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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與懷:遙遠的紀念——紀念中國著名詩人公劉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

  

  2003年1月7日,公劉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合肥逝世,享年七十六歲。

  聽說,他是腦血栓復(fù)發(fā),後又腸梗阻,急需開刀治療,而所在的文聯(lián)單位又缺乏醫(yī)藥費,萬般無奈之中,他唯一的一生相依為命的女兒劉粹求助于北京。后來,中國作家協(xié)會負責(zé)人請安徽省委宣傳部長親自過問,他這才順利地住進省立醫(yī)院……

  公劉生前,在2000年11月病痛中,曾請了三位見證人,立下正式遺言:“唯愿平平常常地來,安安靜靜地去!备鶕(jù)他的遺愿,這位一生坎坷的詩人去世後,喪事從簡,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真是平平常常,真是安安靜靜。

  我們遠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亞的悉尼,是過了一些天才知道這個噩耗的。當時,我馬上決定,無論如何也得表示一下。結(jié)果,第五十期《澳華新文苑》成了悼念公劉的專輯,刊登了公劉的名詩,發(fā)表了冰夫題為《世事茫茫憶公劉》的長篇悼念和雪陽深情的隨感《遙望一盞隱去的燈》,以及我一篇短文。這是一份遲到的紀念(這一期出版時已是二月中旬),我為此有點感到內(nèi)疚。冰夫卻安慰說,如今在整個中國大陸,可能也沒有一份報紙會花一整版的篇幅去紀念這位詩人,我們算不錯了。

  逝水流光,轉(zhuǎn)眼竟是兩周年了。為了保持記憶,我想再寫些文字。公劉先生,天上有靈,就請接受這份遙遠的紀念吧。

  

  二

  

  紀念公劉,必須提起這一件事:1979年8月12日,他特地來到沈陽市郊外的一個名叫“大洼”的地方,來這里憑吊烈士。

  烈士是張志新。這位生前任職中共沈陽市委宣傳部的一個小小的干部,因?qū)γ珴蓶|一手發(fā)動和領(lǐng)導(dǎo)的文革發(fā)表了尖銳的批評和質(zhì)疑,而被批斗關(guān)押,夫離子散,在獄中慘遭各種令人發(fā)指的折磨。1970年,張志新被判無期徒刑,但還是利用一切機會繼續(xù)申辯抗議,因而“罪加一等”,最后,1975年4月4日,在“大洼”被強行槍決。臨刑前,為了防止她在刑場上當眾高呼口號抗議聲辯,她還被割斷了喉管……

  此時,張志新就義已經(jīng)四年,這一冤案也已在1979年3月31日獲得了平反。然而,面對著一片沒膝高的草叢,面對著雜生一株株槐秧的荒蕪的坡溝地,面對著這個極度體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專政”、卻有冤魂飄蕩的地方,詩人盤桓良久,思緒萬千,感慨不已。

  在刑場憑吊那一天,公劉寫下兩首詩,形象地表現(xiàn)了他非凡的政治思考力度。

  一首是《刑場》。詩人以前往大洼憑吊的經(jīng)過為線索,以“楊樹”的意象象征死難的烈士,抒發(fā)激憤和悼念之情。

  另一首是《哎,大森林!》:

  

  哎,大森林!我愛你,綠色的海!

  為何你喧囂的波浪總是將沉默的止水覆蓋?

  總是不停地不停地洗刷!

  總是匆忙地匆忙地掩埋!

  難道這就是海?!這就是我之所愛?!

  

  哺育希望的搖籃喲,封閉記憶的棺材!

  分明是富有彈性的枝條呀,

  分明是飽含養(yǎng)份的葉脈!

  一旦竟也會竟也會枯朽?

  一旦竟也會竟也會腐敗?

  

  我痛苦,因為我渴望了解,

  我痛苦,因為我終于明白——

  海底有聲音說:這兒明天肯定要化作塵埃,

  假如,今天啄木鳥還拒絕飛來。

  

  關(guān)于《哎,大森林!》,已有許多評論。這首詩以象征手法表現(xiàn)現(xiàn)實,用直抒胸臆表達感情,用鮮明的對比展開議論,用擬人手法發(fā)出警告。在短短的十四行中,詩人密集地采用了排比、感嘆、設(shè)問和反詰等句式。大量的疊句極度強化思想,強化感情;
排比對偶的運用,也使詩篇節(jié)律整齊,音韻鏗鏘;
特別是激烈詞語的選用,并列遞進句式的安排,使整首詩的情感宣泄酣暢淋漓,流蕩著一種強烈的氣勢。這樣,“大森林”意象的復(fù)雜內(nèi)涵得以逐層加深的揭示,最后,詩人的警告發(fā)聾振聵,其“聲音”令人不寒而粟。這真是一首憤世嫉俗、憂國憂民、蘊含深刻的歷史反思和對未來的高度警誡的優(yōu)秀詩作。這是一首千古絕唱!

