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姊妹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
我們那地方,向來把父親的兄弟稱作爺,把父親兄弟的配偶稱作娘。比方說,我有一個爺,是我父親的遠(yuǎn)房堂兄,行三,所以我們小孩子就叫他三爺了。
我的這個三爺,說起來也是個正派人,他一生勤勤懇懇,為人老實厚道,十八歲就進廠當(dāng)了檢修工,三十年如一日,到頭來還是個檢修工,帶了幾個徒弟,榮升為師傅而已。他是1988年得肺癌死的,才四十八歲,身后留下五個孩子,系兩個女人所生。
這兩個女人,一個姓黃,一個姓溫,現(xiàn)在都還活著,帶著她們各自的兒女分住兩處。我們做小輩的一視同仁,都喚她們?nèi)。私下里,則是依著大人的叫法,把她們稱作大房二房,以示區(qū)別。
我的三爺并不風(fēng)流,他只是長得好看而已,他性格又溫和,寫得一手好字,又愛拉個二胡,在我們小城,這樣的人就被視作是多才多藝了,所以招蜂引蝶是難免了。
我的黃姓三娘,也就是大房,長三爺兩歲。他們原是技工學(xué)校的同學(xué),早個幾十年,三娘也該是個落落大方的姑娘,她性格開朗,又是班里的文體委員、團支部書記,說話做事的果斷利索,那實在是在三爺之上的。我們家族的人都很納悶,不知道她怎么會看上三爺這么一號人物,蔫兒巴嘰的,我奶奶說,可能是三爺?shù)娜庀恪?/p>
三爺這人有點說不太好,他好像一直在犯迷糊,說他不懂事吧,他又特別省心,從不惹事生非。在廠里,他工作認(rèn)真,技術(shù)嫻熟,常常被評為先進個人;
在家里,他聽話溫順,除了拉拉二胡,吹吹笛子以外,他幾乎不太出門。他脾氣雖好,人卻有點悶,長輩們都說,他沒什么上進心;
仿佛他做一切事,都是出于盡義務(wù),而不是因為喜好。就連他拉二胡的時候,他也是埋首晃了幾下身子,突然抬起頭來,那臉上竟看不見一點寂寞沉醉的神情,平靜得有如老僧入定。
或許三爺早把一切都看透了,雖然他未經(jīng)風(fēng)雨,才二十來歲;
或許這本是他的個性。反正他的性格不太像我們這一族的男人,我的祖上曾出過幾個著名的敗家子,狂嫖濫賭,也出過兩三個革命投機分子,到后來居然也都混了一官半職……反正不管爭氣不爭氣,他們個個都野心勃勃,富有幻想朝氣。相比之下,三爺?shù)男愿駝t平庸多了,他讓我們安心,也使我們嘆氣。他生得又確實標(biāo)致,他是細(xì)高挑兒,容長臉,淡黃膚色,小時候因為讀書姿勢不好,早早落了個近視,所以戴著眼鏡,很像個知識分子了。
我們合家老小,但凡說到三爺這人,不知為什么總是要發(fā)笑的,就比如說,他很討姑娘喜歡,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有女同學(xué)給他遞紙條約會,他又是那樣好心腸的一個人,所以每次都去了。我的二姑奶奶有一次歡天喜地的說,真沒看出來,她這侄兒竟長得一身騷肉。
三爺“噢”了一聲,茫然地轉(zhuǎn)過頭來,全家人都笑了,他一臉的懵懵懂懂,樣子很是無辜。三爺對男女之事不怎么上心,懂總歸也懂一點的。他又是那樣孩子氣的一個人,沒什么表情,喜歡斜著眼睛看人,對誰他都要搭上一眼,若是看一個姑娘,他先本是無意,再搭一眼,對方或許就有心了,三爺雖然沒什么表示,心里則難免有些高興了。
三爺十九歲就結(jié)了婚,是三娘把他從一個姑娘那兒搶過來的。三爺想了想,覺得有兩個女人為他爭風(fēng)吃醋,他心里也蠻受用的。照實說呢,他對三娘也不討厭的。
婚姻這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總之,三爺過得不錯,他在各方面都得到了妻子的照顧,她愛他,又長他兩歲,她待他就像待一個小孩似的,凡事都哄著他,讓著他。大概三爺自己也覺得,除了床笫之事,妻子和姊妹也沒什么不同。
他們新婚那陣子最是引人發(fā)笑,怎么說呢,兩人好像都不太知廉恥,有人沒人就往屋里跑,做長輩的難免會覺著害臊,又擔(dān)心三爺?shù)纳眢w,又嫌新娘子太浪。我們小城有一種偏見,就覺得男人浪一浪不妨的,女人浪就不行了。待要提醒他們吧,只見三爺成天跟在老婆身后,涎皮賴臉的,一副饞相。
不得不說,那是三爺一生中最平靜幸福的時光,他們夫妻恩愛,情投意合。三爺破例變成了一個小碎嘴,他是什么話都要跟妻子說的,比方說,又有哪個女人喜歡他啦,這些事他一概不瞞的,說起來總是要笑的。
三娘說,你怎么知道的?人家跟你挑明了?
三爺說,噢,這種事還要挑明說的?
三娘說,那你怎么知道?
