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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建:1925:“歧路”上的胡適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獲選“中國12個最偉大人物”的胡適,回國之始曾發(fā)誓“20年不談政治”,但他終究按捺不住,政治成了他的“不歸路”。也恰恰是在政治上,胡適被年輕人所代表的那個時代潮流視為反動。1925年,時代落選了胡適,胡適輸?shù)袅饲嗄辍?/b>

  

  “一九二五年我應韋蓮司教授的邀請,到他家里茶敘,曾與這位奇女子相見。她懇切地向我探問胡先生的近況。我就我所知道的報告她。她聽了贊美地說:‘他正在創(chuàng)造歷史’!

  這是留美博士蕭公權晚年關于康乃爾大學的一段回憶。他提到的那位“奇女子”,正是胡適留學時的美國女友韋蓮司。韋蓮司并非不知道胡適回國后的情況,因為胡適在書信中對自己在國內(nèi)的表現(xiàn)并不避諱。韋蓮司只是從一個中國學生那里獲得了證實。她的贊美是由衷的。問題是,情況真的如此嗎?

  

  胡適“正在創(chuàng)造歷史”嗎?

  

  1923年3月12日,胡適信致韋蓮司,他這樣向她匯報回國幾年的“業(yè)績”:

  說到中國文學革命,我是一個催生者。我很高興地告訴你這件事差不多已經(jīng)完成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所遭遇到最危險的敵人竟是這個輕易的成果。我似乎一覺醒過來就成了一個全國最受歡迎的領袖人物。去年一月在一個由上海周報所舉辦的一次公眾投票中,我獲選為‘中國十二個最偉大人物’之一。很少有人能理解到:與暴得的大名斗遠比與反對的意見斗更艱難。ㄖ苜|(zhì)平《胡適與韋蓮司深情五十年》)

  從1917到1925,胡適回國后的聲望經(jīng)歷了一個由上往下的大幅曲線。當韋蓮司1925年稱贊胡適“正在創(chuàng)造歷史”時,她其實不知道,這不但是胡適聲望下降到最低的年份,而且胡適在年輕人的心目中已經(jīng)走向反面。頗能說明問題的是,也是在這一年,一個曾經(jīng)的北大學生在致胡適的公開信中聲稱,胡適從“百尺竿頭掉下來”。

  這一年,胡適到底是“正在創(chuàng)造歷史”,還是“百尺竿頭掉下來”?如果遠在北美的韋蓮司無從知道,胡適自己是知道的。問題是,短短幾年間便發(fā)生逆轉(zhuǎn)。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回望胡適回國之初,是借新文化運動之勢崛起。尚未回國之前,《新青年》就發(fā)表了他的《文學改良芻議》,看起來,這是新文化運動之始,但真正蔚然成勢的,卻是后來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以及北大教授錢玄同的支持和介入,甚至包括錢玄同和劉半農(nóng)假借莫須有的王敬軒而自編自演的那場苦肉計。所謂時勢造英雄,是那個時代需要一個胡適,如果沒有胡適,也會制造出一個張適或李適,并非胡適本人在實力上一定拔了頭籌。話雖如此,但畢竟,新文化運動造成聲勢的起點,就是胡適的“改良芻議”,這是繞不過去的歷史關節(jié)。

  胡適在新文化中的表現(xiàn),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作為新文化主體的白話文運動,一是新文化運動中傳播西學的思想啟蒙。這兩個方面都能滿足當時年輕人求新求變的精神需要,因此獲得聲譽。另外,在公共領域之外,胡適以不到三十的年齡榮膺北大教授,而他的弟子傅斯年、顧頡剛等在國學功底上非但不亞于他,甚至有些超出。更何況那些實力派的同事,更是用眼睛盯著盛名之下的他。環(huán)境的壓力,迫使胡適發(fā)奮著述。1919年,《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在商務出版,又使北大的胡適在學術上站住了腳。這時的胡適,得盡天時地利人和,可謂如日中天。