  

  三

  

  記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我剛上中學(xué)正對詩歌著迷的時候,公劉也闖進我年少幼嫩的心房。他的詩歌,帶著天真的欣喜與青春的志氣,調(diào)子明朗、親切而歡快,最能在年輕人的心弦上共鳴。而那時,那是青春燃燒的歲月,那時是共和國的早晨。那時家喻戶曉、響徹全國的口號是:蘇聯(lián)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一切似乎都是史無前例的。人們向往幸福,豪情萬丈——而我們這些中學(xué)生,幾乎一有機會便朗誦公劉的詩章。

  我推開窗子,/一朵云飛進來——/帶著深谷底層的寒氣,/帶著難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在哨兵的槍刺上/凝結(jié)著昨夜的白霜,/軍號以激昂的高音,/指揮著群山每天最初的合唱……//早安,邊疆!/早安,西盟!/帶槍的人都站立在崗位上/迎接美好生活中的又一個早晨……

  這首題為《西盟的早晨》的詩寫于1954年,是公劉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并以新華社記者身份隨軍挺進云南后的第四年。這幾年他寫于云南邊境的不少好詩,以邊防士兵為抒情主體,把西南特有的美麗神奇的自然風(fēng)物與英勇豪邁的戰(zhàn)士精神氣質(zhì)融于一體,形成出手不凡的風(fēng)格,而《西盟的早晨》是其中最好的一首。當時,雖然我們這班少年朋友們對軍旅生活一無所知,但大家都喜歡幻想我們迎接的每一個早晨而且?guī)缀醮_信未來每一個早晨都是美好的,因此也似乎感受到(或者是自以為捉摸到)詩中所洋溢的軍人的豪情。何況該詩在《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后,這“一朵奇異的云”引起詩歌界的注意,得到了大詩人艾青的激賞——他寫了《公劉的詩》,刊于《文藝報》頭條。據(jù)傳這是艾青第一篇評論文章。這更增加公劉在我們心中的分量了。

  1954年,公劉出版第一本詩集《邊地短歌》。接著是詩集《神圣的崗位》(1955)、《黎明的城》(1956)、《在北方》(1957)、長詩《望夫云》(1957)、以及與黃鐵等合作整理的長詩《阿詩瑪》等。如果說從《邊地短歌》一開始,公劉便創(chuàng)造了清新而凝重的抒情風(fēng)格,體現(xiàn)了強烈的時代激情,那么,《在北方》標志著他創(chuàng)作題材和詩情的拓展。詩評家公認,公劉以富有縱深感的抒情形象,概括出當時中國人民建設(shè)新生活的情緒,在清新中增添了雄渾,思想深度有明顯的增強。清新、凝重、雄渾——公劉這個特色在這個時期的中國大陸詩壇上是多么亮麗啊。

  例如:

  夜半車過黃河,黃河已經(jīng)睡著,/透過朦朧的夜霧,我俯視那滾滾濁波,/哦,黃河,我們固執(zhí)而暴躁的父親,/快改一改你的脾氣吧,你應(yīng)該慈祥而謙和!//哎,我真想把你搖醒,我真想對你勸說:/你應(yīng)該有一雙充滿智慧的明亮的眸子呀,/至少,你也應(yīng)該有一雙聰明的耳朵,/你聽聽,三門峽工地上,鉆探機在為誰唱歌?

  這是他寫于1955年5月27日深夜的《夜半車過黃河》。改造河山,人定勝天!只幾行詩,就是整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事業(yè)的呼喚了。記得后來我中學(xué)畢業(yè)考上大學(xué)乘長途慢車從南國邊陲到北方津門,夜半車過黃河的時候,一下子涌進我腦海里的便是這首詩。

  上海關(guān)。鐘樓。時針和分針/像一把巨剪,/一圈,又一圈,/鉸碎了白天。//夜色從二十四層高樓上掛下來,/如同一幅垂簾;
/上海立刻打開她的百寶箱,/到處珠光閃閃。//燈的峽谷,燈的河流,燈的山,/六百萬人民寫下了壯麗的詩篇:/縱橫的街道是詩行,/燈是標點。

  這是他寫于1956年9月28日的《上海夜歌(之一)》。公劉熱情滿懷,對社會主義建設(shè)事業(yè)充滿壓抑不住的禮贊。“為了享受這一夜,我們戰(zhàn)斗了一生”(公劉,《五一節(jié)抒情》),公劉有理由自豪。他是共和國的一名創(chuàng)立者、建設(shè)者、保衛(wèi)者!