三爺“咯”一聲笑了,腳一蹬,拿被子蓋住了臉,只管自己樂了。
三娘看著自己的男人,說不上是憂還是喜。他怎么就長不大呢,偏又那么虛榮!她也疑惑著,這人她可能是嫁錯了,他不怎么有出息;
她一顆心全在他身上,只是不安生。
然而謝天謝地,三爺并沒惹出什么亂子來,至少在結(jié)婚的前十一個年頭。照我堂爹爹的話說,不是三爺多有責(zé)任心,而是作為一個男人,他那時壓根兒還沒開竅。
三爺成為一個男人的歷史非常漫長,直到他三十一歲那年,遇上一個姑娘為止,這姑娘后來成了我的溫姓三娘。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無庸置疑,三爺在那一年里突然茅塞頓開,他心里第一次有了女人,他知道什么叫愛了。
三爺知道愛以后,嘴巴就變緊了,在妻子面前什么話都不說了。他心情好得要命,常常一個人呆坐著,自己都不自覺的,臉上就會放出一種白癡的笑容來,為了掩飾這一點,三爺總是捧著一本小人書,這小人書理該是他十歲的兒子看的。三爺對老婆更加好了,兩年以后,三娘才知道,他這完全是愧疚所致;
其實三爺這時候還沒什么愧疚心,他之所以溫言軟語,手腳勤快,只不過以為做完了他該做的,他就能出去野了。
現(xiàn)在,一切都顛倒過來了,三爺愿意把他的心里話留下來,一股腦兒的全倒給心上人聽。我的溫姓三娘其時二十一歲,還是個大姑娘。我見過她年輕時的一張照片,還真是蠻俊俏的,她是典型的那個時代的美女,穿方領(lǐng)小褂,扎一雙麻花辮掛在胸前,五官端正得沒什么特征。我估計三爺這輩子對女人的美素?zé)o研究,所以他能很快地跳過相貌,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這個姓溫的姑娘原來是自己人。
這簡直要了三爺?shù)拿,他的愛情甜蜜而憂傷,有時候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同時承擔(dān)這兩種南轅北轍的重量,他成天昏昏沉沉的,身子輕得快要飄起來,莫名其妙的,他常常就嘆氣了,不管是快樂還是憂傷。很多年后,三爺也承認(rèn),這一時期他的感覺就像患了重感冒,或是出了疹子,說這話時,三爺四十二歲,溫姑娘已為他生下一雙兒女,他兩邊疲于奔命,家庭矛盾不斷升級,三爺實在累了,有時也會自嘲,疹子嘛,他說,總歸人人都會出一次的。
有一次,溫姑娘問他,他這一生最想做什么?
三爺勾著脖子想了半天,嗡聲嗡氣地說,可能是拉二胡吧。
溫姑娘屈膝抱腿,看著自己的腳面問道,假若有一天你老了,不久于人世了,你最遺憾你沒做什么?
三爺?shù)男氖幜艘幌,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其實也有夢想,那就是進文工團,或是縣劇團,當(dāng)一個二胡獨奏員。這夢想隱隱約約的,他從未跟任何人說起過,現(xiàn)在,他跟心愛的姑娘坦白了,聲音很平靜,眼里卻閃著光。溫姑娘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很多年后,當(dāng)三爺彌留之際,他躺在病床上,心疼的并不是他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而是一個姑娘的目光,那樣的安靜堅定,他不禁老淚縱橫,已經(jīng)完全不計較這姑娘后來給他惹了多大的麻煩。
三爺就是從這一天起,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的生活突然有了目標(biāo),他專門拜了一個瞎子師傅,一有空就跟他學(xué)二胡,回來的時候,整個人也喑啞了,總是在琢磨什么;
他搬來一條板凳坐在院子中央,架著腿端著二胡,有時低頭沉思半天,偶爾一抬頭,眼神炯得像是在冒兇光。長輩們都說,三爺是活回來了,他二十來歲時淡漠得像個老人,他長到三十來歲才長成了一個青年,生機勃勃,胳肢窩里都能蹦出來幾個欲望。
我那年輕時曾是花花公子的堂爹爹說,這才是我們許家的種。其實三爺在外面有女人的事,我們?nèi)迦硕贾,只差一個三娘。我們族人都不以為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嘛,總歸要浪一浪的,要不白來這世上走一遭了。
三娘得知家里出了丑事是在兩年以后,她的第一反應(yīng)竟不是生氣,而是有那么一點好奇,她怎么就沒看出呢,她的男人竟也是個老狐貍——她原以為他沒什么心計的——活生生把這事在她的眼皮底下瞞了她兩年!她那年三十五歲,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成天忙于各種瑣事,老實說一顆心早已不在三爺身上;
當(dāng)時街上又在鬧革命,個個熱血沸騰,三爺成天不歸家,她也只道他是貼標(biāo)語、當(dāng)造反派去了;
再加上我們族里有一些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對偷雞摸狗的事最是感興趣,所以也常常為三爺遞消息放風(fēng)。
三娘知道這事以后,也沒怎么聲張,只在屋里把個三爺兀自瞅了半天,三爺躺在床上假寐,腦子里偶爾也會閃過溫姑娘的身影,反正偷情就是這樣,越偷越來勁,怎么也不會生厭的;
他一睜眼,卻看見老婆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心里沒來由的一陣不高興,掉了個身,咕噥了一句:神經(jīng)病。
三娘的心都碎了,她拿手捂住臉,嚶嚶的哭了起來。
三爺呼的一下坐起來,“嘖”了一聲問道,好好的你哭什么,還讓不讓人睡覺?
