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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彌:現(xiàn)在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步態(tài)從容地從長途車上跨到地上。她的臉是黝黑而狹長的,眼睛略微長得有點上──這樣的臉看上去有些局促,有些緊張感。但是手指間夾著香煙,腋窩里夾著人造革皮包,顯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松馳。她的衣著打扮顯見得是個外來人,但是她滿不在乎,仿佛是剛到縣醫(yī)院去了一趟的本地農(nóng)婦:查查頭暈的毛病,看看頸后的扁擔瘤。右胳膊上的骨殖增生是不是又大了?脊椎骨特別是靠近下面的那一段,因為秋忙的緣故痛得夜不成寐。另外,皮膚搔癢,絕對不是虱子和跳蚤的問題。醫(yī)生告訴她這是老年性皮膚搔癢。人老了,各種不適一齊襲來,為的是減輕你對人生的留戀。

  地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公路,兩邊長著參差不齊粗細不一的泡桐樹。女人帶著科學(xué)的、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審視公路兩邊的泥坡,泥坡上的草撥得一毛不剩,如果下雨的話將會被雨水沖走大量的泥土,這也是公路為什么越變越窄的原因之一。但眼下是秋季,下雨的可能性不太大。泥坡下面是快要干涸的河溝,骯臟的水草里不時有魚的嘴唇“喋喋”作響。河溝那邊,收割過的稻田里留下燒過的焦黑的痕跡,令空氣里充滿似苦似香的味道。傍晚的陽光無邊無際地渙散開來。

  這個女人走下公路,尋找到一條通向海邊的路。她嘴里嘀咕道:“哎喲喲,我回來了!彼且粋離鄉(xiāng)人。

  熟悉這條路的人都知道,她一定是去全莊的,因為這條路上只有一個村莊,那就是全莊。全莊的男人都姓全。全莊的女人,過去,都叫全×氏,現(xiàn)在,都叫:大媽大嫂二嬸三奶,等等,像倉庫里堆放的外觀差異不大而品種不同的谷子。有姓有名的女人不屬于這里,這些被稱為全梅、全秀蘭、全淑英的村里小芳,沒等到把姓名捂熱就出嫁到外村去了。全莊還有個特殊的地方──這是個老游擊區(qū)。雖然現(xiàn)在已是九十年代,縣城里放的《紅高粱》被什么人改為《高粱地里結(jié)私情》,小飯館里妖冶而粗俗的服務(wù)員輕車熟路地招徠皮肉生意,顛得厲害的縣城大道上行駛著本縣長官乘坐的高級轎車,搞房地產(chǎn)、搞電器生意、搞豬飼料發(fā)家的大爺,手指上套著碩大的金戒指,穿一身名牌西裝。但本地人,從縣長到剛上初中的孩子,全都樂意回想過去,談?wù)勊麄儗谷諔?zhàn)爭時期活躍在海邊的張懷玉的游擊隊的認識。他們說起游擊隊的傳奇就像說本地的土特產(chǎn),口氣絲毫不像在回憶漫長而遙遠的一件往事。聽他們回憶,你會恍惚,覺得時間還停留在某個光榮而讓人激動的日子里,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往事之上的海市蜃樓。這一點是奇怪的,我們可以把這歸結(jié)為本地人不切實際的榮譽感,抑或是虛榮。游擊區(qū)中心的全莊,全莊的男人有一半或明或暗地參加過游擊隊,而與游擊隊有爪葛的人就更多了。奇怪的是,全莊人從來不談過去。談光榮革命史的,是全莊以外的老百姓。

  現(xiàn)在,這個年齡在六十至七十歲的女人就朝那個神秘的全莊去了。她在路上遇到一隊抬著擔架的人馬,擔架上躺著一個面色臘黃的老年男人,這使她感到意外。這個女人做出了一個離鄉(xiāng)人的正確反應(yīng):她急步迎上前去,巴住擔架,哭起來。她的態(tài)度自然而貼切,顯露出一個農(nóng)村女人的基本功底,那就是不加控制的渲泄的本能。

  “這是哪一位?”她問。

  在她看來,不管是哪一位躺在擔架上,只要是全莊的男女,都值得她慟哭一場。

  “全豐。五保戶全豐。他不行了。我們把他抬到縣醫(yī)院去讓醫(yī)生看看,要是死透了就順手抬他到火葬場去!

   女人扔掉手指間的香煙,兩只手一齊用力把擔架上的人拽了起來。這一折騰,她腋窩里夾著的人造革包就戳到了背后,“啪”地掉落在地。抬擔架的年青人彎腰替她拾起。這個女人仔細端詳擔架上半死不活的人,由禮節(jié)性的哭泣變?yōu)樘托奶头蔚膫模骸叭S噢。我不認識你了。想當初你在張懷玉手下,多高的身條?你怎么變得這么小了?我是全金,四十年前沒有死得成,又回來了。你把眼睛睜開看看我,能嚇你一跳!

  擔架后面的人說:“你老,他能嚇一跳倒省事了,我們也不用朝縣醫(yī)院抬了!

  女人抬眼打量抬擔架的一行人,企圖在某張臉上找出她熟悉的特征!拔沂侨!彼f。人造革包回到她手上,擔架又開始移動。這個自稱為全金的女人疑惑地又沖著擔架說了一遍:“我是全金!边@一次有人回答說:“什么全金全銀,我們一概不知。”女人的臉上掠過恐慌,這是她沒有預(yù)料到的結(jié)果——居然沒有人知道全金了,難道四十年中全金真能從全莊的時空里消失?消散在某個漫長的,然而注定要被遺忘的日子里?女人撿起扔在干燥土灰中的香煙。在下車時她還是倨傲的,滿不在乎的。現(xiàn)在她除了疑惑外,還有著進退不能的憤怒。此去此從,到底全受到什么樣的待遇,將要應(yīng)付什么的情形,她心中沒有著落。她抽著煙,很理智地開始盤算,她很努力,任何努力都是令人敬畏的。

  一個歸鄉(xiāng)的老婦,連姓名都被家鄉(xiāng)人遺忘了。說來這也不是太奇怪的事,畢竟她已銷聲匿跡了四十多年,何況她還是個女人。上面我們已說過,女人在全莊是不被重視的。她盤算著,傷心欲絕地想:全莊人是故意忘記她的。這也是她走下長途汽車后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全莊人不知道全金是誰。

  那么,全金到底是誰?

  

  不管她是否接受眼下的事實,如果她繼續(xù)沿著這條土灰路向前走去的話,她就必須正視這樣的現(xiàn)實:她的出現(xiàn),僅僅對于她本人具有不尋常的積極的意義,對于全莊來說,未必。四十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夜里她自溺未成,從此銷聲匿跡了。當她再次出現(xiàn)在這里的時候,逝去的四十年,因為生活內(nèi)容無法吻合,她與這塊土地顯出了疏離:她一看就是個外來人。她抽煙的樣子,她拎的廉價人造革包,她打量環(huán)境的目光,都說明了這一點。眼下,她走到了村口,香煙從手指間再次滑落在地,她恐懼。這也證明了一個道理:為什么會見老朋友總比結(jié)交新朋友難?她咳嗽、扯衣角、捋頭發(fā)。她越是做得一絲不茍,在黃昏的村口中就越發(fā)顯得孤零零的無可依靠。她現(xiàn)在還不能稱為全金,只能稱她為女人或老女人。她瘦削,高大,在她這個年齡是少有的。她走路飄飄忽忽的樣子,使她顯出與年齡不太相稱的風姿。全莊的女人不是這種樣子的。她的腰板挺得很直,臉上帶著隨機應(yīng)變的機警,這種機警在松懈狀態(tài)下是狡黠,但在現(xiàn)在,無論怎么看,她都像一只受驚的母兔子。眼下她完全明白自己該怎么做:一切從頭開始。這項工作很困難,猶如把一根掉下的樹枝重新接回母樹一樣。

  她在村口第一家農(nóng)舍停住,謹慎地向這家的小媳婦要水喝!澳闶悄羌业模俊彼龁,這是當?shù)嘏藨T常的問話方式。“全來。”小媳婦忙著把場上的稻谷收攏成一堆。老女人搖搖頭,她不熟悉這個名字,因而也無法回憶名字的主人是何等模樣。她指著第二家再問小媳婦:“這是誰家?”“全忠”。“那么,這家呢?”“全強”。老女人再次搖腦袋,這些馬馬虎虎敷衍了事的名字給她構(gòu)成一道道進入往昔的障礙。于是,她明智地打聽村長的住址,得到明確而詳細地回答后,她就來到了村長那稱得上氣派的屋宅。她遇到了另一個媳婦,這媳婦比剛才的媳婦要大些。正直著腰有一下沒一下地用竹掃帚掃屋場,看上去仿佛跟誰賭氣。她斜睨了來人一下,作為對來客的招呼,并低聲吆喝狗不得咬人。“你找誰?”她問。老女人告訴她找村長。大媳婦考慮了一會,慢吞吞地問:“你是誰。课以趺礇]見過?”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被問住了,心里泛起酸楚同時伴有腦眩暈胃惡心,五臟六肺仿佛一齊出了毛病。她雙膝綿軟直想朝地上癱坐下來,這個念頭使她迷醉了。一瞬間她又挺直了腰板。我是全金。她肯定地想。這個莊子里總會有人認識我的。

  村長回來了,是個不到四十歲的漢子。他先望了大媳婦一眼,嘿然而笑,道歉而憐愛的樣子,一望而知就是那種樂意把女人寵嬌的男人。大媳婦掃帚一摔進屋去了。村長這才問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你找誰?”“我找村長!薄拔揖褪恰薄iL途車上下來的女人不慌不忙地點上一根香煙,用夾著香煙的手指戳戳村長說:“那我就找你了!贝彘L簡單而有耐心地說:“有什么事,到屋里說!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坐在屋里了。她在汽車上下來以后幾乎一直處在緊張之中,處在一個未卜生死的懸念之中,現(xiàn)在她有些煩燥,還有些傷心。如果她不是用抽煙來強作鎮(zhèn)定的話,她一定會失控,或許會嚎哭,連哭帶數(shù)落。但她認為她已不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村人了,四十年前就不是了。所以盡管在很多時候她會流露出泥土地賦予她無法控制的宣泄的本能,但在關(guān)鍵時刻她會以老謀深算取勝!   

  屋里比外面暗多了,霧氣把田野里的干草和青草的香味一陣陣驅(qū)趕進屋來,仿佛趕著一群羊。家俱被黑暗模糊了線條,像發(fā)泡脹大的一團團黑影。村長窩在廚房她女人身邊,他并不急于了解這個女人的底細。這樣,直到村長和他的女人從廚房里出來,電燈“刷”地一亮,家俱受驚似地縮回它本來的線條中去,老女人和村長的交流才開始。

  村長說:“用晚飯罷!

