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吳宓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最初知道吳宓先生,是把他當作新文學的反面人物。只知道這人好抬杠喜歡吵架,保守得接近可笑,凡是胡適先生贊成的,他都要反對。反對胡適也算不了什么大錯,因為1949年以后,胡適跟國民黨走了,僅僅是反對胡適,也算是與共產(chǎn)黨保持一致。吳宓還反對魯迅,反對一大堆本世紀初大家認為是新的事物。
如果吳宓是一位遺老遺少,這也罷了。偏偏這位迂夫子是留洋學洋文的,是當年不多的幾位部聘外國文學教授。在野雞大學里混一塊教授頭銜或許不太難,真要是由教育部特聘,這可有些像今日的學部委員了。吳宓先生的學問用不著再介紹。他的學問足以嚇死人,他是中國比較文學的鼻祖,我們今天外國文學方面的一些專家學者,有許多都是吳宓先生的受業(yè)弟子。他的弟子如今沒混到一個博士導師資格,就應該算不長進的。吳宓贊美文言文,反對白話文,是一位新派的古董。
有一位很著名的教授,形容吳宓的外貌,說他的腦袋像一顆炸彈,使人覺得隨時隨地都會爆炸一樣,這是吳宓得意時的寫照。關(guān)于他的梗直,確實流傳下來許多笑話。其中之一便是他如癡如醉喜歡《紅樓夢》,認為此書是古今中外的第一本好書,并且近乎肉麻地稱自己為紫鵑,理由是紫鵑對林黛玉的愛護(是)[最]純粹。很典型的一個笑話,是抗戰(zhàn)期間昆明有家牛肉館,老板突發(fā)奇想,竟然取名為“瀟湘館”。瀟湘館乃是林妹妹住的地方,豈能這番褻瀆。于是吳宓先生提著手杖跑去一頓亂砸。一個社會名流大教授,這種做法頗有些像不講理的國民黨傷兵。
我一向懷疑,今日許多名人軼事,全是當年小報記者的添油加醋。吳宓憤怒時,確實說過“欲盡殺一切謀改漢文之人”的狂話,是書呆子的牢騷,當不得真。他顯然是性情中人,自稱古典主義,卻更加浪漫主義。事實上,他不僅喜歡林妹妹,對世界上所有的女性,都有一種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熱愛。他本質(zhì)上是個對政治不感興趣的人,他的至理名言駭人聽聞:除了學術(shù)和愛情問題,一概免談。他帶著學生在街上走,迎面要是過來一輛車,他總是奮不顧身地舉起手杖,讓身邊的女學生上了人行道,才放車子過去。他的做派很有些像西方的紳士,當然更像堂吉訶德。作為大名鼎鼎的教授,口袋里的錢自然要比學生多,但是活在物價飛漲的年代里,仍然一樣清苦。用當時流行的話說,就是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瘦也得請客,吳宓常常口袋里揣著鈔票,帶著心愛的女學生去打牙祭。小館子里坐下來,神情嚴肅地拿過菜單,用正楷在小紙片上寫下要點的菜及其價格,一筆一筆算清楚,估量口袋里的錢真的夠用,這才交給跑堂。
吳宓一生中愛過的女人無數(shù),最荒唐的,就是為女學生作弊,自己翻譯了文章,署上女學生名字,推薦出去發(fā)表。為人師表這么做,顯然太過分,他一生中,曾被太多的女人利用,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魚沒吃著,沾了一身腥。在吳宓所愛的女人中,占有最重要位置的,是毛彥文,他曾向別人描述過數(shù)不清的版本,結(jié)果后人根本就弄不清哪個故事才是真的。吳宓死后,留下大量的日記,這些日記隨處可見毛彥文的名字,然而即使是他自己留下的文字,也需要讀者仔細辨別才行。吳宓的日記中,還有很多別的女人,數(shù)量之大,范圍之廣,是同時期文人絕對無法比較[的]。
吳宓的情感生活是豐富的,這種豐富,永遠無法代替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寂寞。在日記中,他不止一次提到自己的“生活性欲之不滿足”。他是個斤斤計較、錙銖必較的認真人,雖然“復為性欲壓迫,幾不能一日平靜”,但是他并沒有尋花問柳、道德敗壞地去玩弄女學生。畢竟,愛女學生和玩弄女學生有著天壤之別。