三娘再也按捺不住了,一腔怒火并沒有沖著自己的男人,而是跑到院子里,先把我們族里那些“拉皮條的”罵了一通,那些狗吃的、不是人養(yǎng)的、混帳王八蛋……她雙手掐腰,聲嘶力竭,越罵越激動,七彎八拐的就帶上了我們的祖宗?蓱z我那些老祖宗,躺在墳?zāi)估镆膊坏冒采,直被她罵得狗血噴頭,罵得八輩子都翻不了身。
這次酣罵改變了三娘的一生,在由賢妻良母變成潑婦的過程中,她終于獲得了自由,從此以后她不必再做什么賢婦了,她算是看透了,她來他們許家十多年了,為他們傳宗接代,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正兒八經(jīng)一天福沒享過,結(jié)果怎樣呢?三娘突然覺得委屈,她抬頭看了看藍(lán)天白云,知道一個女人活在這世上,什么都靠不住,丈夫,兒子,愛情,婚姻,有一天都會失去。
三娘呆了呆,同時也不忘把拳頭攥了攥,小小粗糙的肉手心,軟的,溫的,潮濕的,正在發(fā)抖,可是這么一攥倒也攥出了幾許斤重,三娘的后半生就是從這一攥開始的,她獲得了一種絕望的力量,可謂無心插柳。這世上本沒什么救世主,三娘后來總不忘告訴那些受苦受難的姊妹們,女人天生軟弱,可是軟到極限就會變得強悍無比;
假若實在沒什么招數(shù),三娘言傳身教道,你就大喊大叫,哭哭鬧鬧,反正這事沒什么道理可講的,拚的就是火力。
三娘說得沒錯。她那天確實嚇倒了我們,驚得我們?nèi)颐婷嫦嘤U;
從此以后,這悍婦憑借一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再也沒正眼瞧過我們。那天她罵完以后,擤了一泡鼻涕,啪的一聲摔在地上,拿膀子朝臉上抹了兩抹,就潑灑著、自暴自棄的進屋了。我們族人互相看了看,據(jù)三娘后來形容,全族上下竟沒人敢呲個牙,哼兩聲。
三爺躺在床頭,一雙眼睛斜斜地吊起來,一臉的匪夷所思。咦,事情怎么就傳出去了呢,在他的計劃里,好像是沒這一天的!看樣子這事有點蘑菇,可是他天生一慢性子,從來都臨危不懼,床上有一根不知什么人的頭發(fā),他把它撿起來,湊近眼前認(rèn)真地研究了起來。
三娘說,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三爺搭了她一眼,一臉的懵懂無知:什么女的?
三娘冷笑一聲,把個身體倚著五斗櫥,雙臂交疊放在胸前,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雖然妒火折磨得她快要瘋了,可是不知為什么,她一點都不恨自己的男人。她臉色鐵青,聲音平靜得像是沒有感情。
她又問,她家住哪兒?
三爺鏡片后面的一雙眼睛,突然驚恐得至于呆滯,很多年后,三娘都能記得這眼神,那樣的坦白慌張,他連掩飾都不掩飾!三娘的心一陣徹骨寒冷,他怕什么?怕她去撒潑鬧事,傷了那女人?她跟他十年夫妻,竟不抵他對那女人的情誼?!
三娘拿手掠了掠頭發(fā),也沒有呼天搶地,只是扶著櫥柜,想要鎮(zhèn)定一下自己。后來,她沿著櫥柜往下滑,蹲到了地上。她拿手扶著胸口,她就覺得那兒疼,空蕩蕩的,她要摸摸她的心是不是還在;
一顆眼淚落在了三娘的手臂上,這一次她是真正在哭泣,非常的安靜,眼前漆黑一片。
三娘的恨或許就是這時種下的,對象就是“那女人”,——溫姑娘。那么現(xiàn)在,讓我們來說說仇恨,那發(fā)生在兩個女人之間的一段不可理喻的激情,那就像噩夢糾纏了她們幾十年的,那于她們就像食物、陽光、空氣和水!凡是涉及到女人的事,總被認(rèn)為是雞毛蒜皮、不值一提的,我的回答是,這完全是一種偏見。
因為這時我已經(jīng)五歲了,我得以看到了人世間最殘酷的一場戰(zhàn)爭,雖然只有兩個人,卻不啻于任何一場千軍萬馬的廝殺;
偉大的戰(zhàn)爭多源于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里頭未見得有多少仇恨,可是這場戰(zhàn)爭卻徹頭徹尾充斥著仇恨,那都是鐵錚錚的、伸手可觸的、無邊無際的,兩個女人拚其血本,動用她們一生的力量、智慧、堅忍,她們充分發(fā)揚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那就是不斷地撩撥對方,不惜自己受傷。
而且,這場因男人而引發(fā)的戰(zhàn)爭,到最后變得跟三爺沒關(guān)系了,他被排除出局了,兩個女人誰都不樂意帶他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所以,戰(zhàn)爭的純粹性就呈現(xiàn)了。
很多年后,溫姑娘也承認(rèn),針對她和黃臉婆(也就是我的黃姓三娘)的這場糾葛,她其實是付出了感情的,那是一種比愛更偉大曲折的感情,相比這樣的感情,異性之愛簡直不足掛齒。在和三爺好了兩年以后,溫姑娘就心灰意冷,她說,愛這東西,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是啊,愛確實沒什么可說的,可是在最初的兩年,他們兩個卻好得如火如荼,尤其是溫姑娘,她是那樣的不管不顧,只把三爺視作她的一塊心頭肉。她那年二十出頭,出身清白人家,雖然沒了爺娘,卻有個長她十來歲的姐姐,嫁給了本城的一戶有威望的人家。那陣子,她姐姐總為她張羅對象,可是溫姑娘卻不太熱心,嫁人對她來說是件不可想象的事,再說,每次相親回來,三爺必得有一場大鬧,他先是問她的對象是不是長得端方,是不是當(dāng)干部的,有地位?
