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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賢治:讀遇羅克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感謝徐君,從北京寄來她和朋友們編的遇羅克文集,使我得以重讀《出身論》,以及與此相連的攪拌著整整一代青年的熱血的文字,在嚴寒的今夜。

  最早知道《出身論》這名目,還是在三十年前,讀了輾轉傳來的一份皺巴巴的紅衛(wèi)兵小報;
當時,記得是起了深深的共鳴的。在六十年代的舞臺上,我曾經做過“牛鬼蛇神”,有過被圍斗和關押的經歷,“不準革命”。在洶涌而至的湍流面前,作為邊緣人物,怎么能不感奮于為所有被壓抑的心靈呼喊的聲音呢?其實,直到一九八○年,我才從官方的一份權威性報紙第一次讀到《出身論》全文。此時,作者已經同張志新等一起被追封為“英雄”了。一個人一旦英雄化以后,原來閃光的物質,往往會被掩蓋許多;
只有當他恢復為悲劇人物,人們才能從黑暗的深隱處看見生命的異質的光華。事實上,不出幾年,記憶中的烈士的鮮血就被沖淡了。正如魯迅說的,是“淡淡的血痕”。再過一些時日,恐怕連這淡淡的痕跡,也將快要消失為一片空無的罷?

  單是為此,遺文的出版,就是一件值得稱幸的事。

  然而,書的銷售并不見佳。這結局,本來早當料到的;
徐君偏不甘心,不惜掛了長途電話,希望我也來寫點文字代為鼓吹。無論對于死者還是生者,我能說些什么?記起魯迅在介紹德國女版畫家珂勒惠支時寫下的一段話,不禁頓增了無語的悲哀。他說:“野地上有一堆燒過的紙灰,舊墻上有幾個劃出的圖畫,經過的人是大抵未必注意的,然而這些里面,各各藏著一些意義,是愛,是悲哀,是憤怒,……而且往往比叫了出來的更猛烈。也有幾個人懂得這意義。”我懷疑,最后一句是硬加進去的,恰如他給小說《藥》的末尾平添的花環(huán)一般。

  他是絕望的。

  我曾經這樣問過一位大學歷史系的青年教師:“你可否解釋一下,什么叫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想不到他像小學生碰到了微積分問題一樣,瞠然不知所答。

  二十余年畢竟已成過去。許多流行的名詞、口號、徽章、儀式,已經不復存在于公共空間和日常生活之中。只要怯于言說,歷史就只能剩下一排空車廂。我讀過一些外國書,像《受害的一代》《生而有罪》等紀實性作品,或者像《我兒子的故事》一樣的虛構類作品,知道沙俄時代的貴族和軍官的子女、富農和“反革命”的子女、猶太人的子女、黑人奴隸的子女、甚至納粹的子女,他們帶著父母的不容置換的血統(tǒng),如何屈辱地掙扎生活在蘇聯(lián),在德國,在殖民國家,在充滿歧視、凌侮、殘暴、專制和黑暗的土地上。我所以知道,是因為在他們中間,畢竟有人敢于說出罪惡的秘密;
在世界上,畢竟有一些上帝的子女,懷著悲憫的心情關注著他們,探尋著他們,記錄著他們。他們如此珍惜自己的經歷,別人的經歷——廣大人類的苦難記憶。在中國,有哪一個用筆工作的人,曾經給予“黑七類”的子女——因為一道“最高指示”,便衍生出一個更漂亮其實更帶侮辱性的名詞,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以同情的一瞥?誰還記得起他們?整個國家,在以每年十余萬種的繁殖速度累積的出版物中,至今沒有一種是以他們的命運為主題的社會學專著,哪怕文學專著!

  然而,“出身”這東西,就像一塊長長的烙鐵燙在這些人的心上,劇痛和流血永無止期。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九年,僅此計算便橫跨了三個十年,這是一個何等深重的傷口!這批先天的罪人,從識字開始,就害怕填寫各種與出身有關的表格。在一生中,他們遭遇了太多的障礙:參軍、招工、“提干”、求偶、進大學……一代又一代,像一群吃草的動物,天性馴良、柔弱,離群索居。在眾人面前,他們總是保守沉默,不愿談說自己的親人,甚至回避自己。生活,由來這樣教會他們認識自己的身份:異類,卑賤者,準專政對象。等到文化大革命起來,就又喑雋艘桓齔莆劍骸骯豐套印。?瞧詿?頤鞘裁茨?為什么要期待?難道真的存在著“人類之愛”?什么正義和良知,它們在哪里?有誰能說出它們在哪里?

  一個叫遇羅克的說了!

  這個孱弱的青年,內傾的青年,二十出頭就開始變得駝背的青年,如果不是屬于他們當中的一分子,不是過早地失去那么多,不是有著數倍于同代人的折磨一般的思考,他有勇氣說出他意識到的一切嗎?