  晚飯簡單得幾乎是一種儀式:一碗粥,一碗用醬油泡的炒黃豆。村里人傳說村長一天吃一只雞,村長喜歡吃雞是真的,但她女人的節(jié)儉也是毫不含糊的。吃雞只是在一個星期中的某一天,這一天,半個村子都會知村長吃雞,傳來傳去,雞還是那只雞,但因為日期有所變動,村長就變成了天天吃雞。這也是村長女人的失誤,她為了顯示慷慨而不惜讓村長背上貪吃的名聲。剛才,她經(jīng)過村長一番柔言軟語,面色溫和了。她的心情好轉(zhuǎn)的時候,就會對外界產(chǎn)生強烈的好奇。被男人嬌寵的女人總是帶著消失不掉的天真。她是個黝黑的美人,胳膊、面孔、脖項全都是一種烏沉沉的黝黑,黝黑在燈光下那么均勻而沉著地深入肌膚。她的尖削俊俏的下巴引人注目地突現(xiàn)于黝黑之上,使黝黑成為凸現(xiàn)物體的一整塊黑絲絨。晚飯很快結(jié)束,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卻久久沉浸在晚飯引起的回憶中。

  “你看上去像南邊人。”村長試探地問。他的女人倚靠著坐在他旁邊。一個穩(wěn)重一個佻達,天作之合。

  “我不是南邊人也不是北邊人!迸宋⑽⒁恍,無限滄桑的樣子,“我就是全莊人。”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遇到第二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她必須首先讓村長知道她是全金。她小心地引導(dǎo)著村長的思路,回憶。她的家本來住在村子的最東頭,靠防汛堤那邊,有兩棵大柳樹的后面。村長說那邊早就不住人了,五八年搞人民公社,零散的住戶就搬到一起了。至于大柳樹后面的房子,小的時候是有印象的。那家人早就死光了。

  “還有一個沒死!遍L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不動聲色地揭開驚人一幕。“就是我。我爹全寶善,我娘全張氏,弟全銀。我叫全金。”

  村長沉吟。顯而易見地,他對這個名字陌生。他抬眼一瞥這個陌生女人的時候,眼光里射出一星半點的嚴厲。

  全金。我叫全金。

  長途汽車上下的女人適時地用了“我叫全金”而不是“我是全金!痹谒]著眼睛隨著長途汽車顛簸時,“我是全金”,或者更感性的“我就是全金”,這種表達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出現(xiàn)在她預(yù)想的一些會面場合中。但現(xiàn)在她用了陌生的表達方式:我叫全金,并等待一村之長對她的名字確認進而對她本人確認。她連氣都不敢喘,緊緊地盯著村長的表情,在她富有經(jīng)驗的目光下,任何偽裝都逃脫不過。她看見村長的身軀突然晃動了一下,從他臉上一閃而逝的焦急和恐慌而來看,他的晃動可以看著是驚訝或者是退縮。他僅僅是那么失態(tài)了一下,接著又不動聲色了。萬事預(yù)防在先,有時候,被動是最好的武器。

  “讓我想想!贝彘L皺起眉頭作回憶狀。也許他皺眉頭的時間太漫長了,村長的女人在桌子下面揪了他一把,又用肩膀拱了他一下,最后狠狠地踩了村長一腳。村長向他的女人側(cè)過身去,嘴巴在耳朵邊一陣蠕動過后,村長的女人突然一躍而起,拍掌驚呼:“原來你就是那個全金?我的娘呀,好戲來了”。她雀躍著跑出門去了,她奔跑而引發(fā)的振蕩在屋里久久徘徊。她的冒失和莽撞使得全金這個名字重新回到家鄉(xiāng)的土地上,也使得這個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有了全金這個名字。事情突然轉(zhuǎn)機了,這個我們可以稱之為全金的女人和村長之間出現(xiàn)了一段沉默。看門的狗悄悄地踅進來在桌子底下蹲著。后來,村長又說了一遍:“讓我想想。”緊接著說道:“是有這個人,但是怎么就能肯定你就是她呢?都說她死了。”

  女人打開黑包,在一堆凌亂的物件里找出身份證、戶口簿。戶口簿的家庭地址上寫著黑龍江×××市×××街××號。但村長隨手就撂開了,他不相信這些東西;貞浲率菦]有用的,村長本人不在往事之中,即使村長熟悉往事里的一些枝節(jié)也沒有用處。村長現(xiàn)在承認了全金這個名字而不承認全金就是面前這個女人,他需要見證人,他不認識全金這個人就不能承認她是全金。這不過是公事公辦,是他的責任所在。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瞬間她又失取了被稱為全金的權(quán)利)報了幾個熟人的名字,如她所了解的那樣,熟人們死的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走的走了,走的無處尋找,死的更是人面不知。她不敢冒險找不太熟悉的人辯認,有村長的態(tài)度放著,加之四十年的滄桑過后,連她自己也認為面目全非了,一個不太熟悉的故人,說不定會使事情變得不可收拾。

  “我不是全金。那我是誰?”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對村長嚷嚷,她幾乎忍不住地笑了。村長順便也露齒而笑。他安慰她不要著急,留在這里睡一夜。村里六十往上的人老人有好幾個,明天他去找兩個認認!澳銈兡菚r候的事情我不太清楚!贝彘L隱含了抱歉的意思,“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六十歲往上的人不一定認得你。我父親就絕對認不得你。你想,你家那時候住在村的最東頭,又是張懷玉游擊隊的落腳點,所以別人不大見得著你的面。你從鬼子那邊逃出來以后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一直到遇難!贝彘L不自在地在“遇難”兩個字后面停頓了。他上過高中,語文也不錯,但這個女人的一些事情讓他無法用某個詞來表述。譬如她的死而復(fù)生,你不能說她死,也不能說她沒死,說“遇難”更是不適當。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放聲嚎哭起來,她的哭聲著實讓村長嚇了跳。她的哭聲尖利、倔強,嘹亮的長嚎里夾雜著“嘶嘶”的喉音,仿佛鋒利的刀斧在從林里一路砍下去帶出的茅草的雜音。這樣村長就不得不干涉了,他的干涉其實也是一種讓步:“請你不要再哭了。我并沒有說過你不是全金。現(xiàn)在,我正式通知你,我承認你就是全金,你來全莊有何貴干?”

  女人馬上剎住哭嚎,連一點過渡都沒有,顯示出訓(xùn)練有素。她的臉因為被淚水浸潤的緣故,浮腫上帶著紅潤。她遇到的第二個問題基本上解決了。村長已認為她就是全金,那她就是全金了。實則上,按照全莊人一貫的為人處事,當她自報家門的時候,村長就應(yīng)該馬上承認她就是全金。全金不想追究。還有誰比她更透徹人情世故呢?

  

  我們要說說村長的女人了,連帶著我們可以看見全金的一部分經(jīng)歷。我們講述的只是她回鄉(xiāng)后遇到的一些困難,就是我們所說的兩個問題,還不包括別的不適。全金這個名字已被村長確認,她作為全金這個名字的唯一擁有者也被全莊暫時確認。但我要強調(diào)的是:一個四十年返鄉(xiāng)的人,她要進入的時空不是現(xiàn)在,而是過去。她只是通過現(xiàn)在進入到過去。

  

  村長的女人激動萬分地沖出屋去是有道理的。她的娘家,離全莊十多公里的地方,那個閉塞的鄉(xiāng)村,差點豎起一座抗日女英雄的塑像,那塊未成人形的石頭現(xiàn)今還在小學(xué)校的廁所邊,撐住向著一邊倒傾的廁所。這塊石頭要塑的人就是全金。

  村長的女人從小的性情就很出眾,拿當?shù)氐脑捫稳菥褪恰白ゼ獬蕪姟。這樣的女孩自然享受到與父輩的語言交流權(quán)。她的四叔叔當年就負責這塊石像的雕刻工作,他異想天開地把石像的臉設(shè)想成胖乎乎的菩薩模樣。他去過江南的一些名剎,里面富有動感的菩薩像令他贊嘆不已。壯志未酬,幾杯土酒下肚,他就用筷子敲著小侄女的頭告訴這件牢騷事。他還告訴侄女,這個抗日女英雄是海邊的全莊人,游擊隊的交通員。她給游擊隊送彈藥的時候被日本鬼子捉住。敵人威逼利誘,她就是不肯吐露游擊隊的行蹤,幾番死去活來,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她趁鬼子疏忽之際沖進黑暗逃回家中。他說這件事他是親耳聽女英雄的弟弟在大會上講的。女英雄的弟弟把姐姐的事跡編成通俗易懂的故事來講述,他的講述被政府稱為作報告,張著嘴巴聽得有滋有味的群眾就在報告中受到了教育,滿足了聽故事的欲望。女英雄的弟弟作報告有功,后來也提拔到外省一個什么局當干部去了,他當了干部就不再講述女英雄姐姐的事,在外面不講,在家里也不講,姐姐是他廢棄不用的梯子。

  四叔叔意猶未盡,唾沫亂飛地繼續(xù)講給侄女聽。他認為做長輩的有必要在后輩面前說點歷史,說點掌故,這比光擺前輩的架子的做法要高明。他還說,日本鬼子要槍斃女英雄。在集市上,一共三個游擊隊。一陣亂槍過后,光剩下女英雄一個,日本人舉槍再打,鐺、鐺、鐺,像打在石頭上似的,女英雄毫發(fā)無損。日本鬼子當場就有幾個下跪下來,嘴里“嘰哩咕!钡,就是說她是神仙的意思。小侄女展開黃黃的尖臉笑了。叔叔喝多了酒,腦子也不清醒了。

  有一個傳說可能是真的。叔叔說:女英雄在日本鬼子那邊受到禮遇,日本人也崇拜講義氣的人。日本人客客氣氣地放了她。有好幾個人看見女英雄回家時站在門口東張西望,身上穿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這個傳說與女英雄弟弟的說法完全不同,照她弟弟的說法,她與日本人之間是水火不相容的。

  那么,我到底相信那一種說法。侄女問叔叔。四叔叔沉默不語,眼光越過低矮的草屋棲到梧桐樹梢,又從樹梢飛到天空的云中。你什么都不要相信。四叔叔最后這樣說。他的侄女心想,四叔叔真的醉了。

  村長的女人,再大一點的時候,又零零碎碎地從嫂子嬸子們的嘴里聽見關(guān)于女英雄的幾句議論,說女英雄與游擊隊長張懷玉相好。與叔叔的長篇宏論相比,這些零碎的話語不過是雪泥鴻爪。但偏偏是這些私底下的悄語打動了村長女人。她雖然像眾多農(nóng)村女孩兒一樣,有些營養(yǎng)不良,但不缺乏想象力。她一回回地振起稚弱的想象的翅膀,精心構(gòu)筑女英雄與游擊隊長的私情。到最后她已完全把自己溶入故事中的女英雄,就像哪咤借荷花還魂一樣,女英雄在她身上復(fù)活了。這種編故事的癖好悄然伴她度過了危機重重的少女時代,當她嫁到全村靠到村長厚實肩上時,她就把這段心理歷程忘得干干凈凈了。她遺忘的因素之一是不需要。因素之二就是全莊人誰都不談過去的事。她理解全莊人的沉默,這是驕傲的表現(xiàn),就像財主從不愿意談自己收藏著多少金銀財寶一樣。來到全莊,她知道了有關(guān)女英雄的兩件事:一件事是女英雄叫全金。剛才她對全金這個名字木然不應(yīng),是因為長途汽車上下來的老婦與想象中的女英雄完全對不上號。另一件事讓她的腦筋頗受了一番折磨:當她四叔叔接手雕刻塑像的時刻,女英雄還活著。后來她聽說女英雄不知什么原因死了。亡故的時間與四叔放棄雕刻工作的時間吻合。這倒是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因為不管是她還是四叔,對女英雄的死亡都深信不疑。在農(nóng)村,不管是什么話,只在從牙齒縫里落到風里,就立刻被傳揚開去,再離譜的事也會被人傳得有鼻子有眼。那么,關(guān)于女英雄死亡的傳說,是不是以訛傳訛的結(jié)果?或者是另有原因。人死后才能豎像,縣城的義俠、烈婦烈女都是死后才雕像或立祠的。她死了之后,叔叔為什么又停止了雕刻呢?