  大路上走過來一隊駱駝,/駱駝駱駝背上馱的什麼?/青綠青綠的是楊柳條兒嗎?/千枝萬枝要把春天插遍沙漠。//明年駱駝再從這條大路經(jīng)過,/一路之上把柳絮楊花抖落,/沒有風(fēng)沙,也沒有苦澀的氣味,/人們會相信:跟著它走準能把春天追著。

  這是他寫于1956年6月13日的《運楊柳的駱駝》。公劉自己的一首首華章,不就像這詩中所贊美的一隊隊駱駝,在播種春天,在播種生命,在播種對偉大的祖國的堅貞與愛情嗎?我們都跟著他,因為相信跟著他準能把春天追著。

  當時,這位年輕的軍隊詩人,像一顆耀眼的新星,在天邊冉冉升起……

  

  四

  

  公劉絕對可以成為大詩人。許多人都這樣認為。例如,著名詩人邵燕祥。他和公劉相識于上世紀五十年代,那時他們都是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邵燕祥回憶說,公劉的詩寫得很有特色,非常能打動人心,他和許多人當時都期望他能成為郭沫若、艾青那樣的大詩人。

  可是他們的期望落空了。

  就是1957年那場摧殘精英的政治風(fēng)暴,使公劉二十年徹底交了厄運。

  公劉是共和國成立后自香港回國參軍的。肅反時他被關(guān)押,絕望中曾把腰帶勒在自己脖子上企圖自殺,幸被奉命看守他的作家黃宗江救下。然而,公劉逃過此劫卻逃不過下一劫。1957年大鳴大放時,他在西北戈壁灘,一封電報把他召回北京,一頂右派帽子已經(jīng)為他制好,跟著便被送到山西省郭堡水庫工地同別的勞改犯人一起服苦役去了。公劉的主要罪狀是:在某次座談會上曾經(jīng)說總政文化部“蓮花池”肅反搞得過火,傷害了感情,這個批評被上綱為“攻擊黨的肅反政策”;
特別是,一年前發(fā)表過兩首《懷古》詩,其中詠南宋詩人陸游的詩中有“昏庸當?shù),戕盡了男兒志氣”的句子,現(xiàn)在被拿出來批判,說他用“這一類惡毒字眼來發(fā)泄他對黨對社會主義的仇恨”。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當時的統(tǒng)戰(zhàn)部長李維漢在后來的回憶錄中披露,在這場反右斗爭中,全國有五十五萬之多的人蒙受不白之冤,所波及的家庭不計其數(shù)。其中半數(shù)以上的人失去了公職,相當多數(shù)送勞動教養(yǎng)或監(jiān)督勞動,有些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右派超過了當時全國僅有的五百萬知識分子的十分之一,公劉是其中一個。

  對公劉的打擊接二連三。女兒劉粹(小名小麥)生于1958年,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從未吮吸過母親的乳汁。這個狠心的左派母親,聲明拒絕給一個右派的后代喂奶,最后決然拋下不滿百日的女兒,背夫而去。公劉父母也經(jīng)受不了命運的打擊,先后辭世,只剩下女兒與父親相依為命。

  又過幾年,文革興起,公劉更為凄慘。

  公劉后來在一篇題為“大難不死尚待后福”——他的“右派”生涯片斷回憶中說,一個人一輩子只能生一次,也只能死一次。而他經(jīng)歷瀕臨死亡甚至接觸死亡而終于不曾死亡,先后就有若干次,其中最懸的有兩次……

  從1958年至1979年,公劉在強制勞動中,“努”傷了身子骨,關(guān)節(jié)腫大,還經(jīng)常屙血不止。那期間,扛百十斤一塊的石頭筑壩,一天扛十二個鐘頭。特別大煉鋼鐵那陣,礦石八十斤一擔(dān),五十里路一天得跑兩個來回。1981年透視,才發(fā)現(xiàn),脊椎早已呈S形了。

  長期間饑一頓飽一頓,造成公劉嚴重的胃病。1977年,他出差北京,忽然胃大出血,血壓降到臨界點?僧敃r北京市委書記吳德還在執(zhí)行《公安六條》,嚴禁外地五類分子晉京看病,而公劉恰恰是山西來的“右派”,怎么辦?幸虧馮牧的女兒小玲給走了個后門,混進了公安醫(yī)院,止住血便乖乖地自動走人。