  他終于說了!當他伸手在《中學文革報》上點燃第一支火焰,那逆風千里的氣勢,頃刻間便驚動朝野。人們排著長隊購買它,閱讀它,讀者來信從全國各地像雪片一樣飛來,以致郵遞員不堪負載,要他的伙伴蹬著三輪車到郵局領取郵袋;
袋里的來信,每天都有幾千封。《出身論》!多少怯弱的心靈因它而猛烈地跳動!多少陰郁而干涸的眼睛,因它而淚水滂沱!多少繃緊的嘴唇因它而撕裂般地號啕不止……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遇羅克不免要使用一種近乎狂熱的語言,表達屬于自己的思想。但是,他抨擊的目標是明確的,那就是老紅衛(wèi)兵鼓吹的“血統(tǒng)論”,中國式的“新的種姓制度”。這是抗議的聲音。他為他廣大的同類向社會吁求,從“形‘左’實右反動路線”那里要回來應有的權利:平等的權利,“革命”的權利,用當時規(guī)范的語言說,就是背叛自己的家庭、保衛(wèi)黨中央、保衛(wèi)毛主席、參加紅衛(wèi)兵的權利。

  后來,我讀到了美國的《獨立宣言》,法國的《人權和公民權宣言》,聯(lián)合國的《世界人權宣言》,讀到了盧梭、洛克、潘恩,我才知道什么叫作“人”,什么叫作“人權”。不曾擁有人權的人算什么人呢?法國人勒魯在為百科全書撰寫的關于平等的詞條中說到,公民平等和人的平等是兩個彼此不同的、互不依賴的觀念,前者只是后者的一個殊相罷了。也就是說,僅僅要求公民平等是不夠的。他的結論是,要確立政治權利的基礎,必須達到人類平等;
在此之前,根本沒有權利可言。人人生而平等,這個現代人權觀念,大約已經寫進各個民族國家的憲法里去了。然而,我們——連這個詞也是虛構的,因為實際上只有遇羅克一個人——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還得為出身問題辯護!冻錾碚摗氛f:我們是一批齒輪和螺絲釘,一模一樣的齒輪和螺絲釘,并不生銹,讓我們回到革命大機器那里去吧!

  可憐的遇羅克!

  他說的僅僅是這些。僅僅為了這些,當局便如此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
而一個人,僅僅為了說出這些,便如此獻出了青春的生命,惟一的生命。

  在紅衛(wèi)兵運動進入高潮的時候,我的一位“右派”老師見到我,這樣向我講說達爾文的進化論:“人第一要能生存。要生存,就必須適應環(huán)境,不然就要被淘汰掉。至于改造,那是退一步的;
因為沒有適應,也就沒有了改造!笨墒,已經適應了的人還會想到改造么?后來挨了批斗,才知道老師的話,原來是經驗之談。關于國民性,我們說過許多,要而言之,其實無非“適應”兩個字。原先在哪里,現在當然一樣在那里,——這就是傳統(tǒng)。

  我們極力設法適應社會,從不要求社會適應我們;
我們的所有個人為社會盡義務,從不要求社會為個人盡義務。所謂人權,本來是包含了社會的義務在內的?墒牵谑裁磿r候,我們曾經強迫過社會就范呢?

  遇羅克,我們這一代的佼佼者,只要比較一下文集中的日記和文章,就會知道,這中間有著多大程度的區(qū)別。只要他跨出個人的房間,就會立刻變得拘謹起來。在日記里,他是一個懷疑論者,十足的思想者和革命者;
而在公開發(fā)表的文字中,總不免要蒙上一具庸人的面具。他那么認真地劃分“階級論”和“唯成分論”的界限,指斥工作隊抹殺了“階級路線”,認為所有的青年都不能放棄“思想改造”;
他以極其時髦的語言,鼓勵自己的同類握緊“戰(zhàn)無不勝的思想武器”,起而捍衛(wèi)“革命路線”,緊跟一個人干革命。這就是“重在表現”的全部。什么叫革命?它首先是千千萬萬個人的內在風暴,是合目的性的出路要求,是源自底層的巨大的歷史變動。“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從國家政要到草野小民,誰能確切地知道道路最終通往哪里?所謂“革命”,不過清掃一下塔樓而已。我們亂哄哄地幫忙清掃,然后有秩序地下來,回到原來的所在,一個依然滿布污泥濁水的地方。革命,或者變換了溫和的口氣叫改革,無疑是一種主體行動,然而始終外在于我們。革命成了主體。我們匍匐在它下面,以奴隸的語言乞討被接納的資格,然后從這資格出發(fā),去恩許給我們以資格的人或神,謀取他們所需要的一切。我們是誰?我們是狗崽子或者不是狗崽子有什么區(qū)別呢?臨到最后,我們仍然遭到了拒絕。