  村長的女人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很快,一群媳婦圍著她向家里走來了。今晚是農(nóng)歷九月十五月,她出去的時候月亮剛升出來,紅金色。她來的時候,月亮升到半空中了,很明朗。月光照著這群嘻嘻哈哈的媳婦。她們心地善良純結(jié),身體健康結(jié)實。她們沒有天天洗漱的習慣,但她們已經(jīng)懂得很多了。壁如把內(nèi)褲翻開來涼曬。羊毛衫洗后攤平在大柳條籃里慢慢陰干。要用“海飛絲”洗頭。白粉不能經(jīng)常朝臉上擦……即使她們不懂這些,又有何妨?她們還是些地地道道的女人,有著女人的她好奇和幻想。她們與村長女人一樣興奮,希望即刻知道全金和游擊隊長張懷玉的浪漫史。

  屋里再次出現(xiàn)沉默。沉默所引起的不適在這個自稱為全金的女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了,她瞇縫起眼睛,好像要把自已藏起來。村長問話,你有何貴干?直截了當?shù)匕咽虑橐驅(qū)嵸|(zhì)所在。女人的臉上猝不及防似地一怔,而后便是羞慚,確實是羞慚。這種羞漸正如醉酒的感覺一樣,使她的舌頭進而是思維最后是四肢滯重難當,并伴著四處游走的麻木。羞漸使她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垂首彎腰。她看上去那么溫順綿柔,比實際的人要胖些;
她看上去像極了農(nóng)村里的那些信奉天主教的老太太,不管生活有多糟,吃飽晚飯之后,總忘不了慢慢地回顧一天,感謝天主給她的種種照顧;
她看上去在重新醞釀情緒,與村長作另一番交鋒。實際上這一刻,即使是那些麻木的觸須完全從體內(nèi)消失時,她也不能打疊起精神重新開口說話。

  有何貴干?

  

  全莊隸屬于上陽縣,上陽縣的縣志距今最近的是民國二十一年本。在卷十人物“列女”一欄中可以查尋到節(jié)婦貞孝女們可歌可泣又可怕的事跡。耐人尋味的是卷十八是藝文志,卷十九是金石志,卷未二十是藝術(shù)志。這種排列順序充分說明了當時的價值觀念,即使在毛澤東成功地建立新的政權(quán)后,在鄧小平把整個中國引向市場經(jīng)濟的今天,中國農(nóng)民也沒有改變與從前一脈相承的價值觀。傷風敗俗的事屢見不鮮,偷雞摸狗是寂寞生活里的娛樂節(jié)目。但這是行為,行為是可以更改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重要的是語言,語言才是被大眾認可的可以算數(shù)的參照物,有“一言九鼎”為證。

  

  看縣志是有趣的,摘錄如下:

 、偌螒c中瓜生并蒂麥秀雙歧同治中麥秀五歧。

 、诳偙鴱埲堃状蠼^意仕進其心至苦有詩為吊半世功名夢已非凄涼煙樹只斜暉逢人只說傷心事二十年前掛戰(zhàn)衣。

  長沙惡妓沈翠枝廣通聲氣每賭博宴會門外肩輿常滿以活埋雛婢事發(fā)。

  濱海之民獲大鳥長四尺許黑羽曲喙眼赤色大如杯昂首過人頂日啖肉二斤猶有饑色。

  王家溝王氏祖塋有冬青一株其丫處生野嗇薇每歲初夏著花甚繁。

  ③民國初年壩水多魚

 、苊駠四昝駤D生髭

 、菝駠瓴俗咏Y(jié)莢如兵刃狀十月杏華常氏園中牡丹花放

  關(guān)于列女的摘錄:

  旌表:張仲妻王氏早寡茄苦奉姑苦節(jié)三十年。

  旌表:夏廣業(yè)妻劉氏年十九夫故無嗣苦節(jié)六十四年而歿。

  旌表:郭某妻鄒氏淮陽守旌以冰雪貞操。

  鄭某妻郭氏海防同知候惲旌以冰心柏節(jié)。

  郭長生妻陳氏山陰縣 鉞旌以冰操勵族。

  

 、 徐錦妻揚氏夫故后不與男子交言。

 、 孫元德妻夫故后從夫自縊。

 、垤罕恚和跏吓粤_春方調(diào)戲自盡

  顧氏女因母早逝事父不字以貞者孝終

  王日義女許字張九思九思死不改字生平未嘗見笑容。

  

  既然語言是被大眾認可的可以作數(shù)的東西,那么白紙上的黑字更具有鐵證的權(quán)威性。村長女人的四叔叔在酒精的作用下告誠侄女不要相信任何說法,當他清醒時就會否認自己說過這句話。中國有句老話叫作醉后吐真言,這是可憐的。更可憐的是每個醉后吐真言的人過后都會否認或者遺忘了。語言在酒后失去了神圣性,這是酒精的好處。

  

  有何貴干?

  老婦挺直了身體。我要打個強奸證明。這個暫且被承認為全金的人這樣說。村長說,你老人家被誰強奸了?要打證明上醫(yī)院婦產(chǎn)科去。

  老婦堅決地說,實事求是么。當初我十六歲,被日本鬼強奸了。我要你打個證明說明這件事。

  村長說,干嘛?他不知為什么笑了一笑,接著就啞口無言了。

  

  全金坐在燈光下一支又一支地吸煙,屋子里很快有了一股濃重的劣質(zhì)煙味。她額頭上細碎的皺紋像一把亂糟糟的稻草,她深陷的眼眶陰影濃重,嘴的輪廓被燈光突出了。她吸著煙,在往事里不露痕跡地沉浮。她沒結(jié)過婚,但她至少有過四至五個伴侶,有的僅僅伴著她度過流浪的幾個月。這不能怪誰,甚至不能怪張懷玉。張懷玉離開她時絕對不是怯懦,恰恰相反,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果斷、堅決,義無反顧。他的選擇過程是漫長的,而且早就顯露出種種跡象。當他一旦把決定告訴她時,事情已不可挽回。她哭著滾在張懷玉身上請求他重新考慮。她把她被日本人掠走的理由敘述得冠冕堂皇。她說她對游擊隊有功。她是送彈藥給游擊隊才讓日本人發(fā)現(xiàn)的。而且,日本人對她很客氣,不,可能被強奸了,只是一次,而后她就逃回家了。這一次的強奸,張懷玉應(yīng)該原諒她,她是為了送彈藥才遭到不測的。張懷玉及游擊隊要負責任。大家都知道,她是英雄,她完好無損。但是她知道自已不是英雄,也有一點損傷。她不想當英雄,只求男人原諒她的損傷,讓她回到他身邊,做他的女人。

    張懷玉靜靜地聽完她的哭訴,然后,他推開懷里女人,走出門,再也不回了。他對所有的一切都懷有厭惡。謊言的始作俑者是全金的父母親,他也是全力支持者。他當初不過是想保護這個被日本人百般蹂躪的女子聲譽,現(xiàn)在他看見了這個謊言里自己舉步維艱的身影,他覺得他和這個年青女人的關(guān)系有如沼澤,唯一的解決方法是趕快脫離。全金在關(guān)鍵時刻重新敘述的謊言加速了他逃離的步伐,他越走越遠,心中絲毫沒有留戀和內(nèi)疚。后來他被調(diào)到外省去了,沒人知道他后來的消息,因為那個外省離這里太遠了,但他肯定會娶妻生子,日子過得滿滿當當,他也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日子里遠遠地念及全金這個女人,沒有感情色彩地,只是記憶在反芻。而對于全金來說,離她遙遠的不僅是張懷玉這個人。離她最遠的是夢,比夢還遠的是愛。

  

  張懷玉走后,她的弟弟全銀,一個看報紙倒著看的年青人,被一個念頭突然啟動了,他開始把張懷玉和他父母共同編制的謊言拿出來在大會小會上作報告。當然,英雄事跡報告團宣傳的英雄有很多,但哪一個也沒有全金的事跡這么動人,因為她是個年青的漂亮女人。以至于有一個村莊弄了一塊大石頭要給全金塑像。全銀的報告是成功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每次流涕總會引來會場上一片唏噓。他的流涕總是選擇在日本人對他姐姐施加酷刑的時候,他被想像中的刑具感動了,教育了。英雄事跡報告團結(jié)束后,他就被調(diào)到外省當干部去了。他去的外省恰恰是張懷玉所在地,是他本人要求這樣的。他的做法是聰明的。臨走時他對父母陰沉沉地說了一句:“張懷玉欠我家的人情!边@句話說是說,張懷玉欠了全金,就是欠了全金一家。欠了全金一家,等于是欠了全銀的。是的,在將來的日了里,張懷玉肯定會對他萬般照顧。照顧也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全銀與家中的聯(lián)系越少越好。這樣全銀在越來越少的聯(lián)系中也如張懷玉一樣消失了。全金溺水自殺后他也沒有回來看望過。在那個遙遠的城市里,有一個靠著謊言發(fā)家的男人,結(jié)婚了,生子了,日子也過得滿滿當當。

  