吳宓曾說過,他的一言一行,都以圣人為榜樣。他心目中的圣人是孔子、釋(加)[迦]牟尼、蘇格拉底和耶穌基督。我們在今天常常會奇怪,過去的人,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學問。就說留學,這些年往國外跑的也不在少數(shù),為什么今天學人的學術(shù)根底都戳穿不得。說穿了或許很簡單,這就是今天的學人,沒有前輩們活得那么純粹。知識是一種積累,而在今天,知識常常只是一種謀生的手段,稍稍學得了一些皮毛,就迫不及待地拿去換錢。錢穆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有一段文字記錄了吳宓的認真:
當時四人一室,室中只有一長桌。入夜雨僧則為預備明日上課抄筆記,寫提要,逐條書之,有合并,有增加,寫成則于逐條下,加以紅筆勾勒。雨僧在清華教書,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上課,其嚴謹不苛有如此……翌晨,雨僧先起,一人獨自出門,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所寫各條,反覆循誦,俟諸人盡起,始重返室中。余與雨僧相交有年,亦時聞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深識其人,誠有卓絕處。
吳宓字雨僧,早年就讀北京清華留學預備學校,有一個擅寫詩的好朋友吳芳吉,在一次學潮中兩人雙雙被開除。事后,校長宣布凡寫悔過書的人,均可以恢復學籍,畢業(yè)后留學美國。結(jié)果吳宓膽小,放棄當初的許諾,寫了悔過書,順利念完清華,如期出國深造。一進一退,結(jié)果自然不一樣,吳宓學成(照)[歸]國,前途輝煌,吳芳吉則因為拒絕悔過,回鄉(xiāng)當了教師,潦倒一輩子。此事讓吳宓愧對友人,悔憾一生。吳芳吉在清貧中英年早(世)[逝],吳宓主動承擔起了照顧吳芳吉遺屬的責任,幾十年如一日。
在中國的名牌大學里當教授,曾經(jīng)可以過非常奢侈的生活。吳宓讀清華的時候,清華還只是相當于今天的中專,因為有留美這樣的特殊背景,清華越來越闊,越來越牛氣。吳宓是清華大學的元老,按資歷,要在聞一多之上,聞是吳晚幾屆的校友,他出國留學的時候,吳差不多是回國,1927年,聞一多出任東南大學外國文學系主任,月薪大約三百元,這相當于今天的一萬二千元。以吳宓的名氣和資格,收入也不會少于這個數(shù)目。當時的名教授不僅有經(jīng)濟地位,還有很好的社會地位。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改名北平,官僚們紛紛南下,北京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文化城,有著非常良好的學術(shù)環(huán)境,這段黃金歲月讓后來的許多文化人向往。
國學大師王國維自沉頤和園,遺書中指定陳寅恪和吳宓處理自己遺留下來的書籍。由此可見王國維對陳吳兩位的信任。在吳宓的故事中,陳吳長達五十年深厚的友誼常被人津津樂道。做學問的人眼里,教授是個了不得的頭銜。在知識不曾貶值的日子里,教授貨真價實,代表應得的榮譽和地位。教授的意義,是我們今天許多俗人無法理解[的]。吳宓的幸運,在于很輕易地就得到了教授的頭銜,因為這頭銜,他享受過世俗眼里的好日子。然而,吳宓畢竟不是趨時的人物,比較文學變得時髦是后來的事情,他的學問雖然不像陳寅恪那樣曲高和寡,卻同樣難逃無人喝彩的厄運。吳宓的寂寞常人難以想象。在并非如意的一生里,他沒有像王國維那樣輕易了斷,而是在歷次的政治運動中不知所措,尤其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吃盡苦頭。
陳寅恪死于1969年,臨死前,在病榻上還被迫做口頭交待,直到不能說話為止。陳寅恪最后的聲音是:“我現(xiàn)在譬如在死牢之中!眳清惦m然熬到1978年,但是左的思潮尚未肅清,依然被遣送回老家,住在他年老的妹妹那里,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神志也一天天昏迷,他最后的聲音只是渴了就喊餓了就叫:
“給我水喝,我要吃飯,我是吳宓教授!
錄自《陳舊人物》,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4月版,116~1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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