  人是一種烏托邦。人應當有無限發(fā)展的余地,但起點是有限的:生命,自由,追求幸;蚍纯箟浩取N┢涫怯邢薜、基本的,因而是最高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所謂人權,稱指的是個人權利,而不是集體的權利、社會的權利,F代人權觀念意味著個人權利永遠處于優(yōu)先的地位,無論什么時候,都不容許借用“集體”、“人民”、“社會”、“國家”的名義,將它犧牲在某一個人或集團手里。的確,權利觀念承認對權利的一定的限制,但限制必須受限制,而不能隨意地,也即無限地擴大到足以吞噬權利的地步,尤其是生命權。

  然而,社會是強大的。權力無所不至。作為受難的一代的代表——遇羅克,隨著思想自由的喪失,竟是極其輕易地把生命權給失掉了!

  遇羅克要做“革命者”,結果成了“反革命”。這是一個嘲諷。社會以不可違抗的意志翻云覆雨。我們的尊貴的學者總是詛咒革命,對于這樣一個滅絕理性的社會,居心叵測的社會,草菅人命的社會,除了革命,在你們所有寬容優(yōu)雅的療治方案中,有哪一個方案可以使我們免于恐怖?

  革命總是無法預期發(fā)生。在沙漠中醞釀一場雷暴雨也許容易,要在缺乏一定濕度的人文空氣中爆發(fā)一場革命,則實在太難。世界革命是近代的事情。在中世紀以前,為史書所記載的所有的暴力行動都只能是造反、暴亂、政變,并非革命,如果沒有但丁和薄伽丘,沒有藐視教會的路德,沒有多疑的笛卡爾,沒有處心積慮引導人們把自己看作惟一合法的主人的盧梭,就沒有法國大革命。什么叫“近代”或者“現代”?因為在那里有人的產生。首先,這不是一個時間概念問題。如果沒有人,沒有人的生存空間,現代也可以退為野蠻的往古的。真正意義上的革命,都是帶有現代性的,為人立法的,是人的革命。革命只能給我們帶來自由和平等,帶來合乎人性的新秩序,而不是相反。遇羅克反駁“血統(tǒng)論”時,曾經辯護說社會影響超過家庭影響,這是正確的。正因為如此,人要成其為人,就必先改造社會。但是,他接著說,“我們的社會影響是好的!焙迷谀睦锬?“血統(tǒng)論”在一個共和的國度里居然成了問題。從四十年代開始,我們批判“人性論”;
直至八十年代,人道主義仍然大倒其霉,不是異端的理論,就是“偉大的空話”。在一個普遍缺乏人權觀念和個人道德的社會里,革命將從哪里獲取它的資源?遇羅克,一個富于革命熱忱的年輕的思想者,結果為一場號稱“史無前例”的“大革命”所扼死。應當說,這是合乎邏輯的。

  可以肯定,一個連生命權也得不到保證的時代,無辜的死者絕對不只一人。正當遇羅克飲彈死去的同時,大批的黑七類及其子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迅速陷入死亡,有如一場鼠疫。我的熟人圈子本來十分有限,其中,便有不少人死于這場無妄之災:有槍殺的,有用棍棒打死的,有捆綁了推到河里淹死的,有活埋的,死后往往不見尸首!案锩敝坝蟹ㄖ,“革命”之際有權威,為什么都無法制止如此慘無人道的行為?長期以來,我們接受的惟有獸的教育,沒有人的教育。仇恨和殺戮是受到鼓勵的。我們只知道“階級敵人”,不知道他們是“人類伙伴”,不懂得愛他們,甚至根本不懂得愛。生命是同愛連在一起的。在這個世界上,既不被愛,也不能愛,遇羅克居然還會想到要一張叫作“革命權”——其實是政治參與權——的入門券,現在回頭看起來,未免太奢侈一點了!

  此時臨近除夕,在這個最深最黑的夜晚,讀著遇羅克當年寫下的灼烈的文字,想著他存在或不存在的意義,心里是無邊的荒寒。

  據說,當今社會已經消滅了階級,那么《出身論》將繼續(xù)以檄文的形式,還是以文獻的形式出現?其中的原則是永存的,抑或只配封存于歷史的記憶?那許多具有時代特征的話語,當變換了新的語境之后,是否仍然可以找到相對應的說法?在人類解放的道路上,我們到底走了多遠呢?

  “夜正長,路也正長!蔽业哪X際不斷纏繞著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的結尾,眼前像有一個影子,漸漸向我走來。我看清了那是遇羅克。他那么孤獨。他走在同時代人的前面,卻又始終被西方世界拋在后頭。他越來越近地走向我,仿佛是一種提醒或催促,蒼茫間猛然記起他的詩句來:

  千里雪原泛夜光,

  詩情人意兩茫茫。

  前村無路憑君踏,

  路也迢迢夜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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