溫姑娘禁不起他纏,有一次就說了,是在部隊里,當(dāng)連長。
三爺逼尖了嗓子說,八成是老頭子吧,要不人家怎么會看上你,你長得又不漂亮!
溫姑娘只是抿嘴笑。
三爺拍桌打板,脾氣壞得很哩。他說,你笑什么笑,你稱心如意了是吧,你一個大姑娘家的,為了嫁人怎么就連一點自尊都不要?
溫姑娘忍住笑,拉了拉他的手說,吃醋了。
三爺?shù)兔颊玖艘粫,走上前去,輕輕地抱住了他的姑娘。他抬眼看窗外,心一陣陣收縮得疼,像有張小嘴一張一合在吸他似的;
身體也軟弱得厲害,力量無邊漶漫,三爺只覺得鼻子一陣發(fā)酸發(fā)疼,他這是怎么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二
三娘和溫姑娘的第一次會面來得非常偶然,想來這也不奇怪,我們城很小很小,只有三五條主街道,幾萬人口;
也許她們早就見過面,在上下班途中的一個路口,她們迎面走過,說不定也會互相打量一眼;
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她們不會注意,太陽底下她們的影子怎樣在糾纏撕打。那時她們還認(rèn)不出對方,一直要等到三爺把她們喚醒,她們的一生才算真正發(fā)生了關(guān)系;
共同擁有一個男人使得她們成了自己人,那感覺是如此迫近、微妙、疏離,使得她們即便隔著蕓蕓眾生,也能一下子就有所感應(yīng)。
那個星期天的午后,溫姑娘去人民醫(yī)院找她的姐姐說點事——她姐姐在那兒當(dāng)護士長;
走到醫(yī)院門口時,她看見了一對母子迎面走來,那兒子叉腿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那母親一手推車,一手扶著兒子。溫姑娘看了他們一眼,突然愣了一下,她看見了那孩子的臉,眉眼緊俏,很像三爺;
自行車籠頭上,系著一根蝴蝶結(jié),有一天她和三爺推車走在郊外,閑來無聊她也曾在車籠頭上系過一根同樣的蝴蝶結(jié);
自行車是“永久牌”的,有點舊了,鈴鐺掛了下來。溫姑娘的心突然狂跳不止,那是三爺?shù)能,她認(rèn)得的。
三娘一邊撫慰剛打了針的兒子,一邊從溫姑娘身邊走過了,突然,她警惕地回過頭來,完全憑著女人的直覺,她知道有人在打量她。這是一個年輕姑娘,膚色微黑,生得勻稱健康;
三娘曾不止一次向我們族的“皮條客”打聽,她男人的相好長什么模樣,當(dāng)?shù)弥獙Ψ降靡痪b號叫黑牡丹時,她表示,她抽空要會會這個蹄子,“抽她兩巴掌”,她從牙縫里舔出來一根菜葉,惡狠狠地吐在了地上。
可是那天,在這場歷史性的會面中,三娘一開始的表現(xiàn)卻使自己失望,看見仇人,不知為什么她一下子就沒了力量,只覺得渾身癱軟,一雙手都在簌簌發(fā)抖;
直到她看見對方也和她一樣,一張臉木木的,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三娘這才鎮(zhèn)靜下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兒子的衣服上撣了撣,說道,毛頭乖,我們現(xiàn)在就去機械廠找爸爸,讓他陪著我們?nèi)タ措娪,傳達(dá)室的大爺要是不讓進,你就說,我爸爸叫許昌盛。
三娘的聲音溫柔甜蜜,她自己聽著都覺不像話,那是一個幸福的妻子和母親的聲音,是她多少年來都不再體驗的。她靜靜地瞥了一眼對手,她的神情悠遠(yuǎn)自信,充滿了一個正派女子對一個爛貨的同情和鄙視。
溫姑娘一陣頭暈?zāi)垦,這場較量兵不血刃,卻以她的失敗而告終,短短不到一分鐘,她們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看了兩三眼;
她輸了。溫姑娘直到這一刻才知道,她的身份是那樣的可疑可鄙,她算什么,她在那個黃臉婆的眼里充其量只是個婊子。她搖搖晃晃走到離門診部不遠(yuǎn)的花圃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她把手指摳進泥土里,喊了一聲媽媽,嗚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三爺?shù)倪@場戀愛在兩個女人之間引起的仇恨,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事后他翻來覆去地想:女人這類物種真是莫名其妙的。不知從哪一天起,溫姑娘再也不去相親了,她鐵定心來要讓自己成為一個老姑娘,三爺覺得很煩惱。事實上,自從他老婆介入這事以后,他這戀愛就有點談不下去了,整個人也變得焦躁了。現(xiàn)在三爺很老實了,二胡也不學(xué)了,一下班就回家,心不在焉地和妻兒說說話,兩個小孩在玩玻璃球,老婆則不太搭理他——家里都沒他這個人了。到了溫姑娘那邊,三分鐘不坐他就心事重重,摸摸這,摸摸那,溫姑娘看了,不由得哼了一聲冷氣。
三爺搓搓手,說,我不是這意思……
溫姑娘低頭坐著,都懶得看他,一雙手把毛衣織得飛快。男人懦弱到這種份上,老實說她實在有點瞧不上。三爺拉一張椅子坐在她身旁,望著門外發(fā)了一會呆,一切恍若一場夢,從前她是多省心的一個姑娘,事事都為他著想,他們常在一起計劃未來,她就說,不著急,我等得起,離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能太傷了她。
三爺長長地嘆了口氣,他現(xiàn)在不能離婚,家里的那個沒什么過錯,身邊的這個可愛可憐,不知為什么,他現(xiàn)在只為自己感到心疼。他伸手拿過毛線團,放在手心里窩了窩,琢磨著該說兩句體己話,不知怎么話題就引到了她相親的事上,三爺說,最近你姐姐怎樣,不再跟你介紹對象了?