  謊言下的真實故事其實最簡單不過了:全金是個十六歲的姑娘,因為家住得偏僻,就被游擊隊選作臨時落腳之處。悲劇的開始出于她對弟弟全銀的憐憫。在某個寒冷的不能成眠的夜晚,她的腦子被全銀總是饑餓難當?shù)拇罂谕淌车暮锛毕嗾紳M了。全銀的肚量是驚人的,他一天到晚總是在吃,而總是吃不飽,他幾乎是逢到什么吃什么:山芋、蘿卜、槐樹花、生蠶豆、玉米、剛灌漿的大麥,連茅草根都吃得有滋有味。作為姐姐的全金,每當把自己的半碗粥湯倒給弟弟時,一邊看著他埋頭朝胃里猛灌,一邊恐懼地想,老天!弟弟會連桌子腿都吃掉的。他是因為饑餓才跟了張懷玉的,但他現(xiàn)在肯定餓著肚子,在冷風里瑟縮著,眼睛里掛著饑餓而引起的淚水。全金被這個想像打攪得夜不成寐。下半夜時,她在母親的幫助下懷揣一張薄餅去找游擊隊了。她很快找到了宿營地,把薄餅交給弟弟并與張懷玉纏綿了一會。天亮時,她踏上回家的路程,就在快要到家的時候,她遇上了前來襲擊村莊的日本人。這一次,張懷玉的情報員沒有及時報告日本人的動向。幾個日本人沿著冬季干涸的溝渠一邊追一邊笑著朝天打槍。最后,全金筋疲力竭地癱倒在地,日本人在她的棉褲里找出全銀給她玩的兩顆空彈殼,就把她押回縣城。日本人開始客氣地向她訊問彈殼的來歷。她不傻,雖然怕得一個勁地顫抖但還是一口咬定是在割草時撿的。日本人最后相信了她的話。村里有個漢奸,這個漢奸被日本人叫來指認全金時,不知為什么他為全金作出了清白無辜的證明。日本人相信全金與游擊隊毫無瓜葛后就對她不客氣了。夜里她光著身體被扔在大街上。她撿得一條命完全靠著那個漢奸的憐憫。漢奸用一條棉被裹著她送到她的家門口,她像死一樣癱在門口,直到父母親發(fā)現(xiàn)她。漢奸在解放初期被槍斃了,他的死亡使全金的那段歷史少了一個關(guān)鍵的旁證。也使全金的家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一個戰(zhàn)爭年代受害的女人,全金的真實經(jīng)歷毫不出奇。全部的荒誕在于她的父母發(fā)現(xiàn)她之后,張懷玉很快趕到。他是在夜深人靜是來的。他是很痛心的,剔除全金與他的關(guān)系,廣義地看,全金是他的姐妹,他負有保護這塊土地上任何一個姐妹的責職。面對傷痕遍體呻吟不已的全金,他覺得他犯了雙重的錯誤。他這時候已把全金看作是一個階級姐妹,作為戀人的意義已退到次要地位。為了挽回他的錯誤,經(jīng)過與全金父母親晦澀難懂又心知肚明的交流,快到早晨時,他認同了全金父母的謊話。過后,張懷玉趁著夜色還沒有完全褪盡時走了。清晨,全金在母親的幫助下穿得整整齊齊地,再次出現(xiàn)在家門口。她敲門,用力地敲門。究竟敲了多長時間的門,她不知道。仿佛半生的時間都用來敲門了。終于,遠遠地有一個人看見了,大聲喊:“全金她爹,全金他媽,全金回來了,你們睡死過去了?孩子敲半天門也不開”。

  她就這樣白壁無暇地勇敢地從日本人那里逃回來了。她回來后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一間小屋里,窗上下著一塊紅花布窗簾。沒人多問什么,因為謊言的枝枝蔓蔓已漸漸生長。

  戰(zhàn)爭的意義是雙重的:毀滅和新生。你看,全銀得到了新生,他從戰(zhàn)爭中得到了好處,雖然與另一些人相比,他得到的好處是微不足道的。與此同時,全金的父母也得到了好處,這種好處更是微不足道了,有時只是一句話、一支煙、一個眼神,就是這些,也能讓她的父母有滋有味咀嚼半天。

  

  全金固執(zhí)地把自己幽閉在小屋里。她的腦子里出現(xiàn)種種紛擾,神靈鬼怪們不分白天黑夜向她展示可怖的臉孔。她的臉在花布窗簾后面日漸浮腫黯淡,兩鬢出現(xiàn)了白發(fā)。有一天,她在極度衰弱中拿起鏡子照照自己,突然驚叫一聲瘋了。她在鏡子里看見了什么?沒人知道。

  瘋狀是暫時的,像傷風一樣,過幾天就好了。第一次瘋過以后,有意思的是,全金騷動不安的生活突然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就像密密實實的烏云綻開了一線,透出明光。明光驅(qū)除了她腦中的紛擾,也驅(qū)除了鬼怪們。她變得十分寧靜,虜誠地仰望明光。鬢邊出現(xiàn)的白發(fā)使她悟出了生命的短暫和不可挽回,她隱約地感到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她真正像一個初戀中死去的女人一樣,安靜刻骨地回想與張懷玉相處的每一個日子?梢赃@么說,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依戀張懷玉,過去她是被動的,還沒有從少女的蒙昧中醒來的,F(xiàn)在她的某種意識從苦難中醒來了,貧脊而荒涼的土地里開出了一朵小花,凄涼的美麗,酸澀的蓬勃。是的,她是用余下的生命全力綻放了這朵花。

  回憶從最初的調(diào)情開始。張懷玉在桌子底下準確地夾住她的腳。她那時十六歲,這樣年齡的女孩在農(nóng)村已被人看作成熟了。她坐在惶恐的父親旁邊。父親沒有把她嫁走是因為她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父親對三十多歲的張懷玉毫不提防。而她,坐在桌子邊的唯一目的是聽這個健壯墩實的男人說話。張懷玉兩頰有著濃重的胡須,在油燈從下往上的映照下,張懷玉黝黑的臉更顯得清癯。張懷玉一邊緊緊夾住她的腳,一邊和別人談笑風生。這一刻回想起來是多么甜蜜!它簡直是時間長河里的一枚石化的標本。但當時她卻害怕得差點暈過去,施了定身法似地,張著嘴死死盯著張懷玉。直到父親感覺了異常而猛推她一把時,她才惶然地從張懷玉的咒語中回過神來,同時她的腳也脫離了張懷玉的控制。她沖進廚房對母親喘著氣嚷道:“張隊長不老實。”也就是這次,全銀懷著吃飽肚子的想法跟著張懷玉走了。

  她的小屋子在回憶往事中變成神圣的宮殿和極樂場所;貞浺惨鹆怂眢w的不適。一邊是寧靜如水的回憶往事,一邊是身體不可遏制的欲望。她的世界被兩個虛幻的世界劈成兩半。她的頭發(fā)還在繼續(xù)白下去,她的身體卻在一次又一次的發(fā)酵中年青了。每一次的發(fā)酵過后,她會有吃飽的感覺,不得不伸直了脖子連連打嗝。這種情形使她想起全銀,再想起張懷玉,而后又聯(lián)想到懷孕的女人,她看見過懷孕的女人總是打嗝。她在半是清醒半是混沌中,做白日夢似的,又像被夢魘住了似地,摸著肚子,想到也許懷上張懷玉的孩子了。

  她毫不掩飾對張懷玉的思念。有一陣子,她的母親隔上那么幾天就會來敲門,說,金哪,有人提親了。她就沖著門喊道:“張懷玉”。再不說第二句話。她不會為了性欲而把自己嫁掉,那樣的話,她在精神上建立起來的宮殿立刻就會倒塌,她是靠著這個活下去的。她現(xiàn)在開始為張懷玉守節(jié)了,這是從古至今真正的守節(jié)。從精神到她的肉體,守節(jié)讓她有著無限的快樂,猶如被清水一遍遍地洗濯。也就在守節(jié)的自虐式的快樂中,她忘卻了日本人強加給她的恥辱。疼痛早已從記憶中褪去,猶如紙上的顏色經(jīng)過時間的摩擦剝落了。疼痛又如樹上的蟬蛻,實質(zhì)的東西早已遁去而只留下了外殼。她的身體對疼痛的回憶毫無反應(yīng),回憶疼痛也只能達到一種限制:“在床上滾了三天三夜。”這是她后來對別人說的,好像疼痛已不是事情的實質(zhì),只是事情的外形。

  在守節(jié)的快樂中,在祥和的愛的光環(huán)籠罩下,全金幾乎覺得自己又是一個健康的正常的人了。最不可能的事是時光倒流,最無可奈何的事是覆水難收,但現(xiàn)在全金在恍惚中覺得回到了過去。她的腦子還是不太清醒的,時常陷入半瘋顛的黑暗中,但她的精神以超乎尋常的能力掙脫了大腦的羈絆升入那個祥和的境界。愛使她心地純潔寧靜,她試著從屋里走出來,回到父母身邊。這個恢復(fù)正常生活的行為卻導(dǎo)致她從此消失了。

  現(xiàn)在,我們到了描繪全金父親的時候了。

  他們在結(jié)婚時是很般配的一對,即使是現(xiàn)在看上去還是十分和詣的。他們知道這一點,因此格外看重日子,雖窮,卻把日子過得整整齊齊的。全金的父親沉默而又心計,全金的母親同樣沉默而善于盤算,在農(nóng)村,這是被人非?粗氐钠犯。他們婚前的背景是一樣的,子女眾多的家庭、忍饑挨凍的日子,不被父母所寵愛,對生活也沒有奢求;楹,他們一無所有地遷居到靠海的孤僻地方,開始赤手空拳地求生存。但這個原因并不是造成他們?nèi)蘸筇摌s起來的唯一原因,在貧窮的地方,虛榮會隨著族親的疏遠,鄰居的一次吵架、遺產(chǎn)分配的不公而悄然滋長,何況全金的父母是那樣看重日子整齊的一對夫妻。在艱難的日子里,這個家實則上已難以維持了,但它至少在外觀上還是與眾不同的:砌得干干凈凈的豬圈、四周被柳條圍得緊緊的茅廁,鍋臺上一塵不染,不下雨的日子,屋前總是被一遍遍地掃過。這樣的日子即使在非常貧困的時候也顯得結(jié)結(jié)實實地,像是日子馬上就會好起來的樣子。全金的父親對張連玉的游擊隊是害怕的,但他懷著僥幸,一來家里住得偏僻可以遮人耳目,二來張連玉畢竟手里有槍呵。槍使他害怕,又使他不由自主的地拿來在心里去嚇唬別人。共產(chǎn)黨是匪,通共即是通匪,通匪是要殺頭的,但通匪的人是強悍的,在鄉(xiāng)民的心中有著震懾力,這是不客置疑的事實。全金的父親就是這樣懷著復(fù)雜的打算給張懷玉打開了門閂。這一把他賭贏了,雖然他吃了不少苦頭受了不少驚嚇,靠著智慧,“整齊”被小心地有驚無險地保衛(wèi)下來了。想想是值得驕傲的,他從一無所有到現(xiàn)在的出人頭地,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著他那樣的運氣。雖然全金是他的一塊心病,但全金一旦肯嫁人的話,他的生活就會燦爛無比,就等著曬太陽吃糖丸吧。全金曾經(jīng)是張懷玉的女人,別人會在背后風言風語,但不會看不起他,為了這一點他在人前人后都把脖子挺得直直的。

  

  有一天,他被通知到村委會去,沒有別的事,村里的干部們通知他有一個地方要豎全金的雕像,就像豎劉胡蘭的一樣。干部們說這是我們地方上的光榮;厝サ穆飞,全金的父親又遇到了族長。族長說,難道人活著就能豎像嗎?你不要讓全金出來,以防萬一。人家一定以為全金早就死了。你家全銀也是古怪,作報告的時候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還有,那個地方也古怪,石頭多得不值錢吧?又過了幾天,本家的一位奶奶叫住全金的父親,活作孽呀,我家小六子在窗戶外面看你家全金,你家全金告訴她被日本人奸的慘了。全金的父親心驚肉跳了,他發(fā)現(xiàn)他的“整齊”正在受到威脅,如果他的“整齊”沒有了,那他還有什么呢?全銀走了,家里一個病老婆,一個瘋女兒。他幾乎顫抖著問本家奶奶,什么時候的事?早哩,本家奶奶告訴他,本不想對你說三道四,但我聽說別的村要豎像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呀。這種瘋話要是傳揚到別處去,那不是天大的笑話嗎?你要想好了,不要帶累了我們整個地方。全金的父親狼狽不堪地回到家,全金的娘從床上欠起身子說,粥盛好了,在碗里。左等右等地,叫人心焦,快吃罷?蠢淞。全金的父親站在屋子中間發(fā)呆,他想這個問題大了,不僅關(guān)于自家的整齊問題還關(guān)于到全村的榮譽。他一腳踹倒桌子氣咻咻地吼道,吃粥吃粥,吃你祖宗十八代的魂喲。全金的母親哭起來。就在這時,全金從她的小屋里出來了,這是她把自已幽閉后第一次真正出來。她出來了,就是說,她想正常生活。她行動不靈便地上前護住了母親,幽閉并未使她失去了潑辣的性格,她口齒不清地反擊父親:十八代的魂吃下去,那不撐死你?你吃啊!