  那些年月,患難中,公劉父女情深。有一個小故事。1969年公劉進“中辦學(xué)習(xí)班”,變相監(jiān)禁,一號戰(zhàn)備令下,由北京轉(zhuǎn)石家莊。年底,奉命填一張“公用私函”寄給家人。很快公劉就收到女兒的回信,但信封里沒有片紙只字,只有一方潔白的手絹。對著手絹,公劉還是激動萬分,猜測十一歲女兒此舉至少有兩重意思:一是相信爸爸清白無辜,二是讓爸爸擦眼淚,堅強地活下去。后來父女重逢,才知道女兒的信封里本來還有一張寫有幾行字的小紙條,但被拆檢人員沒收了。至于手絹的寓意,女兒說,當時也沒想那么多,只是想讓爸爸知道,女兒還活著。文友說,在公劉女兒的信封里,丟了字條,只!安恢蛔帧钡陌资纸,就成了一首立象盡意、含蓄蘊藉的純意象詩。真是一首凄楚得使人掉淚的純意象詩!什么是大災(zāi)難中小人物的境遇?什么是相依為命、相濡以沫?受害受難的人如何活下去?這首純意象詩不著一字,卻的確立象盡意了。

  “四人幫”被粉碎后,公劉終于得以復(fù)出。但是,近二十多年來,公劉又被腦病像毒蛇似的纏住不放。1980年腦血栓,1989年中風(fēng),1994年腦梗塞,1995至1996年腦梗塞并顱腔積水,1997年腦梗塞,1998年腦梗塞,1999年腦梗塞并顱腔積水。當中有三次是經(jīng)搶救脫險的。無疑,禍根都是早年摧殘?zhí)!草草四分之一的世紀,三番四次死去活來。都是人為的迫害啊!

  公劉原名劉仁勇,又名劉耿直;
而這位劉仁勇劉耿直又取筆名“公劉” ,以此激勵自己為祖國人民奉獻終身(“公劉”取自《詩經(jīng).公劉篇》,1946年正式啟用)。果然人如其名。而正因為如此,如公劉自己所說,他命中注定是一個得了“中國病”的中國病人。所謂中國病,就是政治病。從1955年起,(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反胡風(fēng)、肅反、反右派,其后大運動套小運動,直至“文革”,他終于被真瘋子宣判為“瘋子”了。

  公劉悲憤地指出,全中國像他這樣得了“中國病”的知識分子,豈止萬千!然而試問,一個人經(jīng)得起多少次這樣的折騰。總別知識分子死了固不可惜,只是從今而后,能否真的下決心不再制造“中國病”了?善待知識分子,正是加強綜合國力的首要一條啊。這個愿望,當不為過不是奢求罷?

  

  五

  

  二十多年的劫難,并沒有磨去詩人青春的激情和銳氣,卻平添了坎坷所留下的沉郁和深思。

  復(fù)出的公劉開始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新階段。先后出版長詩《尹靈芝》(1979)、詩集《白花·紅花》(1979)、《離離原上草》(1980)、《仙人掌》(1980)、《母親──長江》(1983)以及詩論集《詩與誠實》(1983)、《詩路跋涉》(1983)等。其中《仙人掌》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一屆詩歌獎。公劉這個階段的詩,已改過去五十年代那種清遠明麗的情趣、詩風(fēng)。他不忘歷史悲劇,時刻以警覺的目光、以睿智的和理性的思考,關(guān)注著民族命運與國家前途。他的寫作多取自現(xiàn)實生活提出的課題,以誠實的血淚、尖銳的針砭、希望的呼喊,凝聚著當代人民的愛憎,許多詩寫得老辣、凌厲、深沉、冷峻,充滿辯證觀點與哲理意味,充滿火山爆發(fā)式的激情。《星》、《哀詩魂》、《為靈魂辯護》、《沉思》、《刑場》、《哎,大森林!》、《從刑場歸來》、《讀羅中立油畫“父親”》、《乾陵秋風(fēng)歌》等,均是此時期的代表作。批評家黃子平把公劉的轉(zhuǎn)變概括為從“帶著旭日光彩的‘云’”到“噴射著至愛大憎的熾烈感情的‘火’”。

  公劉晚年還寫了不少散文隨筆精品。女兒劉粹主編了兩大卷《紙上聲──公劉隨筆》(作家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該書分為“江南三憑欄”、“畢竟東流去”、“靈魂的獨白”和“火的境界”四個部分。評論家說,這四個部分把公劉的思想感情流露無遺,充分體現(xiàn)出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對社會的責(zé)任感和對現(xiàn)實與歷史關(guān)系的把握。公劉站在對知識分子的整體命運的關(guān)注上寫下的這些作品,真可謂是“杜鵑啼血”,聲聲帶淚。