溫姑娘迅速側(cè)過頭來看他,眼神犀利,就像刀刻,三爺這才知道,他又一次說錯了話。他現(xiàn)在簡直不敢說話。
溫姑娘說,你現(xiàn)在還敢提這個茬!
三爺?shù)腿滤牡匦α诵Α?/p>
溫姑娘的一雙眼睛定然地盯著門框,半晌才說道,遲了。
三爺扶著膝蓋想站起來。
溫姑娘把毛衣摔在地上,冷冷地問他,想家了是吧?
三爺掛著臉不說話。
溫姑娘再也忍不住了,多少天來的屈辱使得她聲淚俱下: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現(xiàn)在讓我去相親!玩夠了,想摔了,是不是?你們夫妻兩個合伙起來欺負(fù)我一個,回去問問你婆娘,她都干了些什么,她還跑到我單位去告黑狀,你回去轉(zhuǎn)告她,我什么都不怕,讓她告去吧!你這男人我是要定了。
三爺目瞪口呆,讓他驚訝的不是他老婆在告狀,而是溫姑娘的潑辣相。女人怎么都這樣?一轉(zhuǎn)眼就翻臉不認(rèn)人了!三爺從溫家走出來的時候,手抄褲袋,朝天輕輕吐了一口氣,現(xiàn)在他解脫了,他再不必對這姑娘有什么愧疚心了,他不怕她跟他鬧,他只怕她對他好。
回到家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兩個小孩在哭吵,他心里發(fā)煩,順手在老大的屁股上拍了兩下,三娘奔過來不讓了,她把兒子護在身后,也不說話,只把一雙眼睛狠狠地看著三爺。那是她的兒子,他憑什么打?他剛從騷貨那兒回來,憑什么拿她的小孩出氣,就憑他那一臉晦氣相?
三爺呆呆地站了一會,突然覺得天高地遠(yuǎn),人生竟是這樣的沒趣味,他剛建立起的那點家庭責(zé)任心,就這樣飛了。那一刻,他心里空得就像出家做了和尚。我們家族的人后來都認(rèn)定,大概三爺就是從這一刻起,有了逃遁的決心。
三爺整整失蹤了三個星期,他躲在一個朋友家里,也不用上班——他們廠正停產(chǎn)罷工;
白天他們走走象棋,晚上談點愛情人生,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在他失蹤的那段時間,我們?nèi)迳舷录钡秒u飛狗跳,只擔(dān)心他是尋了短見,三娘和溫姑娘更是昏天黑地,兩人都發(fā)現(xiàn),她們愛著這個男人,這愛是另一個不能給的,她們也想獨占這個男人,所以在尋人的同時,她們也免不了爭風(fēng)吃醋,互相抵毀。
尤其是溫姑娘,她差不多快瘋了,按說她這種身份,怎么著也得避點嫌疑,可是她全然不理會,甚至動用了她姐姐婆家的關(guān)系,派出了一支民警小分隊分頭尋找。三娘最看不得她仇人的賤樣,那是她的男人,哪兒就輪得上這婊子說話的份!她恨得哭了一場,眼睛都充血,第二天她到底沒忍住,帶上娘家的幾個兄弟,忙里偷閑到溫姑娘家里走了一遭,她讓她的兄弟把門,自己進去了,和仇人撕扯了一番。
溫姑娘坐在地上,她蓬頭垢面,起先她也還手,后來她就不動了,任著三娘胡抓亂撓、拿指節(jié)在她的額頭上敲得咚咚作響。溫姑娘是那樣的安靜,偶爾她抬頭看了一眼三娘,直把后者嚇了一跳。她的神情是那樣的堅定、有力量,充滿了對對手的不屑和鄙夷。三娘模模糊糊也能意識到,這女人是和她干上了,從此以后,誰都別指望她會離開許昌盛。三娘突然一陣絕望,坐在地上號啕哭了起來。
二十天后,三爺被找到了,不得已結(jié)束了他的隱居生活;
天上一日,人間十年,三爺出來以后,整個人就變了,他一副離塵世很遠(yuǎn)的樣子,對于他和兩個女人之間的爛攤子,他突然理直氣壯地退出了,好像這事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似的。讓她們鬧去吧,有一次他不耐煩地跟我們族人說。
隨著三爺?shù)耐顺,這場男女關(guān)系就變成了兩個娘們的較量;
其實三爺也不是真正退出,他還得回家睡覺,要不就去睡溫姑娘,我們都看得出,三爺不那么自尋煩惱了,因為他現(xiàn)在誰都不愛。溫姑娘的頭生子就是在這一段懷上的,她作出了這一生最驚世駭俗的一個選擇,把孩子生下來,于愛于恨都是一個合理的解釋。她懷孕的時候很是吃了一點苦,知道要被單位除名,所以主動遞交了辭呈;
她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整個小城都在議論這件事,她成了我們這兒的傳奇。
說不上人們是以怎樣的眼光來看我的溫姓三娘,首先,她生得漂亮,為人端莊;
雖然出了這等丑事,她也算不上浪蕩;