  

  全金的父親猛地看見全金的外貌,突然地心酸了。他是個講究現(xiàn)實的農(nóng)民,心酸之后,他現(xiàn)實地想到,要是這個人早就死了多好!全金的父親畢竟只是一個農(nóng)民,一個從未離開過土地的農(nóng)民,雖然工于心計,但他無法處理眼前復(fù)雜的問題,他只能想到最后的解決方法:死。他有些走神了。他坐好,全金也在桌子邊坐好,她好久沒有坐在這里吃飯了,桌子上擦不去的陳年灰塵喚起她對往昔的記憶。這是熟悉的氣味,又恍若隔世。全金的娘撐著起來給全金盛了一碗粥。父女兩個喝粥的聲音都很響,在寂靜的晚上就如兩條揮舞著的軟繩子。全金的父親想,這個女兒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她一時是不會死的。是的,他的一子一女都有著驚人的生命力,如野草一樣。雖然他們的生存方式是如此不同。全金的父親更賞識兒子的做法,當?shù)赜芯渥鋈说捏鹧越凶鳌皩幵缸屓擞憛挘灰蝗丝蓱z”。這個女兒落伍了,被人憐憫了。

  喝完粥后(粥是稀粥,菜是一碗醬油泡炒黃豆)全金的父親開始發(fā)牢騷。他把這些天別人對他說的話都告訴女人,并夾雜了自已的感受,他的這些感受傳染了全金的娘,(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全金的娘開始用眼角里的余光覷著呆坐的女兒,在現(xiàn)實問題上,她和男人是一致的。他們的談話如入無人之境,就是說,根本沒有考慮到全金的存在。他們的眼里沒有全金這個人。但全金不是死人,她呆滯,遲鈍,但她的心還是敏感的,一個獨自制造了愛情世界的女人比一般女人更為敏感,她的敏感會使她的心隨時隨地破裂。她聽著父親沉痛無奈的語調(diào),看見母親眼中閃閃發(fā)亮的狡黠,她明白他們厭煩了有她存在的生活。她把碗一推,小小的抗議,有點生氣了。全金一向是喜怒于色的。她會拿了鐵鍬和父親的門閂對抗,在父親打她脊背的時候會罵一些農(nóng)村女孩的粗口。所以,全金的父母并不在意全金這個小小的抗議。他們忽略了一點:全金把自己幽閉多年,已不能強烈地表現(xiàn)憤怒的情緒了。她僅僅是把碗一推,碗向前滑了一下,沒有傾倒,她便坐著發(fā)呆了。內(nèi)心翻江倒海。是的,夢離她已經(jīng)很遠了,愛落在夢的后面,離她更遠。她莫名其妙地說了一聲:“早死”。可能是后悔自已沒有早一點死。說完,她就站起來蹣跚地走了。

  是夜,風雨大作,響聲掩蓋了全金離家時笨拙的腳步聲。從濕泥中留下的均勻而緊湊腳印來看,她是毫不猶豫的。她走著,想必是累了,堤上有她坐過的痕跡。當她坐下時,她把鞋子脫下了,鞋頭朝著村里方向。那就是告訴父母:她死了,變成鬼魂也要回家的。

  

  全金的娘不久因病故去了。全金的父親,獨自羈留在家里,沒幾年也追隨妻子到那邊去了。至此,一個人世間致力于“整齊”的故事結(jié)束。沒人知道他們的早逝是不是因為全金的冤魂經(jīng)常來拜訪他們的緣故。如果是,一定在夢中,他們和女兒相會了。這一家人消失了,全金的悲劇曾經(jīng)使得一些人在深夜里輾轉(zhuǎn)不安。因為村莊里存在著不安的情緒,所以有了全金鬼魂出現(xiàn)的傳說。說是每到半夜就有一個光著腳穿白衣的瘦長女人在村里游蕩,村里的每個人都一致認定這就是全金的鬼魂。在那個恐怖的時期,天一落黑,家家戶戶就緊閉了大門。有些人在門口或窗臺上放著一雙女人鞋,祈求全金的鬼魂穿上鞋子別進門來。村里確實存在著不安的情緒,但每個村莊總隱藏著一些秘密的不為人知的痛苦,它們在私底下被復(fù)述,在復(fù)述的過程中才漸漸消失掉。就像篩子淘沙子,一遍遍地淘,最后,沙子沒了。

  

  讓我們再回到四十年后。死而復(fù)生的全金坐在年青的村長面前。她發(fā)現(xiàn)村長很難對付,雖然他的臉上常常浮現(xiàn)溫和的笑容。村長在笑了一笑之后就站起來,他聽見門外不遠處有婦女嘈雜的笑語聲了。打證明干什么呢?他在心里冷笑了一聲,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這個女人看作是一個挑釁者,他做村長至今,每年都會碰到一些挑釁者。他這聲冷笑沒有逃過全金的眼睛,全金胸有成竹地從皮包里拿出一張報紙,村長匆匆一覽大標題:韓國慰安婦向日本政府集體索賠。他收起報紙對女人說:我懂了。你老人家是想做買賣,這是筆好買賣。村長抿緊嘴向著屋項看了一眼,狠狠地問:你到底是誰?全金再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我是全金。村長說:我說了這句話你別生氣,全金不會這么干的。她要是想把我們村子搞糟,干脆放一把火得了。全金說:我就是全金,我這么做是有道理的。你犯不著生氣,我打了證明就走。以后也不再麻煩你。于是村長說:好吧。我想起一個人,全文標,以前的村小學(xué)教師。你老人家應(yīng)該認識他。全金說:怎么不認識。他和張懷玉有交情。村長朝屋外走去,他聽見女人們已經(jīng)到屋場前了,他要到東屋去躲避。狗哼哼著朝女人們迎過去。村長在慌忙之中回過頭對全金說:明天我去問問他認不認識你。如果認識,請他明天中午過來聚聚。別的事莫慌著辦。村委會雖小,但是有原則的。你也不要對別人多說什么。這時,女人們看見村長回避,就在屋場上站住了,煞有介事地議論頭頂?shù)脑铝猎趺春每矗T口的青菜長得多壯。然后,不是一窩蜂涌進,而是三三兩兩地進屋,最后塞滿了屋子。她們自顧說笑著,偶爾才和全金搭訕一、兩句,這是在陌生人面前表示害羞和矜持。她們抽著煙,把一些話說得尖刻而俏皮。她們與全金的交流是從吃“煙煤”開始的,女人們在吃“煙煤”的時候,看見全金也把香煙灰咬進嘴里去。她們好奇地問:你老也吃煙煤?全金說,吃。趁熱吃,滋溜溜地冒著煙吃下去才香。于是女人們議認哪種牌子的“煙煤”好吃,哪種牌子的“煙煤”最不好吃,議論了好長時間才發(fā)現(xiàn)牌子越好的“煙煤”越好吃,牌子越差的“煙煤”越不好吃。于是女人們一陣哄笑,同時也結(jié)束了和全金關(guān)于煙煤的交流。

  村長的女人說話了:“我四叔,當年跟你老有點緣份哩。”

  全金的臉上現(xiàn)出木訥的表情,有關(guān)雕像的回憶與眼前的一切太不協(xié)調(diào),使她有一時難以越過千山萬水去感受疼痛。她拿不準用什么樣的語調(diào),什么樣的心情,去敘述過去的事。謊言或者真話,其實對這些年青的女人們都沒有太大的差別,她們要聽故事,她和張懷玉的浪漫故事。她們的好奇是健康的。全金她像這種情況下的男人一樣,點燃了香煙,她喜歡講,那么多年沉默是很難受的。她不僅要講,還要講得精彩,讓這幫甜水里泡大的女人們感到心驚肉跳。她抽煙,煙到了喉嚨口就難以吞下去,同時,她感覺到胸膛里有氣泡“噗噗”地朝上冒。她斜睨了女人們一眼,發(fā)現(xiàn)她們幸福、輕松,如一群飄浮在空中的羽毛。

  全金從與張懷玉相識開始說起,說到他們的交往、種種情事。說到桌子底下夾腳、暗處捏一把手、偷偷的做布鞋,每一個細節(jié)都屬于那個過去已久的時代,老式、溫馨、動人心肺,洋溢著清新而活潑的情欲。全金最后說到她與張懷玉的首次肉體關(guān)系,她描繪了當時天色、風景,一切就如早已作好準備似的,四周的蘆葦又高又密,沒有人看得見他們在里面做些什么。全金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道:“哪里會沒有人看?張懷玉的警衛(wèi)員就在旁邊!边@句話說得十分不堪,女人們遂聲一哄笑,告別回去了。緊接著村長從東邊小屋過來,挽留全金就在小屋過夜。全金拿了她的人造革包,關(guān)了門,坐在東屋的床上無法入睡,因為東屋沒有窗簾,月光又是那么明亮,撒了一屋子,冰冷厚重如鐵。她在想著剛才講故事的時候,為什么幾次三番地覺得不堪負重?要知道,那些都是實實在在的真事,除了拿不出憑據(jù),但天地良心呵,真事是不要憑據(jù)的。況且,女人們深信不疑,她們對真實的男女關(guān)系有著天生的判斷力。全金想來想去,終于想明白了,沉重是因為缺少那個分離的結(jié)尾,她開始就沒打算講述她與張懷玉的分離,所以她的充滿激情的回憶就成了對于悲慘結(jié)局的掩飾,一掩飾,就沉重了。

  她還是想掩飾的。誰說她光想撒潑。

  全金是坐著睡覺的,從進了日本人的軍營里面后,她就再也不能躺著睡,她只能醒來后在床上躺著。從她的這種習慣中你可以知道戰(zhàn)爭從來就沒有結(jié)束。

  