  為什么發(fā)生這個轉(zhuǎn)變?如何看待公劉的這個轉(zhuǎn)變?對許多人來說,這是不言而喻、彼此大可以心照不宣的?赡芤嘤行┤瞬幌肷罹可踔敛灰詾槿弧2还茉鯓,公劉復(fù)出后的成就顯然為中國大陸詩壇普遍公認和珍視。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詩壇泰斗艾青有一次談話說,中國什么行當里都有真假“李逵”,公劉是詩歌界中的真“李逵”,是個真正的天才。艾青由衷地贊美公劉的詩,養(yǎng)病時還讀公劉的詩。

  公劉去世后,第二天,詩人宮璽便泣成這樣悼念公劉的詩句:

  歌唱,嘔心瀝血地歌唱/從南方到北方/從北方到南方/不知哪里是適合你的地方?//苦難捆不住你才華的翅膀/就百般摧殘你的健康/你倔強,你抗爭/讓每個字每頁紙都放聲發(fā)光//一座詩的火山熄滅了/有多少愛恨未及釋放?/大書未成氣先絕/你我吞聲兩茫茫……

  邵燕祥于2003年1月15日在《文匯報》刊出悼念文章“憶公劉”。邵燕祥著重指出,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公劉的詩如久久深潛的地火冒出地面,火山爆發(fā)的巖漿滾滾奔流,他寫的《上訪者及其家族》、《從刑場歸來》、《車過山海關(guān)》等,或?qū)懨耖g疾苦,或評是非功過,呼天搶地,椎心泣血,回腸蕩氣,振聾發(fā)聵,以詩人的全生命、全意識追問歷史,震撼讀者的靈魂。邵燕祥沉痛地說,一代詩人,不世出之才,生於憂患,死於憂患,讓后死者情何以堪!

  《詩刊》副主編李小雨說,她父親李瑛曾對她說,要學(xué)寫詩,一定要看公劉的作品,自己也正是讀著公劉的詩起步的。公劉的詩有血的熱度,讓人深切地感受到知識分子的良知。公劉的痛苦也不是他個人的痛苦,而是和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命運聯(lián)在一起的。

  是啊,公劉曾經(jīng)以天真而又多情的筆觸期盼著世間的美好更多而苦難更少;
他后來又以率真而又尖銳的眼光關(guān)注著生命中的真善美與假惡丑,更以凌厲的筆鋒揭穿一切虛無縹緲的“皇帝的新衣”,令一切嗜穿“新衣”的“皇帝”們大為難堪甚至惱怒。他秉承詩人的純真和坦白,直面歷史、直面自身,不斷拷問自己的靈魂,以求純潔和升華……——這些是論者的歸納,如以詩人自己簡明的話說,就是:“詩人可以不寫詩,但不可以背叛詩”,“詩必須對人民誠實”(公劉,“《離離原上草》自序”)。

  公劉還自我總結(jié)說,創(chuàng)作的生命在于自主的選擇,他在全部創(chuàng)作中,始終追求三個目標:第一是有大腦,第二是有骨頭,第三是有靈氣。

  大腦、骨頭、靈氣——這不就是對每一個詩人每一個作家每一個知識分子的最高要求嗎?公劉先生,您說得多么好啊。真是金玉良言,擲地有聲!而您的作品證明,您已經(jīng)完全達到了您為您坎坷的一生所訂立的這三個目標。

  您已經(jīng)完成了您作為一個中國詩人的職責(zé)。您可以安息了。

  雖然您走了,但您已把一種精神、一種力量永遠地留給了后人。此刻,我心中還在回蕩您當年寫的《刑場》中的詩句:

  

  我們喊不出這些花的名字,白的,黃的,藍的,密密麻麻,

  大家都低下頭去采摘,唯獨紫的誰也不碰,那是血痂;

  血痂下面便是大地的傷口,

  哦,可——怕!

  

  我們把鮮花捧在胸口,依舊是默然相對,一言不發(fā);

  曠野靜悄悄,靜悄悄,四周的楊樹也禁絕了喧嘩;

  難道萬物都一齊啞了?

  哦,可——怕!

  

  原來楊樹被割斷了喉管,只能直挺挺地站著,象她;

  那么,你們就這樣地站著吧,直等有了滿意的回答!

  中國!你果真是無聲的嗎?

  哦,可——怕!

  

 。ū疚淖畛醢l(fā)表于2005年1月8/9日、15/16日的《澳洲新報》,原副標題為“寫于中國著名詩人公劉逝世兩周年”。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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