當(dāng)她挺著肚子走在街上,她臉上的平靜尊嚴(yán)使得人們慢慢噤了聲,那不是一般孕婦的尊嚴(yán),那尊嚴(yán)里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她也不張狂,平時自己買菜燒汰,要是在街上碰上熟人了,偶爾她也會說說懷孕心得,她一手叉腰,一手撫在肚子上,雖然靜靜地說笑,人們也聽得四肢豎起了汗毛。怎么說呢,這女人已經(jīng)超越了無恥,她一臉的圣潔,讓人覺得害怕。
是什么使溫姑娘變得這樣堅強,我們后來都認(rèn)定,她的心里有恨——其時三娘正在四處活動,想把她告到牢里去,可是這么一來,很有可能就會牽連到許昌盛,三娘就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溫姑娘聽了,也沒有說什么,淡淡地笑了笑。我們不妨這樣說,溫姑娘的下半生已經(jīng)撇開了三爺,她是為三娘而活的,事實證明她活得很好,她一改她年輕時的天真軟弱,變得明晰冷靜——她再也沒有男人可以依靠,心里只有一個目標(biāo),那就是活著,要比黃臉婆更像個人樣;
隨著小女兒的出生,她身上的擔(dān)子重了許多,她在家門口開了間布店,后來她這店面越做越大,改革開放不久,她就成了我們城里最先富起來的人,當(dāng)然這是后話了。
我的溫姓三娘從不后悔,她度過了不平凡的一生,可是活得很有勁道——和人斗,其樂無窮,說的就是我的兩個三娘啊。她們像一胞雙胎的兩姊妹,或是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面,彼此相輔相成,陰陽共生。在溫姑娘懷第一個孩子時,她姐姐為她從鄉(xiāng)下找了一個保姆,我們許家也偷偷派人來照應(yīng)。溫許兩家達(dá)成了妥協(xié),孩子姓許,又托關(guān)系報了戶口,反正許昌盛只有一個,就這么兩邊都糊著吧,也不分大小的。
溫姑娘其實一點都不在乎她有沒有名份,當(dāng)她姐姐把這一切都搞妥以后,她淡淡地說,何必呢,我又不是為了這個的。
做姐姐的不禁淚落,大罵許昌盛。
溫姑娘笑了笑,說,這不關(guān)他的事。——她坐在家門口,看著沿街走過的人群,許許多多男人的面孔和背影,從她眼前嘩嘩的淌過,她就像做了夢一樣,不禁設(shè)想自己若是嫁給他們中的任一個,都可能沒現(xiàn)在這樣圓滿;
這么想的時候,她心里分明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她嘴角稍稍牽動了一下,覺得這一回自己是戰(zhàn)勝了她。
對待三爺,溫姑娘還是不錯的,她待他甚至比從前還要溫柔,她一概軟到底,什么都不跟他計較,她也不吃醋,也不使性子,他要是回家去,她也不阻擋,隔幾天他要是回來了,她也蠻開心,嘮嘮叨叨和他說些家常。三爺沒那么重要了,因為她有了孩子,溫姑娘摟著她的孩子,眼神溫綿慈善,心偶爾也會酸楚,她知道,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她的一雙骨血才是真的。
我的黃姓三娘也適時調(diào)整了策略,不再和三爺冷戰(zhàn)了,嚴(yán)酷的現(xiàn)實告訴她,失去了這個男人,就失去了對這場戰(zhàn)爭的控制。說到底,她這人的性格還是太外露,不像姓溫的那樣“陰毒”;
她人生的最大一次失誤,是沒把她的仇人送進監(jiān)獄,卻讓她張牙舞爪地弄個兒子出來,這是她犯的一個戰(zhàn)略性錯誤,當(dāng)時,她怎么就沒想到叫她流產(chǎn)呢,雇個人,迎面撞她一下,這活兒就干得漂亮了。
沒有人能想到,我的黃姓三娘度過了怎樣屈辱的一生,她好好的一個家庭被拆散,她的男人被別人占有,她一輩子都被一個女人壓著走;
在她仇人生產(chǎn)的那天,她一個人躺在家里,(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孩子們都睡了,許昌盛肯定死去醫(yī)院了,她開著燈,靜靜地睜著眼睛,腦子不太能動;
窗外是冬天的凄風(fēng)苦雨,一片殘葉貼著窗玻璃晃了幾下,掉下去了。三娘覺得她的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心里充滿了對一切生命的同情,也希望躺在醫(yī)院里的那一對母子能靜靜地死去。
三
我的兩個三娘就這樣服從了命運的安排,認(rèn)領(lǐng)了妻妾的身份,從此消失于街巷間;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們不再劍拔弩張了;
戰(zhàn)爭是需要體力的,從前,她們已消耗了太多,都傷了,怕了,疲憊了。仇恨把我的兩個三娘給毀了,但看她們滿目瘡痍的神情,顯得那樣的蒼老、壓抑、若有所思。在她們的后半生,她們很少有過真正的安寧,即便一個人坐在太陽底下發(fā)呆,偶爾一想起對方,她們就會打激靈;
光天化日之下,她們也是彼此的噩夢!