  第二天早晨,村長出去找昔日的小學(xué)校員全文標。大清早,太陽還沒出來,老人就拿個凳子坐著等曬太陽了。村長說你老最近身體不大好么。昔日的小學(xué)教員說賦閑在家,一日比一日悶。身體倒結(jié)實,死又死不了,心里怪著急的。村長說看你這樣子起碼再活個二十年。昔日的小學(xué)教員張開嘴讓對村長看牙齒,說他的牙還啃得動玉米棒。而后他閉上嘴指了腦子,說這里也好用,一家子老小,誰的生日他記得清清楚楚。村長就問他,你記得以前村里有個全金嗎?他閉著眼想了一陣,說不是和張懷玉的那個女人?村長說就是她,我聽說她是投海自殺的。其實沒死成,又活過來了。老人說,這是有的,死而復(fù)生也有的。我老是關(guān)照家里人,一旦我死了以后千萬停七天七夜,以防假死。村長說,現(xiàn)在她來了,要我給她打個被日本人強奸的證明。你說不是開玩笑嘛?老人點著頭說,被日本人強奸,這事是有的。救她到家的全……全什么,就是那個漢奸……這事是有的,被政府槍斃的時候把這事說了出來,說他救過抗日女英雄該赦免……被這女人的弟弟打了一個嘴巴拖出去了……說她干干凈凈地從日本人那里出來,也罷了。說她是抗日女英雄也罷了,這事原本就是靠著她父母弟弟和村里人吹出來的,后來政府也跟著吹,最后把她吹到海里去了。她自殺也說得通的──后來事情鬧大了,眼看著要露。她要面子,所以一死了之。這些事都說得通的,大家都要面子呀。

  

  昔日的小學(xué)教員閉上眼睛喘氣。

  那么,你老人家說,什么是說不通的。

  昔日的小學(xué)教員睜開眼睛?资ト,他說,孔圣人也撒謊,我看過《論語》,上面說,顏回死了,他的父親請求孔子把馬車賣了給顏回做槨?鬃硬辉敢猓驗樗菍m廷里的士大夫,沒有馬車就不像樣的。但他不說這個理由,而是說他的兒子孔鯉死了都沒有賣掉馬車做槨,如果這次賣掉了,那么,他就是沒有把顏回當作兒子一樣看待。你看,這不是撒謊嗎?他為啥不把顏回看待得比兒子還親?

  村長說你老是越老越精了,吃飽了飯沒事干光捉摸這些事。

  昔日的小學(xué)教師呵呵笑起來,他指了東邊剛出的太陽,說圣人也撒謊,不要普通老百姓了。撒謊不是好事,但說得通,那個全金,她來干什么?打強奸證明?這就說不通了。你說是不是?

  村長說,她說她要用證明去要賠償呢。我看不象。我說她七老八十的,除了吃飽穿暖以外聲名是最重要的。

  昔日的小學(xué)教師補充說,還有一樣是重要的,上好紅木的骨灰匣──以前是棺材。五保戶全豐在縣醫(yī)院怎樣了,看上去捱不過今、明兩天了。

  村長說,所以呢,我來找你去認認這個老太太是不是真的全金,我真不相信一個人老了臉皮就那么厚。你老不要多心。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她?如果真是她,請你把她好好打發(fā)走。我們村里不能有這么個人鬧著。

  全文標說,這話對。

  昔日的小學(xué)教員全文標從來沒見過全金,也許見過的,但早就遺忘了。他現(xiàn)在無事可干,不管什么樣的差遣都愿意去做。再者,他好奇。另外,也想開開玩笑。他認定這事是全金在開玩笑,吃飽了撐的慌,活的累,拿村里人開玩笑。那么憑他一張老而不死的三寸不爛之舌,將那個厚臉皮的,又敗壞村里人名聲的女人,開一篇玩笑供大家飯后消食。

  

  全金的動機到底何在呢?漂泊的生涯確實使她無所顧忌,有了面對真實的勇氣,但這遠不是事情的核心所在。她漂泊多年以后在一個小鎮(zhèn)的邊緣地帶落腳。她對生活要求不高,對男人的要求尤其不高。對于生活,只要吃得飽穿得暖就行了,她對自己活下來的生命感到厭惡,對她卑賤的然而生機旺盛的生命感到厭倦,但她不敢再次向死神沖擊,生命既然無法結(jié)束,那么就讓它遭罪吧。在定居之前她有過四至五個男人,她要求的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這個男人必須有強旺的性欲。她在男人的強力地沖擊之下,精神和肉體便一分為二,精神不再為肉體痛苦,肉體也不再供精神支配。這時候,她的精神(不是肉體)便快樂得無以復(fù)加。她想,這就是男人,男人就是這樣的。日本人是這樣,張懷玉也是這樣。何必費神從一群人中區(qū)分出這個人和那個人呢。于是她不停地離開一個又一個男人,直至最后定居。其時她快五十歲了。她要求媒人給她做成了媒,男人倒是很力氣,但過了五年,兩人就分手了,是男人走掉的,男人對外宣稱受不了她坐著睡覺,可全金理直氣壯地嚷嚷她干事情是躺著的,你還想怎么樣?說著她突然淚如泉涌。此后她再沒有結(jié)過婚,小鎮(zhèn)里流傳著有關(guān)她的恬不知恥的性欲之事,還有她身上的殘缺,計有:少掉一只乳頭,兩只腳各少一只小指,屁股上少掉一塊肉,她夏天穿薄褲被風從背后一吹就能看出來。鎮(zhèn)上的人刻薄地說,這個女人真古怪,前面一個積水塘,后面一個積水塘。

  全金就這樣慢慢地活,等待屬于她的自然的死亡,直到她在垃圾堆里檢到那張報紙。她是認得幾個字的。起初她把索賠做為回鄉(xiāng)的動機。她覺得她有理由索賠。她是闖蕩過江湖的人,早已把體面看得一錢不值。當她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時,索賠的原望不再那么強烈了,她不過是借著索賠的理由在家鄉(xiāng)說一說,撒撒潑。這說一說,撒撒潑也許就是她真實的動機。動機有了,而動機源于什么呢。

  這天清晨,村長去找昔日的小學(xué)教師全文標后,全金也從村長家里出發(fā)了。她走在村子里,所到之處沒有熟悉的東西,但她覺得既熟悉又親切。嗅覺產(chǎn)生了認同。她的心靈知道這就是家鄉(xiāng),她的嗅覺嗅到村子里源源不斷釋放的氣息相同。她以農(nóng)民的目光估量稻谷的收成、豬的品種優(yōu)劣、哪只雞剛下蛋、青菜地里有沒有出蟲。也以女人的目光悄悄地從屋外進入屋內(nèi),巡梭室內(nèi)的裝璜布置。她看見一切都是安靜的,腳踏實地、心滿意足的安靜,處處透露出時光在這里甜甜地緩緩地流動。太陽出來了,鋪天蓋地的露珠一瞬間變成了水晶,到處都有水晶在閃爍,看上去就像晶亮的蟲子蠕動不休。到處都有水晶從它的棲身之處跌落塵埃,無聲無息的,帶著快樂的眩暈。使塵埃也染上了馥郁的香氣。全金在人們驚異的目光下不停地走來走去,她走得飛快。她的心情極度紊亂,這里太安靜了,沒有疼痛,沒有詭謀,與她的努力簡直是天壤之別。(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她煩惱并委屈。誰讓她冒冒失失地來了,注定要帶來不安和混亂,她現(xiàn)在感到了走投無路,感到了格格不入,人人都在家里睡覺,只有她一個人在外面夢游。她想,在這個世界上,什么地方才是她真正的家鄉(xiāng)。她站在漸漸被太陽烘干的大道上,孤苦無助,萬般酸楚一齊襲來,她膝蓋一軟跌坐在地上嚎哭起來。她的哭聲很快引來一群表情溫順的鄉(xiāng)人,兩個昨夜聽她講故事的女人一邊一個攙扶著她,把她送回村長家里去了。

  村長的女人也不在家,估計下地去了。全金含著眼淚,忍著悲慟。到廚房里盛了一碗粥,站在屋檐下咕嚕咕嚕地喝。她眼睛酸澀,四肢麻木,她想,就像在咸菜缸里泡過似的,又酸又咸又重。這一想,她緊張的心情馬上得到緩和,對什么也都像以前那樣明白無誤。她睜開眼睛冷冷地掃視著虛空。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她是來索債的。

  

  全金和全文標的會面極像一出戲劇,仿佛兩個人早就排練好似的。他們心照不宣地,用夸張了的熱情傳遞較量的欲望,這種欲望彼此一望而知。

  你是全金么?多少年不見怎么越長越精神了?你是怎么回事呢?水里洗洗澡又上來了?全文標這么挪說。

  全文標,你怎么還不死呢?閻王爺吃了你的迷魂湯是不是?告訴你,我全金當年投水以后又飄到岸上了。全金回答。

  可喜可賀!全金你今年多大了?有四十歲了吧?

  我六十多歲了。人老了臉皮就厚,顧不上體面。

  全金哪,我八十歲了。村長不好意思跟你講,我反正是快化灰的人,你要罵我,我也聽不了幾年。你要錢好說,莫大聲嚷了,弄得大家難堪,悄悄地,大伙兒集體給你捐一點錢。你莫嫌少,拿了就走,也不要不好意思。

  全文標,你個老王八。

  全金扭頭朝村長的屋里走。全文標跌跌撞撞地跟著她。全金,全金。他喊著,不要不好意思嘛,又不是大姑娘。來嘛,摸摸我的口袋,我有五塊錢不知道裝在哪個口袋里了。我不曉得你要來。五塊錢就這么胡揣亂塞的找不到了。全金在凳子上坐定,像十分悲傖地說,我的好人,親爺祖宗,你們給我打個證明,我馬上就走。不在這里賴吃賴喝。全文標說,證明,什么證明?莫開玩笑呵!實話跟你說,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但我考慮,誰會來冒充一個老太婆呢?我們承認你就是全金,但是打證明是萬萬辦不到的。擺不到桌面上的理由我就不講了,我就講一句話,當年你被日本人糟蹋時誰看見的?誰見了誰就給你證明。全金說,當年這事你沒聽說么?全文標果決地說,當年我們都聽說你是個女英雄。全金笑著說,你們當年傳得佛佛揚揚的,眼珠子一轉(zhuǎn)就忘了。全文標說,私底下的話算不得數(shù)。全金說私底下的話不算數(shù),那什么話算數(shù)。全文標說,譬如,圣人說,食色性也。這個色是男女兩個人私底下的事,掩掩蓋蓋,關(guān)了門閉上窗不能對人講授傳說的。過一陣子,有了小孩。其實這個小孩也就是色出來的,但小孩可以抱出來曬態(tài)陽玩耍。就是這個道理。全金跳起來啐了全文標一口,老頭子抹了臉“噢噢”地笑著,如鴨子那樣搖搖晃晃地走了。他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他已履行了一個村民的責任。你說你就是全金,我承認你是,但我否認你真實的往事。因為這份真實不是你我共同經(jīng)歷的,我所知道的真實是一種普遍流傳。流傳,在某種情況下你可以否認它的真實性。當時的流傳根據(jù)我匯合的種種情況判斷確實是真實的,但現(xiàn)在我得從另一個方面去考慮問題:你看見了嗎?你沒看見是吧?那么這份所謂的真實是不是值得懷疑?