  胡適回國之始,曾自發(fā)其誓:20年不談政治。和魯迅一樣,試圖從思想文化的角度,改造國民,改造社會。假如他能夠恪守其言,僅僅在思想、文化、學術上著力,不逾矩、不出位,其聲望或許低落,但畢竟可以維持。然而胡適按捺不住早在美國形成的“輿論家”的志愿,開始想在政治輿論乃至政治運作上發(fā)言。一個重要的標志,就是于1922年開始主編《努力周刊》。辦刊的直接動因,便是陳獨秀被捕,胡適接辦《每周評論》后旋即被封,這使胡適產(chǎn)生不能不談政治的感覺。這樣一個政論刊物,剛打出旗幟,就遭到一些青年人的質(zhì)疑,比如魯迅的同鄉(xiāng)弟子孫伏園致信胡適,表示的意思是:文化比政治更重要,從大多數(shù)沒有知識的人當中,不可能產(chǎn)生好政治。胡適拋棄思想文化上的事業(yè),來寫《政論家與政黨》之類,實在是不值。信的最后,孫懇切表示,他要替文化史奪回被政治史拉去了的胡適。此時的胡適,以“我的歧路”為題,慨嘆自己來到了一個和以前不同的歧路上。這是一個三岔口:“哲學是我的職業(yè),文學是我的娛樂,政治只是我的一種忍不住的新努力!钡@種“新努力”卻成了胡適的“不歸路”。哲學,胡適終于沒能做下去,學術史上他給我們留下的是中國哲學史的“半卷遺恨”。至于文學,胡適自知缺乏這方面的才質(zhì),他曾借重龔自珍的句子自我調(diào)侃“但開風氣不為師”。只有政治(同時包括思想文化)成了胡適的終身關懷(但并非唯一關懷)。胡適渴望他在美國習得的自由民主在中國制度化,并為此付出了一生的努力。然而,歷史似乎和人開玩笑。胡適不但生前沒有看到自由民主在中國成為一種制度,而且,恰恰是在政治上,胡適被年輕人所代表的那個時代潮流視為反動。

  

  “歧路”上的胡適向何處去

  

  當然,政治成為胡適的“滑鐵盧”,并非僅僅在于胡適談政治,問題更在他如何談。從根本上說,胡適不是一個激進的人,即使在文學革命上,他也是被裹挾到那個地位。這從新文化運動兩篇“開山作”的題目就可以看出。胡適的題目很謹慎,是《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不然,直呼為《文學革命論》!案牧肌迸c“革命”最終成為這兩個朋友之間的價值分野。在比較的意義上,可以發(fā)現(xiàn),即使在文學革命中,胡適也是一個“改良派”。當他從文學領域進入政治,依然恪守的是“改良”思想。提倡改良于胡適其實很自然,一則他生性溫和,二則這是他在美國的習得。他的美國老師杜威就是個尺長寸進的社會改良主義者。陳獨秀呢,不僅天性激烈,好騖極端;
而且他的思想背景的主色調(diào)是法國和法國大革命。在文學領域,他要把胡適的文學改良升華為文學革命。從文學到社會到政治,“革命”邏輯當然也一以貫之。

  也就是說,陳獨秀是一個單一主義者;
胡適在思想上是一個自由主義者,而在政治上,卻是一個保守主義者?雌饋,這是一種精神分裂,但其實是一種社會觀上更為復雜的多元主義。一味地改良,或者一味地革命,有時不免陷于簡單。如果說,胡適的改良在文學上被陳獨秀裹挾了去,那么,在社會政治領域,陳獨秀不斷希望胡適再進一步、再進一步,但胡適已經(jīng)無以前進了。他最終沒能越過“革命”這道鐵門限,不僅與陳獨秀分道揚鑣,而且還注定要成為“革命”作為世界潮流的那個時代的落伍者。

  胡適剛過而立之年,在改良的一面外,“偶爾露崢嶸”,還有旺其血氣的一面。比如,他寫過夜半驚醒的“炸彈”詩,滿紙是暴力,也在《努力》上發(fā)表“干/干/干”的“努力歌”,幾乎就是不明所以的鼓動。但這樣的內(nèi)容,哪怕是詞句和節(jié)拍,都能贏得年輕人的喝彩。因此,年輕人對他的棄取,事實上是有一個以觀其變的過程,但看歧路上的胡適往哪個方向走。

  這不妨視為個例。胡適的政治主張?zhí)岢龊,北大一些學生鄭振夏、董秋芳等致信胡適,他們提出一個要害的問題便是:“你們沒有明白告訴我們的──還是取革命手段呢?還是取改良手段呢?還是先破壞后建設呢?還是在惡基礎上建筑‘好政府’呢?”

  這樣的論調(diào)和胡適的“炸彈”詩倒不無吻合。胡適這樣回答了他們:“可改良的,不妨先從改良下手,一點一滴地改良他。太壞了不能改良的,或是惡勢力偏不容納這種一點一滴的改良的,那就有革命手段的必要了!笔菍彆r度勢,還是在改良與革命之間模棱兩可?以后,作為魯迅同鄉(xiāng)和學生的董秋芳又曾登門拜訪。然而,胡適這個人溫和理性的時候多,偏于激情的時候少。當他們上門時,胡適的激情像打擺子一樣已經(jīng)過去了。據(jù)董秋芳在后來致胡適信中的自述,他們“在先生家里談起,先生便鄭重地說:你們要放手槍炸彈,去放就得了”。顯然,胡適的話不是支持而是諷刺。本來董秋芳們還“以為先生是打破惡勢力的急先鋒”,然而,胡適讓登門的他們失望了。