仇恨也整個兒改變了兩個女人,使得她們對這世界的認(rèn)識不是幽深高遠(yuǎn),而是漫無邊際;
總之,傷害和不幸使她們有了一些智慧,就比如說,我的黃姓三娘偶爾也會沉思,自問人為什么要活著、人生有什么意思這樣的高級話題;
她一個人常常就哭了,背著人她不知哭過多少回,好像并不是因為什么,就是哭成了習(xí)慣,鼻子一酸就會掉下眼淚;
她自顧自哭上一回,哭到舒服了,也沒人看見,她就擦掉眼淚,干活去了。而從前,她是多樂觀的一個人,庸俗,愚蠢,得理不饒人,很讓人煩的。
我的溫姓三娘從來不哭,好像她把這一生的眼淚都哭給了愛情,現(xiàn)在她吝嗇哭一滴給任何人,況且她又是個生意人,最精于算計,常常她在店堂里忙到深夜,一個人走回家去,腦子一放松,就會想起城西頭還住著一個女人,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睡了,就會想起那張臉,她猙獰的神情,想起她的污言穢語,她抓住她的頭發(fā)朝墻上撞的情景……我的溫姓三娘并不愿意想到這些,因為這是黑夜,冰天雪地的,路上沒什么人,她恍惚中難免會疑惑若是這世上只剩下她們兩個,她的記恨便是沒有意義的,她覺得荒冷。
某種程度上,兩個三娘最終也沒能達(dá)成諒解,卻對三爺抱有同情和寬容;
說到底,跟男人是沒法計較的,不在一個層面上;
經(jīng)過了這些年、這些事,她們已經(jīng)老了,不知為什么他卻怎么也長不大,一遇事就往后縮,什么都不想承擔(dān),似乎他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疲沓懶惰的青年時代,好脾氣,有點無賴,他是要等著女人對他負(fù)責(zé)的——她們對他,是愛過,恨過,鄙視過,后來就變成了包容,那簡直是慈母式的,一概退到底,最后就變成無條件的了。不得不說,三爺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度過了一段平靜時光,他終于可以相安無事的兩邊都敷衍著,這邊住一陣,那邊住一陣,想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再也不會有人跟他哼嘰,我們族人都說,三爺是徹底的自由了,他自己也很滿意,覺得經(jīng)過十幾年的努力,他終于安撫了兩女人,使得她們就像兩姊妹。
然而三爺在兩個家庭的身份畢竟顯得怪異,怎么說呢,他有點像個親戚,他雖是五個孩子的爹,兩個女人的丈夫,但是大家都習(xí)慣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孩子們稱之為“出差”——假若他哪天“出差”歸來,孩子們則顯得異常的高興,做母親的也會額外多添幾樣菜,溫壺酒,這時候家里差不多就像過節(jié)了。
過年的時候,三爺就不那么隨意了,他很注意時間的合理分配,盡量不傷任何一個人,就比如說,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他一般都在大房那邊的,雖然心里也有點愧意;
到了年初五——我們稱作“小年”,他一般就陪著二房了;
這表明他心里確實有底的,并不會因為好惡而亂了倫理,就連他生病住院的時候,兩家也是輪流侍候。
三爺從查出癌癥到去世,不過半年時間,雖然被瞞了真相,他也模模糊糊能感覺到;
每天躺在病床上,窗外能看見一角藍(lán)天,滿窗的梧桐綠意使他想到生死,不知為什么有時也會很平靜。他并不懼死,放心不下的還是他的身后事,牽牽絆絆那么多的關(guān)系,他希望五個孩子能平安無事,至于兩個女人……他看了一眼來醫(yī)院探望的我的父母,說,多照顧她們。
三爺?shù)穆曇羰悄敲摧p,我當(dāng)時站在他身邊都不太能聽得清;
他憔悴多了,眼鏡也不戴了,雙眼直往里凹,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能看見什么,反正他說話不太有力氣了。他嘴唇又動了動,我母親俯下身聽了一會,一走出病房,她就捂臉流淚,因為三爺說的是,他覺得人活著沒什么意思。
我們一家三口站在醫(yī)院的一棵老槐樹底下,發(fā)了一會呆。我那年十六歲,第一次知道人世竟如此麻煩牽扯,一下子都無從說起。大概三爺早就乏味疲憊,只是他很少提起,他這一生為兩個女人所累,活著對他來說沒太大的吸引力。
三爺死在那年冬天,在送火葬場之前,我們族人都希望兩個女人能見上一面,就是說,在火化那天能一起出席葬禮;
這個建議被黃姓三娘斷然否決了,大概她以為,這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只有她才是許昌盛明媒正娶的妻子。
溫三娘既不得堂堂正正地參加喪禮,所以火化那天清晨,她五更不到就起了床,叫醒了兩個孩子,帶上事先備好的紙線,披麻戴孝,幾步一磕的就走出了家門;
那天地上都結(jié)了冰,天上寒風(fēng)呼呼吹,他們娘兒仨叫醒了火葬場的看門人,到停尸房守著三爺,一直到天亮才離開。是的,他們先舉行了葬禮,雖然沒有外人,卻是一家人最后聚在了一起。
溫三娘抱著丈夫的尸體只是流淚,她跟丈夫說,我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不跟她計較的,要不我今天非來哭場,看她能拿我怎么樣?她拉著丈夫的手,又撫了一下他的臉,靜靜地抬頭看窗外,那眼睛里全是恨毒。
我們基本可以認(rèn)定,兩個女人在三爺死后的日子里,仍在發(fā)生著某種聯(lián)系,她們一直不能將對方忘懷,并把這種惦念維系了一生。
兩個三娘都告誡過自己的孩子,不要跟仇人的孩子來往,然而親情著實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平時倒也罷了,但凡遇上事,他們身上流淌著同一個男人的血液就使他們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尤其是幾個小的,年歲都一般上下,又在一所學(xué)校念書,平時遙相對望,早已心生好感好奇,彼此都有勾搭之意,只是礙著母囑,不好下手;
所以一旦逢著哥哥妹妹被人欺負(fù)了,那豈有站在一旁看熱鬧的理,早就急不可待地沖上前去,籍此表明自己的心跡,重敘兄弟手足之情。
就連黃姓三娘自己,有一次經(jīng)過學(xué)校門口,看見溫姓的小女兒被幾個壞小子圍著撕扯,她也路見不平撥刀相助過。溫姓的女兒那年不過十歲左右,因生得玲瓏剔透,很得一些壞孩子覬覦,男孩對女孩表達(dá)愛意的方式不過是把她堵住,你一拳我一腳的打罵一通;
起先,黃姓饒有趣味地看著這一幕,直到看見那女孩被打得縮在墻角,捂著頭,她這才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扯住一個孩子的耳朵,把他按得跪在了地上,好歹給她仇人的女兒復(fù)了仇。
這事讓黃姓有那么點不舒服,它勾起了她心頭的舊痛,這女孩長得越來越像她的父母,她臉上的神情哪一樣不是那對狗男女的?她生氣懊惱了好一陣子,不過事情既然已經(jīng)做了,若是還有第二次,她照樣還會這樣,那是她丈夫的女兒,她怎能看著這孩子受人欺侮而袖手不管?