  全金陷入了更深的泥潭。這是她回鄉(xiāng)以后遇到的第三個棘手的問題。往事如煙,這煙是定格在心上的。異國的入侵者對她的傷害乃是她一生的癥結(jié)。否認它的真實幾乎等于否認了她這個人。被否認的全金仍舊是一個運遮霧罩的虛假的全金,她無法從現(xiàn)實的迷潭中脫身,在無法進入真實的過去的。她再一次被人驅(qū)趕、放逐了。四十年前她懷著怨恨去結(jié)束生命,今天她懷著希望踏進故鄉(xiāng),她的委屈,她的挑釁、撒潑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產(chǎn)生的,打證明也許只是一個借口,這個借口是說得過去的。金錢的社會,她認為這個理由對人對已都能交待了。但昔日的小學(xué)教師一眼就指出她是在開玩笑,她現(xiàn)在后悔沒有考慮周全就急急忙忙地趕來。全文標說她開玩笑,她現(xiàn)在也有點相信自己是在開玩笑,胡鬧。她坐在凳子上嘆著氣,想自己快七十歲了,還有什么事想不開的?還有什么意思與村人過不去?與村人過不去的同時她給自己制造了諸多問題。她恍恍惚惚靈魂隨著煙霧出竅了,她的靈魂疑視著田地房舍,深情款款,儼然與村莊溶為了一體,然后她的靈魂瞥過她坐在屋里的真身不禁詫異不已。這是誰?這是個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的女人?她為什么跑回闊別的故鄉(xiāng)胡鬧一氣?

  

  中午時分,全豐的骨灰匣從火化場拿回。下午,骨灰匣舉行掩埋儀式。除了全金,全村的人都去了。全金聽著風中隱約傳來的歡快的嗩吶聲,慶幸全豐終于死了。她相信,全豐要是活著的話會使全金更為難堪。嗩吶聲越來越聲,是回村里來了,歡快的曲調(diào)拚命擊打著人的耳膜。你看,人死應(yīng)該吹衰樂,但這里的鄉(xiāng)俗從來者是吹歡樂的曲子,因為痛苦是卑下的,是要掩飾的。這里的人聽故事看電影永遠只喜歡中國式的大團圓結(jié)局,千難萬苦,只在歡樂的結(jié)局中得到消解。此時的嗩吶聲預(yù)告著全豐的結(jié)局是歡樂的,它讓活人得到精神上的安慰并以此作為遺忘死人一生痛苦的由頭。嗩吶聲總結(jié)了全豐這個人響徹他的人生,嗩吶聲會永遠響在他的骨灰匣上面,讓他的靈魂永不回思痛苦。全金聽著嗩吶聲,抽著煙,冷笑了。她死后不會有嗩吶聲陪伴,也沒有親人守候在側(cè)。她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自她回到故鄉(xiāng)后,人人都這么認為,所以,連她自已在恍惚中都懷疑有些事是不是真的事。

  

  晚上,女人們再次聚會在村長的家里。全金不在,但東屋的床上她的包還在。女人們就拿出針線活做起來,村長的家里立刻變成了針線加工場。

  

  全金在傍晚的時候走出村長的家,這個時候是一天里安靜的時刻,嗩吶聲沒有了,說明全豐已在泥土里睡覺了。她走在路上遇見了村長。她告訴村長她要去海邊的地方。村長勸說她不要去了,她的家早就沒有了,她父母的墳也在“文革”移風易俗行動中被刨挖得干干凈凈然后平掉,在上面種上柳樹。全金說你們好歹要通知全銀。村長不客氣地說,找不到他,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好像做了多大的官似的。我們村里出的大官多的是,就像全豐,要不是文盲,要不是他自已不肯進京,早就是部長什么的。

  全金撇開這個話題,通知村長她明天走。她看見村長的眼神在暮色里跳了一下,她知道村長是如釋重負了。同樣,她也覺得如釋重負,這件事總算結(jié)束了。兩個人說完話就各自發(fā)了呆。后來村長往南走,她就無目的地向北走。走不多遠她就踅進一家小賣部,在落滿灰塵的貨架上取下兩塊面包,一瓶劣質(zhì)白酒。她一口酒一口面包地吃喝起來。小賣部的老板娘自言自語地道,老太太是喝酒就面包呢?還是吃面包就酒?全金說都一樣。她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事情好做的了,無欲無求,不用掩飾,不必計算。她不慌不忙的地坐在老板娘的竹鋪上把自己喝醉了。喝醉以后她的眼淚開始活動。眼淚源源不斷地從眼睛里淌下,彎彎曲曲地滑過臉頰掉在脖子里,她的鎖骨以下的地方很快濕了一大片,冰涼地很舒心。她一邊舒服地嘆著氣,一邊打開第二瓶酒,從她上了年紀以后,再也沒有這樣痛快地淌過眼淚,仿佛一上了年紀各種排泄機關(guān)就生銹了。

  

  她拎著半瓶酒,噴著濃重嗆人的酒氣雄赳赳地在路上走。要是有人看見一定會感到十分奇怪的。男人喝醉是司空見慣,一個女人并且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喝醉酒,那一定有著很微妙的內(nèi)容。她跌了一跤,敏捷地爬起來摸摸地皮,絆她的不過是幾棵粗壯的茅草。酒瓶不見了,她剛才聽見河里響起“嘭”地一聲,水花四濺。小時候她經(jīng)常聽見河水里會響起“嘭”地一聲,人家說,那是鬼從岸上跳到河里去找魚。她懊惱不已地捶捶地,就勢朝地上躺下了。月光下剛揚花的蘆葦在白天看是紫色的,在夜里一律變作暗沉沉的灰白。她恍惚覺得自己躺在蘆葦叢中了,心情若輕若重地等待什么人,“張懷玉!彼蝗坏睾傲艘宦,又焦急萬分地爬了起來。她不能仰面躺著,從她進了日本的軍營以后就不能了,這個姿勢意味著屈辱地接受,被傷害,被支配,她的一生都是被動的,被迫地進入種種角色,包括作為張懷玉戀人。她的一生只有兩件事是主動進行的,一件是在自我幽閉中單獨的苦戀,一件是她從長途公共汽車上下來以后所要進行的事。

  全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勁地猛跑。夜里,又是醉酒,她已無法分辨出道路的走向。但是她聽見村里有一個地方回蕩著婦女的笑聲,她朝笑聲處跑去,她知道笑聲處就是村長的家,一定有一群女人邊說邊笑邊等著她。她有話和她們說。

  她跑進屋里的時候,村長的女人第一個笑起來,然后所有的女人者看著她笑。村長的女人說,你看她跑得像老瘋子似地。全金得意地朝凳子上一坐,頭頸朝后一仰,差點把自己從凳子上摔下來,她說,你們看看我,像不像快要七十歲的人?女人們七咀八舌地說不像不像。全金說,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你們還大一點的時候……要多年輕有多年輕。女人們吃吃笑著,問,你像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在什么地方呢?全金說,當婊子。一會兒跟這個男人過,一會兒跟那個男人過。其實就是當婊子。女人們惱怒了,說,哪能這樣說話,怪嚇人的。全金被女人們的慍怒而激惱,大聲說,嚇人的多著呢。十七、八個鬼子輪軒我,怕不怕人?張懷玉那狗娘養(yǎng)的眼睛一睜就不見了,怕不怕人?女人們一齊站起來說怪不得全文標老頭說她來胡鬧的,原來有幾分道理。全金喊道,不要走,我給你們看看更嚇人的東西。她站起來想脫衣服,頭一低,酒氣洶涌而上,把衣服吐得一塌糊涂。她失神地在那兒,肚里的東西不停地從嘴角向外流出來。她說,不行,我要去找全文標,這老東西如此對待我。她跑出去站在一家門口罵起來:“全文標你有種的站出來,你味了良心捂了實話的老東西。我是全金哪,我的事情你不會不清楚,你就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農(nóng)舍里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對全金說,全文標這老狗頭是該罵,他不住這里,他住那里。他的手朝外面虛虛的一指,進去就把門關(guān)上了。全金被隨后趕來的幾個女人拉住胳膊強行朝村長家里拖。村長的女人說,我看把她放到河里洗洗。有女人勸阻道,使不得,偌大的年紀洗了要病倒的,你愿意給她送終是吧?村長的女人吐吐舌頭,不吭聲了。全金被幾個女人拖著,一路上她不住地蹋著地上的稻草和灰土,企圖以此業(yè)阻擋她們拖她的行動。我要見全文標。她喊,我要和他說說心里的苦楚,這些年我是怎么過的。全文標,你是我的親人。你們都是我的親人。她被按在村長的屋場前,村長的女人用一桶熱水澆上去,洗干凈她衣服上的污垢。然后,她被按在一桶放滿溫水的木盆里。她恐怖地尖叫起來,掙扎著說,我不要朝天躺著。你們放我起來。但是女人們已經(jīng)在給她脫衣服了,衣服脫下來了,所有的女人全都呆住了。全金這時候一陣虛脫,暈了過去。女人們七手八腳的給她掐人中,撫背心。給她擦干凈,抬到床上用被子蓋好。而后,女人們平靜下來,說說收成,論論各家的娃子,說到今天的月亮有一圈風暈的時候,就各自回家了。狗在村中一聲兩聲地懶懶地呼應(yīng)著吠,白天的狗護守自家,夜晚的狗守護整個村子。是這樣的。

    

  全金裹在白被單里,雙手緊貼在臂部,雙腿伸得筆直,看上去像一具沒有呼吸的木乃伊。但是不久她就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于是,她的醉酒就有了歡歡喜喜的意思,也就像中國式的戲劇,在人對于痛苦的經(jīng)歷后,結(jié)局總是千篇一律的大團圓。這樣的痛苦就失去了它的本質(zhì)。全金現(xiàn)在就是一出中國式的悲劇。她輕輕地打著鼾,在黑沉沉的睡眠里消解她帶來的悲慘氣氛。她顯得無可奈何又全身心地放松,你也可以從中看到她就是這樣一次一次地,借著這種方式讓心靈和身體一起輕松的。十點鐘的時候,村長的女人走進屋來看了她一眼,“卟哧”笑了一聲又走了出去了。十一點鐘的時候,村長的女人把洗凈烘干的衣服拿進來。她“全金全金”地叫著,全金不應(yīng)。她用手去推,一邊推一邊對著窗戶笑罵道,死人,光站在窗戶口,還不進來幫我弄醒她。村長在窗外咳了一聲,也對女人笑著說,你用點勁推。平時是怎么打我的?你今晚陪她睡的時候驚醒點,明天一早就打發(fā)她走路,省得在這里出事情。我們擔當不起。十二點鐘的時候,全金給桌子上的小鬧鐘驚醒了,她趕緊爬起來坐著,鬧鐘的聲音太刺耳,她拿起鬧鐘朝地上一摔。這時她看見和衣睡在腳邊的村長女人。不好意思。她抱歉地說了一聲。村長的女人嘆了一口氣,唉,這只鬧鐘有毛病,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響一陣子。

