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胡政之,一個報人記錄的一個時代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胡政之(1889—1949),名霖,字政之,筆名冷觀,四川成都人。
在新聞史上巍然屹立的《大公報》之所以成為第一流的大報,與兩個關鍵人物張季鸞、胡政之是分不開的,穿長衫不穿西裝、富有文人氣質的張季鸞生前沒有出過文 集,他不無自嘲地說自己的文章早晨還有人看,下午就拿去包花生米了。直到他去世后,十五年的老搭檔胡政之才給他編了一本《季鸞文存》。穿西裝、像個老板的 胡政之則沒有這樣的幸運,當《胡政之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由后人編輯成書、終于出版時,離他謝世幾近60年過去了。
在了解民國初年這段歷史時,我常常會想起只活了32歲的杰出記者黃遠生留下的那本文集《遠生遺著》,那幾乎是一部活的民初史,可惜他的生命太短了。胡政之 自1912年進入《大共和日報》,到1948年在上海病故,兩度主持《大公報》,手創(chuàng)國聞通訊社、《國聞周報》,他在新聞舞臺上活躍的時間大致上與民國在 大陸的三十八年相始終,傾注著一代報人畢生心血的《胡政之文集》,厚厚的兩本,上千頁,正是他留下的一部時代實錄,我們幾乎可以當作“一個人的民國史”來 讀。
在同時代的報人中,胡政之有很多與眾不同之處,他很早就認識到中國人缺乏世界知識,這是中國社會進步遲緩的重要原因,從他進入新聞業(yè)早期開始,他就非常重 視對中外關系、國際形勢的報道、評論,日本人向袁世凱政府提出“二十一條”時,他還是《大共和日報》的駐京特派員,在信息封鎖很嚴厲的情況下,他每天千方 百計獲取點點滴滴的消息,以電訊形式發(fā)給報社,留下了那段交涉中的許多蛛絲馬跡。他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一直非常關注,不斷發(fā)表有見地的文字。他認為要養(yǎng)成國 人對世界的判斷力,就必須加強對國際事務、世界潮流的系統(tǒng)報道,讓讀者明白來龍去脈。他是唯一全程采訪了巴黎和會的中國記者,這是他一輩子引以驕傲的一 段。抗日戰(zhàn)爭期間,他曾作為中國訪英團代表之一,前往英國從事民間外交,抗戰(zhàn)勝利后,他成為出席舊金山聯(lián)合國大會的中國代表之一。在這期間,他發(fā)表在《大 公報》上的通訊《十萬里天外歸來——訪英游美心影錄》、《紐約歸鴻》、《美國歸來》等,都顯示了他健全的國際知識和他的遠見卓識。我以為,《大公報》的國 際報道和評論始終高人一籌,在同時的報紙中顯得出類拔萃,這與他的重視以及他對國際大勢的清醒認識是有很大的關系。
胡政之是個非常理性、嚴謹的人,他的文章也是以說理見長,而不是以文采取勝,他的文章最大的特點就是:踏實,誠懇?梢哉f,他的采訪、政論和時評都是如 此。他一生心無旁騖,一直沒有離開心愛的新聞事業(yè),幾乎親歷了那個時代所有重大的歷史事件,而且是許多事件的重要見證人,除了上述外交史上的幾次大事,包 括張勛復辟,張作霖退出北京,東北易幟,大革命風暴中的武漢,“九一八”事變,盧溝橋事變,等等。他采訪過的各方面人物也可謂多矣,無論面對如何顯赫的政 要,他都能做到不卑不亢,并以平視的眼光看待,國民黨掌握政權之后,他曾多次采訪蔣介石、胡漢民、閻錫山、白崇禧、張學良、李宗仁、于右任等人,在他的筆 下,我們看到的是這些歷史人物具有個性的舉止、談吐。他第一次在南京見到蔣介石,時在1930年,“綜觀蔣氏態(tài)度,出語甚少,而聽話頗凝神注意!痹谑Y的 居所,他沒有看到舊日軍閥窮奢極欲的氣象,也沒有看到時髦闊人的歐式生活痕跡!靶愿裰攪馈眳s“雄辯滔滔”的胡漢民,“議論明快,口若懸河”,與蔣的“木 訥”正好構成鮮明的對比,只是這位立法院長的住所比蔣處更狹小,起居也更為儉樸簡單。
“九一八”事變后,他是第一個見到張學良的記者,張親口告訴他,自己早就下令,對日兵挑釁不得抵抗。率先遭到攻擊的沈陽北大營,那里的東北軍其實是沒有武 裝的,他們的軍械事先都被收繳,存放在庫房里。身為東北軍主帥,年輕的張學良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個事變將意味著什么。這些第一手的采訪報道迄今還沒有受到 歷史研究者的重視。
在波詭云譎的大時代里,胡政之有著很清楚的角色定位,那就是做一個報人,在這個位置上發(fā)揮作用,對于辦報、如何做記者他都有很獨到的見解。早在1917 年,他就提出新聞事業(yè)的天職有兩個,一是報道真確公正的新聞,一是鑄造穩(wěn)健切實的輿論。到1934年,他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中國為什么沒有輿論》,他的 答案是:“因為中國沒有言論自由!中國國民一個大毛病,就是不說真話,而且不許人說真話!因為不許說真話,所以整個社會,充滿著詐偽、虛驕、自欺欺人的空 氣,把人生也弄成空虛而沒有意味。久而久之,誰都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彼J為新聞記者的責任很重大,不僅要說真話,而且要和史官一樣兼有才、學、 識。他一再強調,新聞事業(yè)是國家公器,不應該只看重營利,雖然他不反對賺錢,但不能專以賺錢分紅為目的,如果只為了求利,世間其他的買賣很多,何必辦新聞 事業(yè)。他說,新聞事業(yè)也不應該為政治利用,而是要為公理張目。人類是政治的動物,不能與政治絕緣,但新聞紙應該以極超然的態(tài)度,公正是非,為公理公益監(jiān)督 政治。新聞記者運用這個公器,是需要勇敢,智慧,果決,明敏,謙遜,自制;
要有為社會服務的精神。他的許多思想,今天看來還是一點都不落伍。我特別留意到 1944年4月他發(fā)表的那篇廣播講話《憲政風度》,將“憲政風度”簡明地概括為四個要點,一是服從法律,二是尊重自由,三是公道競爭,四是容納異己。他明 白習慣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養(yǎng)成的,但除了這條道之外,人類還沒有找到更好的出路。
讀完此文我猛然想起他的法學背景,雖然他一輩子獻身新聞業(yè),他心中的憲政夢卻是不曾磨滅過的,他只是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推動中國。1948年,當他在輾轉 在病床之上,即將離開人世時,他棲身的這片大地正面臨著天翻地覆的變化,未來他已看不到了,他與那個時代一起合上了雙眼。他的生命已經完成,他沒有虛度此 生,他的文字忠實地記錄了那個大起大落、流血流淚、悲歌慷慨的大時代,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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