兩個三娘的再度相見,還要再等上一些年頭,其實他們也談不上相見,只是恍惚中覺得有那么一個人,還不及對方反應(yīng),她們就已經(jīng)避開了。這次驚鴻一瞥給了兩個女人太多的打擊,她們看到對方老了,完全不是從前的那個人,若不是毛頭堂哥做參照,她們撞在一起怕也未必能相認(rèn)。我的毛頭堂哥那年三十三歲,已下崗多年,生活的艱辛使他變得老態(tài)疲憊——他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人了。
那天,溫三娘看見了這對母子,還不待自己回過神來,就本能的轉(zhuǎn)過身,拐進了一條小巷,她是那么慌張,幾乎逃竄一般,一路疾走,氣喘吁吁,走到?jīng)]路可走了,她才四下里看看,倚著一面土墻稍稍喘了口氣。她站在土墻前估摸著總有幾分鐘,或是個把小時,腦子暈暈呼呼的不太能相信,這孩子才幾年不見,怎么就變成這樣,想當(dāng)年許昌盛和他一般年歲時,卻是嫩得能掐出水來——溫三娘再也不敢把思緒放在她的仇人身上哪怕一丁點兒,她仇人全然一副老太太的模樣,使她感到很傷心。
一路上,黃三娘都在問她的兒子,剛才恍惚閃過的人影可是“那女人”;
她眼睛有點花,沒怎么看真亮,只記得那婦人體態(tài)臃腫,和從前的那個俏麗模樣完全對不起號來。
我們族人都說,兩個女人大約就是從這一面起,互相有了同情,那是一種骨子里的對彼此的疼惜,就好像時間毀了她們的面容,也慢慢地消淡了她們的仇恨;
我不太認(rèn)同這種說法,我以為她們的關(guān)系可能更為復(fù)雜一些,她們的記恨從來不曾消失,她們的同情從開始就相伴而生,對了,我要說的其實是這兩個女人的“同情”,在多年的戰(zhàn)爭中結(jié)下的、連她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誼;
命運把她們綁在了一起,也不為什么,或許只是要測試一下她們的心里容量,測量一下她們闊大而狹窄的內(nèi)心,到底能盛下人類的多少感情,現(xiàn)在你看到了,它幾乎囊括了全部,那些千折百轉(zhuǎn)、相克共生的感情,并不需要她們感知,就深深地種在了她們的心里。
據(jù)聽說,兩個女人后來都傷心得落了淚。溫三娘為此大病了一場,她躺在家里足足一個星期,中途把女兒叫到床前,盡管作了很多鋪墊,那一句話說出來還是讓她羞愧:她仇人沒閨女,她想讓女兒將來給她仇人送終(我們那地方的風(fēng)俗,有兒有女送終,一生才叫周全)。
溫三娘說,她老了,沒事你常去看看她,兒子媳婦哪有貼心的?她跟我也就這樣了,對你她是不會計較的。
溫三娘抱著女兒痛哭,她就是覺得屈恨。她和“那一個”所共同經(jīng)歷的痛苦屈辱,喪夫,仇恨,不幸的生活……她們早就不分彼此,合二為一!她們簡直是白頭偕老。我的溫姓三娘再也不會知道,是怎樣的一種東西使她們糾纏在了一起,她為此很感苦惱。那么后來,我的毛頭堂哥到“溫氏綢布店”幫工,再后來,他和大房的兩個兄弟都成了這家店面的股東;
我們不能籍此就以為,兩個女人從此就沒了介蒂,事實上她們一直諱莫如深;
畢竟,歷史不應(yīng)被忘記,這也是對自己的尊重。
溫三娘為她這一義舉找了很多理由,她逢人便解釋,她心胸并不開闊,實在是看在許昌盛的份上——他兒子的事她哪能不管?
這話我們也就聽著,總覺得不盡如此,因為這一對娘們的事,我們后來都煩了;
兩個冤家雖然一口一個許昌盛,其實許昌盛未嘗不是真正的第三者,她們的相識才是宿命,她們的恨堪稱深仇大恨,她們的同情相知如海深,可是她們又從不承認(rèn)。
生活以它不可逆轉(zhuǎn)的方向滾滾向前,把她們像沙子一樣想帶到哪里就帶到哪里,她們于其中雖然掙扎撲騰,可是從不分離,她們是兩粒抱在一起的沙子。
200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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