  現(xiàn)在很安靜了,兩個女人如浮在止水上的兩片葉子,一片是枯黃的,一片是翠綠的。枯黃的女人是個冤魂,四十年后來索債了。她的草率和粗俗毀壞了整個村子的和諧和女人們的浪漫。(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她倚坐在床的欄桿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翠綠的女人,她的心態(tài)是復(fù)雜的,她對于人生的考慮總是掙脫不了個人經(jīng)驗的羈絆,她的喜怒哀樂隨著外界的風吹草動而變化,就像草木隨著季節(jié)而變化。她的情緒不可控制卻是真實的。此刻,屋子外頭的月亮被烏云掩蓋了,沒有窗簾的窗子忽然黑暗了,而屋子里頭的昏暗的燈仿佛明亮起來。全金摸摸村長女人的腳,村長女人微微動了一下。全金的手掌順著村長女人的腿一路捋過去,她說,我這個老太婆啊!她一直摸到村長女人的脖子,手就在脖子那里停住了,她混濁不堪的眼睛冷漠地看著村長女人說,你想不想知道,日本人是怎樣害我的?沒等村長女人回答,她的手在脖子那里一用勁。村長女人聽見脖子那里輕輕的咕嚕一聲,像鴿子的鳴叫聲。但她沒動。距離很近,她把全金眼里的絕望看得清清楚楚,她也完全明白全金只是想撫摸一下一具未受任何傷害的身體,所以她一動不動。全金是老了,她不僅是老了,她的肉體被風吹雨打過,被霜雪侵蝕過,被蟲蛀過,更為悲哀的是她的心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了,這就使她有時候?qū)ψ约旱娜怏w視而不見,有時候又十分計較。她在自哀自憐的心情下?lián)崦彘L的女人,她感覺到的不是肉體的彈性而是它的完整,未被傷害過的完整,就像她的父親所看重的“整齊”一樣。她現(xiàn)在收回手掌,收回目光,垂著頭似乎打盹了。村長的女人若無其事地打個哈欠,說躺下睡吧。全金聽了村長女人的話,順從地躺在了床上,依在村長女人的身邊,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們無從描述她的心情,想必她的四肢百骸都感到了實實在在的依戀。想必她郁結(jié)的苦痛在剎那間粉碎了,在一個年青的而且陌生的女人身邊,她似乎找到了歸宿,這是可以解釋清楚的。

  看來,全金終其一生也無法尋找到擺脫痛苦的出口處。為此她有些慌不擇路。她要進入過去,她要打一個被日本人強奸的書面證明。她在家鄉(xiāng)遭到了客氣的抵擋和不客氣的嘲笑,所以她最終還是回到謊言之中,F(xiàn)在,重新回到謊言之中的全金蜷縮在村長女人身邊睡著了。村長的女人在想,這樣作為女人有什么意義呢?活該是讓人鄙夷嘲笑的。她不喜歡看見絕望的女人,也不喜歡聽到某個女人被男人遺棄了,在她看來,被男人遺棄是不可思議的,怎么可能呢?被男人遺棄?女人干什么了?村長的女人想到這兒,就下床了。她穿著襯衫和長褲,下床很方便的。臨去時把全金身上的床單掖緊。走出東屋,她快步如飛地跑到正房前,敲敲窗戶,村長很快拉亮電燈,出來開門,然后把她摟在懷里。因為外面刮風了。

  做女人真不錯。村長的女人想。

  

  村長女人臨去的掖床單動作把全金驚醒了,在她敲窗戶的時候,全金站在沒有窗簾的窗戶前朝外窺視。她看見燈亮了,看見村長把他的女人摟在懷里。她拉開門閂鬼鬼祟祟地潛到正房的窗戶前,窗戶里面懸掛著粉紅色的窗簾,被屋子里的燈光映照得喜洋洋。全金聽見屋子里兩個人唧唧噥噥地說話,后來,燈熄了,屋子里的兩個人仍舊在唧唧噥噥地,連說帶笑,兩個人的音調(diào)低沉而諧調(diào),仿佛是摻和在一起的蜜和水。它們在黑暗里時斷時續(xù),撞來撞去。帶著使人著惱的含糊不清的鼻音。全金在愈來愈大的風里瑟縮著,屏住氣息,像一只偷偷摸摸的縮在墻根的老貓。她興致勃勃地滿足地聽著,就如看陽光下兩個孩童的游戲。她既不是好奇也不是個習慣上的窺淫者,屋里兩個人的幸福狀態(tài)無疑豐足了她對于男女恩愛的臆想。當她與張懷玉作為情人交往時,她是被動的,她懵懵懂懂地只是隨著被占有而被動地體驗。當她深切地竭望更多內(nèi)容時,她已子然一身了——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是孤單的一個人。這時,黑漆漆的天上飄起了小雨,她的身上沾滿飛絮似的雨絲,雨絲很快沖破衣服表面的膜層滲入里面,她的肌膚感覺到了徹骨涼意,但她舍不得馬上就走,她把屋里的一切有機地與她幽閉時的幻境聯(lián)成一體,她似乎在聽、在看著自身的表演,她一直沒能把幻境做到眼前這樣好。全金是這樣收場地:一陣豆大的雨點劈臉朝她砸下,她禁不住全身劇烈地哆嗦。她站起身,幻境消失了,代以酸楚和惱恨,她朝天上喊道:“我的老天爺!”

  蒼蠅怕冷,全都鉆到屋里了。屋里也是冷的,那盞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昏暗的燈泡是熱的,門大開著,這個落拓的容易自暴自棄的女人連門也懶得關(guān),蒼蠅就從門外急急地飛進來,在燈泡邊上飛來飛去,于是天花板上出現(xiàn)重重疊疊的碩大幻影,宛如爭先恐后攢動著的人頭,這幅恐怖的景象立刻又使全金產(chǎn)生時光倒錯的幻覺,她叫了一聲親娘,哆嗦著,一步一步摸出門,外面秋雨刷刷有聲,她站在一條河邊時,兩只腳上已經(jīng)沒有了鞋子,雙腿顫抖,目光惶亂地盯著在風雨中顯得湍急的河流,她再一次想到自殺,自殺太容易了,只要朝河里一倒就再也不會爬起來了。這個不被人承認歷史的女人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她的哭聲里夾雜著一些絮絮叨叨,聽著如在哼唱一首悲哀的小調(diào),她的哭聲低沉而委婉,似乎出自一只嘴角下掛的,唇形下彎的癟著的嘴,這樣的哭法不是屬于孩子,就是屬于女人。

  村長和她的女人撐著傘,打著手電筒,一步一步地認著腳印喊著過來了。

  

  全金受了雨淋,在村長家里又羈留了兩天。村長的女人提心吊膽服待她,怕她在自家屋里一蹴不起。全金的高燒在村長女人的紅糖水加感冒沖劑的澆灌下,只過了一天就消退了。同時,她的情緒也好轉(zhuǎn)了,興致極高,略微帶些亢奮,就像她剛從長途車上下來時那樣。她發(fā)高燒的時候,全文標拄著拐枚,拎著雞來看她,他不停地抱怨路上不好走,抱怨幾個媳婦對越來越兇,他說他這個公公做得還是不錯的,既未爬灰又未給她們?nèi)后婆婆。人都是賤的,他那樣干的話,也許她們會對他憐惜一些。說了一篇閑話以后,兩個人就沉默著,抽了一屋子的煙。后來全文標突然張開嘴,臉上掛了二串眼淚。沒看見眼淚的人還以為這老頭張開嘴巴在笑呢。全金知道老年人哭是最傷神的事,老年人哭等于年青人流血。她強掙著起來拿了一張鈔紙給全文標擦掉眼淚鼻涕。全文標的哭泣在外表上看來是不滿意他目前的生活狀況,但是全金明白。兩個人心照不宣。

  

  這天晚上,村里的女人們來給全金送行。她們依舊說說笑笑,不流露惜別的心緒。其實因為地理位置的偏僻,她們很容易對告別產(chǎn)生傷感情緒。她們漫不在意地把帶給全金的東西放在桌上,告訴全金說前兩天下了雨,正好把田耕了,撒了化肥,麥也播了。接下來的日子真是悠閑目在:嗑嗑新瓜子,打打麻將,納鞋底、曬太陽、陪你說話。一番春秋筆法的客氣的挽留過后,女人們便東拉西扯起來。她們問全金那天怎么會去想投河的?

  全金說,活煩了。

  女人們又問,后來怎么又不想投河了?

  全金說,想了已經(jīng)話了這么一大把年紀,堅持堅持,圖一個好死。

  女人們嘖嘖有聲,表示贊同。又說,怎樣才算好死?

  全金說瓜熟蒂落。入地,吹吹打打。

  她想起飄揚在全豐的葬禮上那些歡樂的曲子。深切地體會到所奏的曲子多么恰如其份,多么合情合理。就像她這樣的人,一生的悲哀不是悲哀,死了之后用哀樂發(fā)送才是悲哀呢。

  女人們又問她第一次投海的經(jīng)歷。

  全金就用安詳?shù)恼Z調(diào)說起來,她的安祥與其說在掩飾,還不如說是至此她徹底平靜了。她發(fā)現(xiàn)她從踏進全莊以來就一直不停地在說,真真假假,連她自己都懷疑有些往往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她說那次投海時正好遇上了退潮,她濕漉漉地被擱在一方陌生的海灘上,又被幾個船上人發(fā)現(xiàn)。她就留在了船上替男人漿洗衣服,替女人看孩子。船上有兩個男人,自從收留她以后他們明顯變得心事重重,船上的女人像看家狗一樣嚴密看守著全金,結(jié)果還是疏于防范,讓兩個男人在她上岸離開片刻時強奸了全金。她慌忙跑回船上,驚愕之余看見全金若無其事地坐在艙房里扯袖子,那袖子短了,緊箍在小手臂上。全金不住地發(fā)出微笑。船上的女人怒從中來,她罵道,看你這個賤貨,上船以后胖得袖子都拉不直。誰讓你吃胖的?我,好心沒好報。她拿起撐蒿虎視著全金,她把全金的無動于衷看作無恥。滾。她喊道。于是全金開始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

  全金在敘述這個故事時她的用語時而輕佻時而粗鄙,但她的安詳成功地中和了她的輕佻和粗鄙,使人沒有從中感到絲毫的不安。最后,她笑了,你猜她說什么了,她說了四個字。

  紅顏薄命。

  所有的女人都聽懂了,她們傳出一陣哄笑。全金的家鄉(xiāng)之行實質(zhì)上是一次企圖化解痛苦的行為,結(jié)累痛苦沒有如愿化解,反而促使她尋找到了另一種歸宿:紅顏薄命。她把所有的怨恨和抗爭全卸到了這句話上。

  

  

  1997.10.9—11.2一稿

  2003年11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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