  案:沒有讓董秋芳失望的是魯迅。魯迅是個革命家,他的社會思想在于“改革最快的是火與劍”。董秋芳受過魯迅的親炙,他以后走上革命道路,應該與魯迅的感召有關。作為北大學生的董秋芳,同時接觸胡適與魯迅,他在胡魯兩人之間的棄取可謂有相當?shù)牡湫托浴?/p>

  

  “百尺竿頭掉下來”

  

  應該說董秋芳登胡門時,就胡適而言,改良還是革命,只是觀念上的不同,尚未涉及社會具體事務。因此,年輕人對胡適的熱情尚有一定保留。然而,1924年底,馮玉祥驅(qū)逐溥儀出宮,胡適當即為溥儀辯護,情形立刻就不同了。因為這是和復辟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事。緊接著,胡適不愛孫中山“國民革命”的高調(diào),轉(zhuǎn)而出席段祺瑞的“善后會議”,這更驚動了新聞視聽,因為它屬于和軍閥同流合污了。兩事迭出,情勢丕變,盡管胡適自己尚未察覺。在那個不革命即落后的時代,如果再有復辟、合污,無論胡適出于什么理由,也無論我們今天可以給予同情之理解,放在當時,放在普遍激進的年輕大學生那里,已然“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1925年1月,董秋芳在致胡適信中不客氣地說:“……數(shù)年前先生所提倡的思想革命、文學革命等等新文化運動,原來是竊獵浮譽,以為現(xiàn)在活動的一種步驟(筆者案:“現(xiàn)在活動”指胡適參加善后會)……已經(jīng)‘從百尺竿頭掉下來’的胡先生呵,如果你再愿意犧牲‘新文化運動’的榮銜,去參加少數(shù)人宰割全體民眾的善后會議,恐怕一試之后,便不容你再試了!

  1925年8月,上海學生聯(lián)合會致信胡適,指責:“比年以來,先生浮沉于灰沙窟中,舍指導青年之責而為無聊卑污之舉,擁護復辟余孽……嗚呼,首倡文學革命之適之先生乎!” 1925年9月,胡適應邀到武漢武昌大學講演,之后,該校青年職員李翊東針對胡適要求學生“閉門讀書,不管閑事”,李在信中質(zhì)問:“試問你來是不是運動復辟呢……”

  另外,胡適在武漢講演所記的“南行日記”中,也保留了一些來自青年學生的攻擊,作為史料,不妨繼續(xù)摘出幾條:

  “胡適之在中國最近文學革命上有相當?shù)墓,但是他思想的進步也就止于此了,就不能與時代俱進了。因其不能與時代俱進所以做出一些七顛八倒的事來……”

   “胡先生遇事處處懷疑的態(tài)度去嘗試,是說:‘無論那一件事是好是歹,是殺人放火,是降志辱身,我都是嘗試的,并不負什么責任。’胡先生,你的乖巧,比那八大胡同的名妓還要可愛,不過你的姘頭已經(jīng)很多了,味已嘗夠了,你那清倌人招牌下了罷!江漢不少的游女,你不來好了!

  插:這樣的語氣句子乃至詞匯,不獨出自學生,就是共產(chǎn)黨人瞿秋白也運用得十分嫻熟。1925年,他在指責梁啟超對五卅的態(tài)度時寫道:“可愛的梁啟超!你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我的乖乖,你實在討人歡喜。足見你不是初出茅廬的清倌人,卻是老于世故的混倌人。難怪外國報這樣稱贊你……”(瞿秋白《可愛的梁啟超》)兩下比對,如出一川。

  以上對胡適密集的譏諷、指責、謾罵,都集中于1925年。這一年的胡適,不是韋蓮司所說的“他正在創(chuàng)造歷史”,而是正在走向“歷史”的反面。新文化運動后的胡適沒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而是“從百尺竿頭掉下來”。這個比喻,形象地表述了胡適在那個時代的命運。胡適是那個時代的“他者”、“異類”,從根本上來說,他不屬于那個時代,也跟不上那個時代。那個時代是狂飆突進的,它屬于陳獨秀鼓動下或魯迅感召下的青年,尤其是青年中的“精英”。胡適并非不想抓住青年,他也不避諱要承擔“青年導師”的責任。但,指導青年,你得站在青年的前面。青年在其青年的年齡,為熱血所激,總是呼嘯有聲、一往無前。一旦落到他們的后面,就別再想抓住了。

  胡適有意,青年無情。11年后,當周作人致信胡適:“我們平常以為青年是在我們這一邊”,始終不肯學時髦的胡適說:“我在這十年中,明白承認青年人多數(shù)不站在我這一邊……”這其中,有沒有一種殊深的感慨?

  胡適的1925,是他個人聲望的一個歷史轉(zhuǎn)折。這一年,時代落選了胡適,胡適輸?shù)袅饲嗄辍?/p>

  

 。ㄗ髡呦的暇⿻郧f學院副教授、文史學者)

 。ㄔd《同舟共進》2007年第9期,天益網(wǎng)受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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