這種漢奸史觀由來以久,近年來更是叫囂塵上,李安也不算太出格。《色戒》在中國內(nèi)地的電影審查意見只限于色情暴力場面,意識形態(tài)方面了無問題,說明此片什么政治尺度也沒有突破,只是進一步混淆了是非。漢奸史觀走到《色戒》這一步,已經(jīng)到了有個體而無國家,倡私利而抑忠誠,褒感性而貶理智的地步。夠水準的自由派不僅不該為此片叫好,而且應(yīng)當起而痛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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